张爱玲《封锁》:“男人彻底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张爱玲写过的一句话,大抵意思是一个作家笔下的故事就像是栽下一棵果树,什么时候生长,什么时候果子成熟都是了然于胸的。当时觉得这句比喻用在张爱玲本人身上甚好,她的作品里就是有这么一种运筹帷幄的笃定。

《封锁》是张爱玲全盛时期的短篇小说,这一年,23岁的张爱玲几乎推出了她前半生最具影响力的几个作品。这一天,一个躺在院子藤椅上晒太阳的男人,翻弄着一本苏青负责发行的天地月刊,翻到一篇文章,才看了二节,不觉身体坐直了起来,细细地读了好几遍仍觉得意犹未尽,忙起身写信询问苏青:“这张爱玲是何人?”这个男人便是胡兰成,而他所看的这篇令其倾慕不已的文章,正是张爱玲所写的《封锁》。可以说正因为《封锁》,张爱玲才和胡兰成结下了不解之缘。

张爱玲《封锁》:“男人彻底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张爱玲、胡兰成

01

小说的开头,就营造出一种极度乏味而枯燥的镜头。“开电车的人开电车”, 完全机动的行为,看似平铺直叙的描述中,传递出一种没有情感温度的冰冷。电车的轨道像没完没了抽长又缩短的曲蟮,这个比喻更是精妙绝伦,曲蟮作为最低等依靠本能生存的动物,活下去只是没有情感的生存意识,暗合乱世之下,普罗大众的生存状态。尽管如此,开电车的人“不发疯”,所有人在这乏味机械的生活里像曲蟮般生存着,但是所有人都能忍受下去——这就是现实。

“封锁了,摇铃了。每一个‘玲’字是冷冷的一小点,一点一点连成一条虚线”,张爱玲笔峰一转,用封锁的铃音将现实的空间切断,电车被“搁浅”在前行的路上,这封锁的时间,是凝固的、隔绝于世的封闭空间。众生百态,在一个脱离现实之外的电车上纤毫毕现。车厢之外,女太太们发狂地拍着街边商店的铁门,拼了命地想进去,门内的人惶惶地看着,门闭得紧紧的,相互的戒备着。那才是个真实的人世,冷漠、慌乱、各有各的自私。车厢里的人被关在一个狭小的空间内,隔绝了惶恐,镇静地、看电影似的与外面的世界隔窗相望。

许子东在讲到张爱玲的时候,说到张爱玲对人物刻画的细致,提到《封锁》里的男主人公吕宗桢出场时,有一个细节写得让他十分佩服:用报纸包了几个包子,一个男人买包子带回家,一个上海小男人的形象便呼之欲出。报纸上的一条讣告的油墨字迹印到了包子上,旁人看那讣告时,实际上看得是包子。严肃与荒诞的结合,带着现实的反讽。

许子东说:“用文字符号、印刷工业跟食物的这种戏剧性的结合,来显示一个居家好男人”。而对吕宗桢居家好男人的铺垫,都是为他在封锁的电车上很短的时间里,迅速搭讪女主人公翠远,产生一种极不协调的对比。一个生活中的好男人,在一个隔绝现实的环境内,坦露出内心最真实的一面。

张爱玲《封锁》:“男人彻底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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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对人物的描写是一个流畅的长镜头,小人物的卑琐淋漓尽致:两个背后议论同事的男人;一个修改人体骨骼简图的医学生;围观的人认为他在写生而不懂装懂地品评一番;一对长相相似的夫妻,男人拎着熏鱼,向妻子说了一句顶看不惯现在的印象派,妻子却担心熏鱼弄脏了男人裤子,抱怨干洗太贵,相互说着不相干的事,却不影响他们交流。这对夫妻的状态也是暗指大多数夫妻的相处状态,引出后面吕宗桢对翠远的诉苦。

吕宗桢对妻子的怨言积累到看见妻子的表侄董培芝都十分厌烦,为了避免在车厢内和他交流,也出于气气太太的目的,吕宗桢把他的手臂搭在翠远的座椅背上。他并不喜欢翠远,这个女人白的笼统,长得模糊。

翠远出身在一个新式的宗教家庭,父母竭力鼓励女儿读书,翠远也不负所望,才二十多岁就在大学里担任助教。翠远在生活里认真地做一个好女儿,好学生,即使听不懂也只听贝多芬、瓦格涅交响乐,但是随着年龄增长,父母在她身上投入的精力期望却遥遥得不到回报,翠远平庸的容貌离父母给她计划的豪门梦太过遥远。她只得继续扮演一个不快乐的好人。

翠远也并不喜欢同她搭讪的吕宗桢,她知识女性的眼光告诉她,这是一个不很诚实、也不聪明的人。然而这个有着人性缺点的人,相比于她教科书式的生活而言,他至少是真实的。

张爱玲《封锁》:“男人彻底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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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车这个暂时隔绝现实的环境里,宗桢和翠远都是全新的人,现实生活中的那个自己仿佛都被封锁在思想之外了。吕宗桢同翠远抱怨工作的无聊,生活的辛酸,还有对太太一肚子的埋怨。翠远对他要说的话心知肚明,

“世上有了太太的男人,似乎都是急切需要别的女人的同情。”却还是默默地倾听着。无论如何都无关乎风月的攀谈里,两个互不了解的人恋爱着了。

张爱玲《封锁》:“男人彻底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吕宗桢再看翠远那张寡淡的脸,此刻却像一朵淡淡几笔的白描牡丹花般素雅可爱。他在这个会脸红的女子面前, 体会到一种纯粹身为男性的魅力。

比较有意思的是,在吕宗桢飞快地将翠远引为红颜知己的过程里,翠远几乎没有说话,她所做的只是静静聆听。翠远下意识地知道:男人彻底地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她乐于扮演这个知己的角色,因为这是现实生活里循规蹈矩的翠远不会去做的。宗桢仿佛在翠远善解人意的鼓励里获取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我打算重新结婚。”

然而在说出口的一刹那,宗桢就后悔了,他不打算离婚,他有个快上中学的女儿,成绩很好,生活里的种种现实从四面八发渗透进这句脱口而出的话里,娶妾呢?翠远是个上等家庭出生,关键是他也没有钱……翠远在这一刻流下了眼泪,涕泪横飞地绝望了,她根本不稀罕这些令人生厌的现实,她只要此刻车厢里这个男人纯粹为她澎湃的感情。“我不能坑了你一生”宗桢沉浸在他的自我悲情里,翠远明白那短暂沉沦的虚幻:他是个现实里的“好人”。

张爱玲《封锁》:“男人彻底懂得了一个女人之后,是不会爱她的”

封锁解除的铃声将一切都拉回到现实,和开头封锁的铃声遥相呼应,电车上刚刚经历的一切仿佛时间打了个盹,整个地被切除出现实,宗桢迅速地清醒过来,从翠远的旁边起身坐回一开始的位置上去了。车窗外掠过的景象人物都活了,城市恢复了现实的镇定和喧哗,翠远看到遥遥坐着的像毫不认识她的宗桢,她知道,他们在彼此的生活里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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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

《封锁》的发表时间是1943年,在淞沪会战之后,上海的法租界和苏州河以南的半个上海公共租界经历了长达4年多的孤岛时期。直至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开始攻入上海租界。特殊的时代背景之下,让上海成为一个战争底色下依旧保留着都市文明的矛盾综合体。”封锁“这个故事才能得以展开。

上海与外界隔绝的平和以及殖民者带来的一切摩登新兴的事物,充斥着车水马龙的虚妄繁华,这繁华背后绷着一层一触即发的紧张和不安。当这种脆弱的平静被冲击,人和人之间都保持着戒备和防范,带着明哲保身的冷漠。看似是行进的电车遭遇封锁,也是人性的自我封锁,每个人都活成了一座孤岛。

吕宗桢和翠远都在兢兢业业地扮演着一个生活里的“好人”,这个对于自己的角色设定只是为了迎合生活,真正的自己一直活在个人的想象之中。当封锁的电车成为一个真空的时间与空间,宗桢放下了他居家好男人的面具,用笨拙的方式去搭讪看起来毫无魅力的翠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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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远同样不满意自己的生活,她按照父母的期翼成为他们塑造出来的女儿,看起来生活充满了格调,但她根本不想看圣经,不要读这么多书,也不愿意听贝多芬,她只想成为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享受情感的女人。所以,尽管翠远理性的头脑一眼就看出宗桢的不诚实,她还是容忍了这不真诚的搭讪。

一个在不停地抱怨生活的无奈和太太的肤浅,一个全心全意做一个懂得倾听的温柔女性,他们都不是和对方“恋爱着”,而是和真实的自己“恋爱着”,说到底,只是寻到一个可以放出真实自我的机会,不遗余力地渲泄出去。把生活里敢想不敢做的,统统都做了一遍。当封锁解除的铃声响起,宗桢怀里抱着的包子还温热,太太特地吩咐他买的便宜包子,是生活泛着油温的气息。他又退回到自己的生活里。而翠远,她依然会带着父母的期待,努力地做一个中规中矩的好人。

整个上海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不近人情的梦。最后电车司机呵斥横过马路的穷老婆子那句“猪猡”,触目惊心地,一把把读者拉回到不近人情的现实。刚才那点“爱情”的虚幻,简直是不堪一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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