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缘》中一半良缘,一半孽缘:再也回不去的何止是爱情


许多年以后,提起《半生缘》,脑子里浮现的,依然是曼桢颤着声音说的那句:

世钧,我们回不去了。


彼时,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久别重逢的两个人,在哄闹声四起的饭馆里,红着眼眶,相顾良久。


如果不是曼璐当年的种种设计,曼桢和世钧应该有一世的缘分做夫妻吧。可惜,曼桢没等来姐姐的祝福,等到的却是她挖空心思的毒害。


《半生缘》中一半良缘,一半孽缘:再也回不去的何止是爱情


故事发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的旧上海,顾家的顶梁柱顾老爷突然亡故,留给妻子六个孩子和年迈的老母亲。然而,养尊处优的顾太太是旧社会里典型的传统女人,在她眼里,夫死等于天塌,自己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自然无法维持一家子的生计。


于是,顶大的那个女儿曼璐,还没从学校毕业,就被迫进入欢场,通过出卖肉体的方式来养家糊口。此后的几年里,曼璐渐渐地从一个不完全进步青年,变成了封建思想的帮凶,最后沦为宗法父权的串谋者,个中悲哀,难以言表。


再读《半生缘》,才发现,错过的半辈子情缘,其实是曼璐和曼桢再也回不去的姊妹情。


封建思想的荼毒,是曼璐悲剧的开始


曾几何时,曼璐也是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学生。照片里,她圆圆的脸上还带着几分青涩,那时候的她,是个崇尚独立和自由的进步青年。


《半生缘》中一半良缘,一半孽缘:再也回不去的何止是爱情


自家道中落后,曼璐就暗暗发誓,要凭借自己的努力养活一大家子。可一个中学都没毕业的女孩子,谁会雇佣来做正经工作。于是,几次碰壁后,曼璐半推半就地没入风月场,成为盛极一时的交际花。


第一次接客后的曼璐,或许曾在辗转难眠的深夜里,望着窗外的白月光难受地流过泪,随后便数着压在枕头下的一沓票子,自我安慰道:至少我是用自己的努力在赚钱。


可曼璐的自力更生,表面上看是付出劳动,本质上却还是在依附男人。除了现实的无奈,曼璐心里闪着新时代光芒的嫩芽,更多地是被宗法父权的思想所催折。


遗憾的是,学校里兴起的自由观和独立观,并没有扭转曼璐深入骨髓的男权理念,或者说,曼璐这几年的摸爬滚打,早就将其抛诸脑后:

什么独立自主,什么自由奋进,都比不上弟弟杰民的一口热乎饭、妹妹曼桢迫在眼前的学费来得重要。


她得养家,她得挣快钱,而那些见不得光的工作和每一个不怀好意的男人,都是她能想到"劳动"变现的最直接途径。


追根溯源,曼璐根深蒂固的父权思想是从小就形成的。母亲顾太太,在父亲亡故后,依然"孜孜不倦"地为她灌输这些理念:男人是天,女人靠天才能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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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当曼璐青春不再,慢慢退居二线时,顾太太望着一家老小几张要吃饭的嘴,不由地把劝大女儿结婚这件事提上日程。她的一手好算盘里,大姑爷不一定品行要多端正,但一定得有钱,能够负担得起她们整个顾家。在她眼里,女儿不是用来嫁人的,而是拴住一张长期饭票的必要投入。


顾太太的价值观,在脱离封建社会后,依然能够在自由开化的民国时期再度开花:女人能有什么能耐,关键还不是得靠男人?


你且看看顾太太的手段:世钧第二次登门拜访,她便笑着打趣他是"自己人";世钧殷勤地给杰民送来一辆脚踏车后,她连一句推辞都没有,立马两眼放光地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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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太太的吃相太过难看,巴不得捡个有钱的就把女儿贱卖,曼璐是这样,曼桢也准备是这样。在她看来,男人不是男人,而是前来"扶贫"的冤大头。


曼璐嫁给了人面兽心的祝鸿才,一直拿他的钱偷偷补贴娘家,而顾太太明知道女儿过得不好,依然会在一顿假意推搡后,满心欢喜地接过这些家用。是啊,曼桢再怎么努力挣钱,那些个微薄收入也比不上曼璐一次一大把塞过来的票子。


这个时候,不光是顾太太,曼璐自己都觉得,依靠男人的感觉简直不要太爽:安安心心地窝在大软床上,自己只要冲着男人搔首弄姿,便有大把花花绿绿的钱甩了过来。


有这样一个妈的"谆谆教导",曼璐心里的最后一丝骄傲也被磨平。她似乎忘了,多年以前,曾经有个扎两条小辫的姑娘,冲着母亲说要做个自食其力的新时代女性。


新思想的阻隔,让曼璐彻底沦为旧社会的奴隶


曼璐曾经不止一次地委屈:为什么自甘下贱地去养活家里人,却还要被他们看不起?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杰民对她的抚摸十分抗拒,总是冷不丁地用一种怨毒的眼神盯着她看。每次曼璐的客人敲门,这个孩子泛着光的眼睛就会立刻暗淡下来,紧接着嫌恶地跑开。他虽然不懂大姊做的事,但似乎也知道是件不大正经的工作。


《半生缘》中一半良缘,一半孽缘:再也回不去的何止是爱情


借着杰民的态度,张爱玲一开始就暗示了新思想对曼璐的排斥:到底是靠着男人腌臜过活的生计,标榜自由、坚强的新思想岂能接受曼璐的"伪独立"?


曼璐何尝不想找份清清白白的工作,只是这样的工作,一是她干不了诸如洗衣洒扫之类的粗活,二是来钱太慢。她既打定了主意要靠自己,又对其他工作不屑一顾,只能在摇摆中堕落,亲手掐掉了心中的憧憬。


因着曼璐多年来对家里的贡献,曼桢怎么都不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批判姐姐的"自力更生"有多可笑。但她骨子里对曼璐的嫌弃,是进步理念对摇摆不定思想的鄙视。


毕业以后,曼桢和同一办公室的叔惠交情颇好,却从来没对他提起过家里的任何事儿。有次曼桢生病,为避免叔惠亲自登门,她打发时年七八岁的杰民,亲自跑来厂子送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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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桢的种种体贴,都是为了隐藏姐姐的身份。她害怕叔惠知道真相后对她上下打量的眼神,不管是悲悯还是嫌弃,都会让她如芒在背。


说感激姐姐,那是真的;说嫌弃姐姐,那也是真的。尽管曼桢因为维护曼璐和世钧大吵一架,可当看到姐姐病怏怏的样子时,她有一瞬间是真的希望曼璐死了干净。


亲生妹妹尚且如此,更不用说世钧、叔惠这样的外人。而初恋情人张豫瑾对两人从前种种的全盘否定,更让她心如死灰。就这样,独立的火苗还没跳动多久,就被吃人的礼教给吞噬了。


封建思想里的宗法父权,容不得曼璐抛头露面地追求自由;民主思想摩擦出的独立火花,也容不下曼璐依靠男人上位。


旧路不兴新思想,新路阻隔旧理念,曼璐无法放弃依附男权带来的金钱之乐,只能一步步褪去心底的对独立的渴望,转身退回旧社会,沦为殉道人。


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当顾太太大颂"妈妈经"和"驭夫术"时,曼璐已经不再感到无聊,反而觉得"此间不无道理"。


潜意识中,曼璐已经认可了自己"祝太太"的身份,更在两年多的夫妻生活里,把自己逼成了360度无死角的监控,随时关注丈夫的行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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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祝鸿才,已经不仅仅是她的丈夫,而是关系着她后半辈子荣华富贵的摇钱树。把不住丈夫的心,那就是看不住头顶的天,她顾曼璐下堂那是迟早的事儿。


悲哀如曼璐,她也曾抗争过,也曾摇摆过,最后被进步理念放弃,任由宗法思想洗脑,重新没入旧社会,以身殉道。


被新旧势力联合绞杀的曼璐,成为屠杀新思想的串谋者


深受封建思想荼毒的女人,最后有两种结果:一是奋起反抗,二是同流合污。


而曼璐,是后者。


当祝鸿才提出姐妹共侍一夫的想法时,曼璐内心是拒绝的。她花了那么多心思和金钱,送曼桢接受高等教育,不是让她将来委身做个姨太太的。


可偌大的祝公馆里,到处是以祝鸿才为首的家长势力,佣人们只会看着当家男人的眼色行事,哪里会顾忌和他吵得歇斯底里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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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是霸道不屈的曼璐,也受不住府里捧高踩底的风气。所以,当她找到以前顾家的佣人阿宝时,便迫不及待地召回来做她的体己人。


这时候的顾曼璐,是个完完全全依靠男人的寄生虫。祝鸿才不给她钱,她便递了"红灯笼"出去做暗娼。离开男人,曼璐不知道该怎么过活。


彻底屈服于儒道宗法的曼璐,开始认真考虑母亲的提议:

四十多岁的男人,哪有不爱孩子的。


曼璐流过几回产,决计无法再生育。如今,要拴住祝鸿才的心,必定得找个好拿捏的女人献给丈夫,然后用她的孩子牢牢套住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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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开始考虑的是阿宝,可如今祝鸿才覥着脸跟她求曼桢,再加上曼桢这个小蹄子颇得张豫瑾的好感,说不上是嫉妒还是求偿心理,曼璐彻底决定要遂了丈夫的心意。


假装生病,骗妹妹前来,纵容丈夫施暴,囚禁妹妹生子......这些个环节一气呵成的背后,不仅体现了曼璐屈从为男权串谋者的作恶始末,更是她对曼桢这个承载新思想个体的报复。


她曾无比渴望成为像曼桢一样的人,和同学们聊着日益完善的民国法律,捧着一沓书走在校园的林荫小道上,毕业后进入一家写字间当业务员,基于平等地去谈一场恋爱。可是,残存的封建思想毁了这种生活的可能性,她对新思想的向往就此变成怨怼。


曼桢是独立女性,曼璐就囚禁着妹妹,让她失去自由;曼桢是贞洁烈女,曼璐就联合丈夫用强,让她做一回"失足妇女"。她顾曼璐被新社会瞧不上的种种,都要从顾曼桢这里得到补偿。


"凭什么我就这么贱,你就能高贵到这种地步?"


《半生缘》中一半良缘,一半孽缘:再也回不去的何止是爱情


曼璐用曼桢最痛恨的旧社会那套折磨她:生下一个男孩,成为比她低一阶的姨太太,然后把她也拉入宗法父权的浑水里,成为下一个串谋者。


如果曼璐只是要个孩子该多好!


这样,她至少不以磨平曼桢的心性为目的,至少还能给妹妹再活一次的机会。


可惜,此时的曼璐已经坠入无底深渊,她满心满眼的都是祝鸿才。为了博得丈夫的欢心,她不惜厚着脸皮游说妹妹,说尽祝鸿才的好话,道尽那男人对她的一片痴心。


镜子里的曼璐,高耸起两侧的颧骨,眼窝深陷地已经看不见了光彩。她明知自己已经活不长了,却依然要拉着妹妹一辈子的幸福做陪葬。


曼桢思想里迷人的东西,她没得到,也不许妹妹独有。


结语


一世的姊妹情里,半生是缘,半生是孽。


或许到后来,曼璐自己都觉得,让妹妹嫁给丈夫其实是三赢的局面:


对于娘家来说,她盘了良久的财权,能慢慢移交在曼桢手里,如此母亲便不用在大冬天里,用冰冷的水洗衣服了;


对于她自己来说,生命余下的岁月里,能得丈夫一二分的体贴,她就是走也能走得开心些;


你看,被娘家拖累了一辈子的姑娘,至死都跳不出封建理念中狭隘的轮回。


曼璐固然可恨,但更可悲。而这种可悲,源于家庭,也源于时代。


但凡曼璐有一套正确的价值观,或许她的人生里都能有些不一样的颜色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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