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一一謹以此文，紀念我最尊敬的父親
清寂的初冬，窗外細雨紛飛，更添一絲寒意。頭暈乏力，感冒持續了幾天。這樣的週末，哪兒也不想去，躺在沙發上，偎在火爐旁，一杯熱茶，一個手機，電視都懶得開。聽著Ronan Keating的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想起最愛我的那個男人， 心裡一陣痙攣 ，淚水已模糊了雙眼。
他言語不多，從不說他愛我，也很少陪伴我。記得小時候，白天他很忙，晚上他不常在家，和朋友一起打牌，喝酒，或者拉二胡吹嗩吶，唱老戲。有時我們哭鬧，媽媽把我們塞到他懷中，他轉手就把我們丟到椅子上或柴垛裡，出去和朋友玩耍。有一次，我們姐弟幾個，也學他的樣，在家打撲克，他極為生氣，把牌撕得粉碎，揚言如果再玩牌，他一定狠狠地揍一頓。我們都嚇傻了，他一直那麼兇，我們都懼他幾分。然後，他說，你們是小孩，不要沾染這些壞習慣，幾個孩子裡，我是膽最大的，我怯生生地問，那為什麼你可以玩呢，他並沒有生氣，用極平緩的語氣說，因為你們要用心讀書啊，爸爸不同，爸爸的職責是種田做事，爸爸是大人，做完正事當然可以玩牌。自此，我們幾個再也不染指撲克。大多時候，他還是很溫和的，他稱呼我們都與眾不同，不像別人呼孩子某伢子某妹子，他只呼一個字，比如，他呼我為茗。
我小時候很乖巧，印象中，他打過我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那一年，我大概六七歲光景，因為好玩，在鄰居做好的尚未完全乾好定型的土磚上赤腳行走，看著那一個個陷下去的小小腳印，我似乎很為自己的傑作得意。他知道後，去跟鄰居道歉，立即為他補做毀壞了的幾十顆土磚。然後，他開始修理我了。他板著面孔，把我叫到跟前，要我自己捲起褲腿，然後棍棒無情地在我稚嫩的小腿上留下了鮮紅的印記，他要我自己說做錯了什麼，以後還會不會類似的惡作劇，他告訴我為了彌補我的過錯，他的所作所為。今天，我的友善溫和，我的誠信擔當，我的處世原則，都是他通過具體的事例，以無情血腥的棍棒以及溫和而嚴厲的語言，植入我的骨髓。
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知道他是愛著我們的，他總是那麼不苟言笑，苛刻嚴厲。媽媽喊我們起床，叫我們做事，我們總是摩磨磨蹭蹭，但只要他吭一聲，我們一個個像注了雞血似地立馬躍身 而起，即使瞌睡重重，即使心裡一萬個不情願。我們對他充滿了敬畏，是的，是畏懼，沒有愛戴。曾經，姐弟幾個都不敢和他同桌吃飯。端碗握筷的姿勢不對，他會批評，頭壓低了，聲響大了，他會呵斥。。。印象中，他對姐姐和弟弟尤為嚴苛，他不愛我們，這一點姐姐的感受最為深切。
那一年，姐姐幾分之差無緣一中，以絕對優勢考上普高，他無情地斷了她的學業，他早就說過，如果我們沒考上中專和一中，他不會供我們上高中。因為我們姐弟五人，年齡相差不到九歲，他無力負擔我們的學業費用。姐姐偷偷哭泣，媽媽在一旁小聲地提議，要不讓她讀一年或者一期試試，成績優異就供她，一般再輟學。他衝媽媽吼，來年老二也只考上普高，你供得起嗎?媽媽沉默了。老二就是我，第二年，我不敢有絲毫的懈怠，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中專。接通知書的那天，我在自家的土地上幫助收花生，沒有什麼欣喜，早就預料到的結果，因為初中三年，我幾乎囊括了全年級所有大大小小考試的第一名。我甚至還有淡淡的遺憾和失落，為什麼不拿捏好，考不上中專而又上了一中線，可我不敢冒這個險，一不留神，我就會斷了自己的學業，我只能努力考出最佳成績。錄取通知書亳無懸念的如期而至，他和我一樣淡定，當然，他是有著欣喜的，畢竟，自己的女兒通過努力終於躍出了農門，但他看出了我的落寞，他摸了摸我的頭，手在我肩膀上停留了一會，然後輕輕地嘆了口氣，我覺察到了。但他終究什麼也沒說，我捕捉到了他眼中的一絲愧疚，這眼神，和當年姐輟學時一樣，深深地刺痛了我。
考上中專那年，我十五歲。開學那天，他送我到長沙西站，把我交給接站的人，自己匆匆回家，因為家裡窮，他不想浪費這一天的住宿費，留下從沒出過門從沒到過長沙的我，孤零零地等著下一輛接站的卡車。是的，是卡車，我記得那麼清楚，因為這輛車載著我到了學校後，司機兀自下車走開了，我卻困在駕駛室內，因為我不知道怎樣打開車門，在焦急慌亂地摸索了一陣後，一位學長為我解了圍，然後，我以瘦弱單薄的身子，試圖挑起自己的行李箱和被子，最終沒能成功，最後是我的班主任幫我挑到三樓的寢室。這些，他都不知道，他沒有問過我，我也沒有說起過。因為他知道，他的女兒足夠有能力應對這些，因為我知道，爸爸很忙，他要忙著做農活，忙著掙錢，養活我們大大小小五個孩子，送我們讀書，培育我們長大成人。
可是，我們還沒來得及長大，他就撇下了我們，去到了另外一個冰冷的未知的世界。一場無情的車禍，就那樣毫無徵兆地慘烈地發生了，那年，他才四十三歲。終究逃不脫命運無情的劫數，一向謹慎穩重的爸爸，卻以這樣的方式匆匆告別人世!留下五個尚未成年的孩子，他再也不會親暱地喚我們的乳名了，當我們取得優異的成績，再也看不到他舒心的微笑了，當我們做錯事，再也聽不到他嚴厲的呵斥了。。。
他很瘦弱，身體不好，容易疲勞，腸胃脆弱，還有關節炎。可是，繁重的勞動不容他有任何的休整，長年的辛苦勞作，使他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強忍疼痛，不捨得吃藥治療。可是，我們生病了，他心急如焚，竭盡全力及時救治。我咳嗽發燒，患有眼疾，他勞碌奔波，千方百計，帶我碾轉於長沙益陽各地醫治，託人去北京買藥，哪怕負債累累。他多才多藝，說寫算畫，吹拉彈唱，他也感嘆，要是有人幫攜，他是完全能勝任老師或者其他職業的，但他一直樂觀勤懇，從不怨天尤人。他教育我們實誠做人，自尊自立，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命運。我們表現好，學習進步，他很開心，鼓勵我們，我們犯錯誤，他又罵又打，然後給我們講道理，直到我們心服口服。他給我們姊妹取名都有一個"知"字，給弟弟取名一個＂文＂字，希望我們好好讀書，長大後能有出息。他還說，讀了書好處多多，是我們自己的，他享受不到。我們終是通過不懈的努力，先後考上學校，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而他，也一語成讖，終究無法享受我們對他的孝敬。每念及這些，媽媽就淚流不已，嘆他命苦命薄，不該他說什麼自己無福享受，所以才有那樣的飛來橫禍。我只能歸結為這是命運，爸爸是個徹底的無神論者徹底的唯物主義者，他不怕鬼神不信命運，可是，命運對他卻如此殘酷!
今天，我不再是那個單薄幼稚的小女孩了，有了自己的家，有了自己的孩子。我真正地理解了，作為父親，作為一家之長，要拉扯大五個孩子，是多麼的不易!尤其是上個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村，物質條件極為簡陋，生活極為貧困，吃飽穿暖都是奢侈，還有各種疾病和意外，還要供孩子讀書，爸爸和媽媽沒一天輕鬆過，長年累月辛勤勞作， 才勉強維持捉襟見肘的拮据生活。晚上他打牌喝酒唱戲找樂子，是要忘卻種種不快，排遣各種壓力，他在苦中作樂，他展現給我們的都是堅強樂觀，堅忍善良，使我們安心讀書，健康成長!
今天，我終於不再懼怕他，終於可以平等地和他對話，可是，他卻撇下我離開了!我要聽他拉二胡唱老戲，我要他親暱地喚我乳名，我要聽他說我聰明乖巧，我要他溫情地攬我在懷中，我要和他討論如何教育孩子，我要陪他打牌，我要買酒給他喝，我要陪他去各地旅遊，我還要問他到底有沒有害怕過什麼。。。我要告訴他，我們都知道他對我們的愛，我要告訴他，我們都很愛他，也很感激他對我們的嚴厲教導，沒有他，沒有他的悉心教育，就沒有我們的今天!我要告訴他，他的每個孩子，現在都生活得很好!他的女婿兒媳都很敬重他，孫兒孫女都愛聽我們講爺爺的故事。。。
一整個上午，蜷縮在沙發上，一遍遍地聽著這首英文歌，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Ronan極富磁性的聲音，把歌曲演繹得愈加悲情動人，The smile on your face lets me know that you need me
There's a truth in your eyes saying you never leave me
The touch of your hand says you'll catch me whenever I fall
You say it best when you say nothing at all
爸爸，我敬愛的爸爸，雖然你從來沒有說過什麼動情的話語， 但你一直陪在我左右，指引我鼓勵我，無微不至地呵護我成長，你也沒有說過需要我，但我知道，我們是你的全部!當我有能力照顧自己並且照顧你的時候，你卻已遠離我!你的良善你的嚴謹，你的堅忍你的睿智，甚至你的驕傲你的壞脾氣，無一不在我們幾個孩子的身上得以延續!你的為人處世，你的點點滴滴，深深地影響著我們一生!爸爸，你離開我們三十多年了，可是，你從來就沒有真正離開過我們，你永遠在我們每個孩子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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