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這是雨余天的一篇怪異的文章。根據當年在南方城鄉流行的某種小孩子病毒疫病的事件寫的,應該說屬於非虛構作品,因為案例的紀實性程度比較高。當年寫這篇文章,為了提醒世人。我們面對一場疫病,很多時候是這樣。很多年過去了,這一次武漢新型冠狀病毒肺炎來襲,又想起了它。讀起來,有一種別樣的辛酸和無奈。希望大家都能安好。雨余天,鼠年春節。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謠 言

沈榮均

一、沙學巖和他的村莊

賣火柴的小女孩,劃亮了第一根火柴。她看見一隻烤鵝走來,不,是一群,一群烤鵝,步履蹣跚,冒著誘人的油香。小女孩可能餓得急了,小手還沒來得及伸出去,照亮烤鵝的火柴就滅了。小女孩趕緊劃了第二根火柴……

沙學巖的老婆給兒子講故事時,一字一句,像寫詩。故事講了很多遍了。沙學巖老婆腦子笨,讀書成績不算好,倒是挺愛講故事。原來講給老公聽,現在講給兒子聽。講賣火柴的小女孩,講那隻(那群?)烤鵝。她總是喜歡在週末的晚上給兒子講故事。她在電話那頭講,兒子在電話這頭聽,講得很有耐性,一直講到小女孩劃完最後一根火柴,一直講到兒子進入夢鄉。

(後來,在所有能搜索到的報道里,都沒有沙學巖和他老婆更多的信息,似乎連名字也未見諸媒體。有關的報道只說她老婆是沙香茹的母親——幾乎是廢話,除了事件本身,意義可以忽略。他老婆模樣或許不錯,在外地打工,工作崗位可能是某個沿海城市的酒店,應該很愛她的丈夫和兒子。僅此而已。如果,更進一步分析,最多能找到這樣一層背景:沙學巖和她老婆是小學同學,那時他們的學校叫“××鄉胡莊小學”。這個名字曾經讓他倆自卑。不僅如此,令他倆自卑的,還有後來一同考上了市裡的一所旅遊職高。同學中有一半是城裡來的女孩。女同窗在填寫五花八門的檔案表冊的時候,都會在學習簡歷的開始,寫上“××市第幾小學唸書”字樣,以此表明雖然他們曾經一道上過同一所學校,出身卻是不同的。所以,我們便不難理解,為什麼他倆彼此互為朋友——用時下的流行語叫青梅竹馬,而且兩人都有個毛病——填寫簡歷的時候心不在焉,字跡潦草。)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沙學巖習慣了這樣的週末,就像現在,他習慣了自己的工作一樣。他在公路對面的小區做物業保安。每天上午去小區轉四轉,下午再轉四轉,路線和方向一致。每週加值一回夜班,上半夜轉四轉,下半夜轉四轉,路線和方向,同白天一致。有時候,半天找不到一個人搭話(做木工也是這樣,是不能說話的。一說話,就分心,連傢伙也不好使,搞不好會傷人。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才記起來了自己曾會木工。)這就是他的全部工作。小區老闆是外地人,聽說原來在沿海搞過電子廠。幾年前,老闆買下了沙學巖村裡的這塊土地,原本是要搞廠的,也不知道為什麼,閒置了許多年,沒搞成,前年又平地起了幾座樓。按照佔地協議,村裡的一些小青年被招到了小區物業公司,成了“有班上的人”。起初,沙學巖並不想去,他會木工活,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外地打工。等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社區的幾個幹部找上門來,要他和老婆兩人,留一個在家。商量的結果是,老婆繼續外出打工,他留下來管孩子。一段時間,他還不習慣。他父母的經驗是,一個大男人要是學得手藝沒派上用場,同沒手藝一樣窩囊。

小區對面,是他家。之間被一條很寬的瀝青路隔開。瀝青路,有個很拽的名字——“三環路”(儼然只有大城市才配擁有的名字)。去年以前,三環還是村裡各家各戶的蔬菜地。從家到小區,路並不遠。沙學巖每天就步行,一邊走,一邊哼。穿著乾淨筆挺的制服,邊走邊哼,感覺很不錯。與同村的其他年輕人不一樣,沙學巖不喜歡騎摩托車上班(他並不認為風風火火來,風風火火去,屁股後面還冒一股臭煙,比穿著制服步行有多美。)沙學巖是去大城市見過世面的。他的意識裡,城裡只有兩種人才會騎摩托車上下班——每天挑雞籠菜擔進城趕早市的和外來打工的。沙學巖認為,自從去年三環建成以後,他們家所在的“胡莊”,就已併入了這個曾經令他和老婆十分嚮往的城市。政府的行政區劃裡,他的村莊實際上也劃歸了這個城市,連名字也改成了“××市××辦事處××社區”。沙學巖做保安填檔案的時候,他在家庭住址一欄裡就是這樣填寫的。後來,他還了解到所在的村莊,與公路對面的高樓,也就是自己現在上班的小區,已劃歸同一個社區,這令他激動,也令他不解——公路兩旁的人家其實並無往來。

賣火柴女孩的故事又一次講到結尾。老婆還是沒忘在電話裡囉嗦了幾句,你在家得把兒子管好,我在外頭就會一門心思多掙錢。過幾年,寬裕了,買一個二手的“奧拓”,每天你就可以學城裡人,開車接送兒子上學了。開車的事,沙學巖只當老婆是說笑逗趣。管兒子的事是認真的。兒子名叫沙香茹,是老婆取的。上職高的時候,班裡最漂亮的那個女同學,似乎就叫“香茹”。沙學巖的父親和母親是世代的鄉下人,覺得這名,女孩兮兮不說,還洋氣,洋氣就給“胡莊”沒啥關係了。反對歸反對,決策方可以判定反對無效。按“胡莊”的習俗,一代不管一代,給孩子取名的決策權,在於孩子的父母。娃是沙家的,照理由沙學巖按排行取名。老婆卻說生娃熬了不少痛,連姓都隨沙家了,還不能給自己的骨肉取一回名?只好由了她。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二、傳謠從一條手機短信開始

三月的週末。在南方的都市,意味著所有與季節有關的色彩將被忽略,唯剩下週末。不同的是,這是每個月的最後一個週末,香茹媽媽將按時收到老闆發給的月薪。月薪到手,而後是逛逛街,向同事和家裡發發短信。再而後,所有的事情又重新來過。

三月的某個週末,香茹媽媽莫名其妙地收到五條可怕的短信(直到現在也未搞清這些短信的來源)。短信說,某市冒出了一種怪病,得病的孩子只一兩個小時,抽幾下筋就死了。好可怕。病名說法不一,有說是“小兒非典”,有說是人“禽流感”,有說是人“口蹄疫”,更有說就是“人瘟”的。手機短信,可笑不可信。香茹媽媽的愛好是看電視劇,照她看來,手機短信不是什麼好東西,除了會搞怪,就是像電視上演的那樣,把兩口子關係搞成“無別外人”(方言,“陌生人”的意思)。

但這一次她卻不安了!

讓香茹媽媽不安的,是因為有一條短信提到了“××市”,那是她的家鄉。短信甚至還煞有介事地開出了預防的藥方:“烏梅七個,杜仲五錢,毛草五錢,用水煎服即愈。”莫不是謠言?既是“謠言”,就不要去理會,否則會被人所不齒。信吧,在她的家鄉,造謠的女人,叫長舌婆。不信吧,短信確實提到了家鄉城市的名字。那個名字,離她的家人最近。信與不信,都打亂方寸。有句俗話不是說,好事寧信其無,壞事寧信其有麼。此話,照香茹媽媽的理解就是,鄉下人,五尺命,就不要奔一丈。天下從來不會掉餡餅。人一背時起來,牛腳板窩都會淹死人。

她決定把這條短信一字不落地發回老家。

老公沙學巖收到短信後,很快反饋給香茹奶奶。他說,他在小區裡的工作是隻和陌生人說話。認識他的人都是更大的城市裡過來買房的,他與那些城裡人的交往僅停留在禮節上。早上好!有事嗎?那個踩三輪的,出去,出去……直到現在,他們彼此雖說著話,卻互不認識。他的意思是,他並沒有獲得與這條短信有關的信息。

香茹奶奶自是不信。鄉下比城市清靜,什麼病還會大老遠跑到鄉下來?她活了幾十年,見過的死人無數,年輕人都是跑死的,老年人都是老死的。她的經驗是,一個人,有吃有穿,只要別成天毛毛糙糙,想著朝公路上跑,朝城裡跑,平平安安等著老死,就是好命。鄰居的太婆們也接到外出打工的年輕人們發回來的消息,也犯狐疑了,好端端的一村子娃,沒聽說誰家有啥怪病呵。莫不是城裡……大家往公路那邊的小區望去,那是老人們心目中的“城裡”。還好城裡和村子隔了一條公路,對面有什麼也不會跑過來,孩子們也不會跑到對面去。太婆們似乎很放心。

香茹爺爺就更不相信了。死人的病?電視新聞咋沒聽說?報紙上咋沒看見?怪事。香茹爺爺只相信電視和報紙,電視和報紙是政府發佈的,正規可信,其他的信息來源只能稱“小道”(階級敵人從來都善抄小道以斷別人後路,卻不敢在公開場合露出真容)。

“謠言”不攻自破。所謂的“藥方”,其實是一百多年前,義和團為防止洋人下毒的揭謁傳單。香茹爺爺年輕時幹過赤腳醫生,背過幾副中醫方帖。還烏梅七個,杜仲五錢……一見到那藥方他就忍不住想笑。

關於某怪病的短信,在經過三個善良之人(看上去更像鄉下來的)的過濾之後,最後止於謠言本身。

四月,終於掀開幕簾。新的一天開始了。略微有些潮溼。類似的謠言,還在城裡的很多地方流傳。與謠言一同流傳的,是另一條手機短信:“流言像楊花一樣飛著,我伸出手掌,抓住了其中一片,感到它沒有絲毫分量。但是在街上,它迷亂了那麼多人的眼。”

曖昧的詞語和修辭,據說出自某個當紅美女詩人之手。還可以舉出很多,都不太懂,一律被香茹媽媽徹底刪除。類似的短信,容易消磨掉一個人對於目標的意志,她需要保持警惕。春節過後,她又一次來到了這個城市。這是一次目的簡單的離家出行,除了掙錢,還是掙錢。剩下什麼,都與己無關。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三、證偽——圓西瓜與方西瓜

怪病繼續在城市上空瀰漫。在未被“證偽”之前,一應說法還不能叫“謠言”。缺少被公共渠道驗明正身的背景,只能稱“市井傳聞”——信息無形中被矮化,特徵被混淆,變得恣肆和扭曲。

出租車司機某某說,他聽到的怪病致人死亡的版本,從一人,到十幾人不等。出租車司機的門路多,信息來源廣,但如此不一致的傳聞,連他也喪失了甄別。

各種說法在蔓延。網絡、電話和短信,穿過街頭坊間,將恐怖的情緒向城市外圍擴散。行色匆匆。車窗緊閉。甚至在某次城際列車上,乘客們一邊小心地捏著口罩,一邊終忍不住聚攏來,談論怪病,表情曖昧。娃是不能去幼兒園了,大人小人都朝鄉下老屋奔去(很多時候,鄉下被視作消災避難的清淨無疫之地)。消毒液脫銷。綠豆湯和板藍根沖劑一天一個價。小孩發燒,送醫院。起泡、出水痘,不容小視。相對於生命,再昂貴的費用,也只是個失卻溫度的數字。還吝惜什麼?各使各的門路,各打各的關節,家長們奔走於飄飛的謠言之間。“謠言”被“證偽”之前,寧信其有吧。誰願意拿娃的性命作賭注,去賭那個已無從查找源頭的“謠言”真相?(隨後的事實證明,群眾過分的擔憂是正確的。對於普通民眾,真相的來龍去脈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要清楚自己正在遭遇一場危機事件。公開的話語渠道尚在沉默,危險或在增加。他們付諸的所有努力手段都可視作自救行為。而自救成功的概率大小,取決於他們對所謂“謠言” 的覺醒早晚,以及智識水平高低、人脈資源多寡、支付能力大小等等)。

就在這“人滿為患”,彷彿欲釀成“人滿為患事件”的關鍵,“有關人士”說話了。

“有關人士”說,是死了幾個娃,死於春季呼吸道感染,目前僅有“幾例”。

“有關人士”特別強調,未發現這“幾例”之間有什麼關聯,大意是說此病似無傳染性。

“有關人士”的闢謠,很快通過公共消息渠道發佈。

好了,謠言被“證偽”,還原了謠言的真相——謠言終究還是謠言。

好了,我說胡莊沒事嘛……天那麼寬,地那麼寬,山那麼青,水那麼秀,咋來的“瘟症”?香茹奶奶很善良,善良得當她看到電視消息後,一連用了四個“那麼”,而且都是帶褒義的!

是嘛,西瓜幾百年來都是圓的,忽然冒出來說哪個旮旯長出了個方西瓜,不是笑話是甚?香茹爺爺也善良。香茹爺爺的善良,還帶幽默。

沙學巖不信,爸,你又不是全地球的西瓜都吃過,咋就說沒有方西瓜?

香茹爺爺笑得更厲害了,屁話,我沒吃過豬肉還沒見豬跑?

沙學巖無話了。他也想不出來,方西瓜會是一副甚模樣。連想都想不出來的事情,還會有真?

沙學巖給老婆回了短信。

怪病謠言,止於善良。善良的人家……

(悲劇一點點醞釀和放大,推波助瀾,至悲劇結局。結局表明,沙學巖一家的確錯了。他們的錯,錯在對於家園的概念過於感情色彩化。城市不是中心,村莊也不是。只有藍天和大地才配——世界的本來面目。村莊和城市朝著大地擁去,彼此擠壓。這個逐漸喪失原點和目標的過程,耗盡了我們的悲憫。遠離清淨,只能是我們的一廂情願。我們終究是生活在大地之上。沙學巖一家的錯,還錯在作為農民對於謠言一貫的態度——老實善良、不多事不生非、謠言被拒絕、謠言到我為止。他們並未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並不樂觀——遠離政策、資源和信息,甚至連謠言都不能及。他們能獲得的參照太少,僅剩可憐的一點點“經驗”。就是這所謂的經驗,還暗藏著先天的不足——在沒見過方西瓜之前,西瓜的真相被經驗中的“圓”遮蔽了;而真相另一半,經驗之外的某種可能,傳聞中的“方”西瓜,被省略。這很可怕。更為可怕的,這隱性的另一半,因為經驗的武斷“證偽”,被定義為“謠言”——所有僅存的尋找真相的一線前途最終被扼殺。)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奶奶,我要去看麥子……

我們的敘述主人公沙香茹突發奇想。香茹兩歲半,過了今年春天就可以上幼兒園了。在這之前,香茹奶奶兼有保姆和托兒班老師的角色。香茹會唱,愛跳,數數能數到十五了。能數到十五的孩子,不一定能分清麥子和韭菜。分不清麥子和韭菜的孩子,一定不是鄉下娃。

香茹奶奶決定回一趟鄉下孃家。孃家的村莊似乎還保存有好大一片麥田。

仲春的淮北平原,麥田向著縱深延伸。野花剛好露出一丁點的黃。

奶奶,那是麥子,不是韭菜!……好多的麥子!……

香茹第一次不再把麥子和韭菜的概念混淆。這是個令人驚訝的轉變!香茹奶奶興奮得追著香茹直喊,乖乖!

(以上是關於兩歲男孩沙香茹最後的成長記錄。20小時後,小香茹的年齡被定格。)

看麥子回來,香茹奶奶發現孩子發燒了。香茹爺爺是赤腳醫生。香茹爺爺說,自己當了一輩子赤腳醫生,大病沒醫過,小病醫了不少。誰家的娃沒感冒發燒過?發片藥,打一針,嚴重點的再掛瓶鹽水。沒啥急的。他慢騰騰地給小香茹服了藥片。見還燒,補了一針退燒針。午後,又掛了兩瓶鹽水。他的經驗是,再兇的燒,一掛鹽水就壓下去了。唯一超出經驗的是,孩子手心和腳心起了些小水泡。按照他掌握的常識,起水泡算什麼病呢,鄉下娃,成天曬太陽壩,上火起泡就跟受涼拉肚子一樣平常。

傍晚的時候,小香茹燒剛一退點,就嚷著要下地玩。

等燒再次起來時,已是第二天凌晨。燒很高。心跳也快,呼吸急促。這已超出香茹爺爺所能掌控的“感冒”病例範圍。他只是一個鄉村醫生,他的醫療條件只是一個鄉村醫療站。他和他的醫療站所能承擔的壓力和風險,只能對下午孩子的發燒症狀負責。剩下心跳和呼吸問題,必須由城裡的大醫院大醫生來承擔。他以前處理過的一些較重的病人,都是通過不同級別的醫院和醫生的一次次接力,最終完成救治的。

香茹被送到了某市第二人民醫院。這是一家等級醫院。

120醫生負責送病號。120醫生給自己的定位,就是後來的主治醫師的助理。他們在病人運送途中採取的各種輔助性措施,為了爭取更多搶救的時間——把病痛放緩再放緩。很多時候,他們的努力是有效的。這一點,主治醫師最有發言權。可人們除了一個電話號碼,以及救護車令人窒息的呼叫外,對120醫生並無印象。我們看見的往往是,在急救室或者手術室外,病人家屬握著主治醫師的手,一遍遍地說著謝謝!

掛號,繳費,拿藥。醫院的窗口很多——程序一目瞭然。我們要面對的問題是,人多事雜,規範程序便顯重要。沙學巖從小接受父母的訓誡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

護士說,床位很緊。床位很重要。有了床位,意味著病人已經住院在冊(醫院叫病人打針吃藥做檢查,都不是叫名字,直接叫某某床)。是護士為病人提供了床位(接受治療的起碼條件),護士所以受人尊重。

醫生們表情嚴肅。似乎所有等級醫院醫生的嚴肅都是一致的。他們除了“怎麼才送來”之類的責怪,沒有了更多的話。同樣是醫生,香茹爺爺覺得自己只能遠遠地眺望甚至是仰視。香茹爺爺給鄉親們看病時,還可跟病人聊天,安慰,說笑,甚至共同理論治療方法和病情的預後(當然,很多時候,香茹爺爺跟那些病人說的都是一些並無根據的客套話)。等級醫院,不是江湖郎中。在等級醫院的醫生們看來,與病人“閒扯”是“不正規”的,那樣會導致考察病情程度的錯覺,甚至浪費掉寶貴的救治時間。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檢查完病情,香茹被送進急診室。

急診室內,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

急診室外,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

通向醫院深處的樓道,醫生和護士來來往往。

所有來來往往的醫生和護士,表情並無異樣。

醫生和護士的來來往往的時候,兩歲半男孩沙香茹的搶救結束。

這是一場無效的救治接力。

奶奶,咱們回……

兩歲半男孩沙香茹無法敘述完最後一句話。香茹奶奶知道,小香茹沒有說出來的那個詞是“家”——原來在“鄉下”,昨天在“三環路”之外。

我們已經盡力了。等級醫院的醫生們一臉遺憾。

發個燒,怎麼會丟了性命?我的孫子究竟得了什麼病?你們究竟用什麼搶救我孫子的?……

作為一個鄉村醫生,香茹爺爺救治過很多的病人。那些經他看過病的鄉親,不管病是不是被根除掉,當他們離開他的醫療站的時候,都會得到關於自己病情的細節,心裡的那分忐忑因此會逐步消散。即便那些深患絕症的人,他也會告訴他們,回吧,回後讓家裡人弄點好的吃,再安心去吧,把錢省下來給後人。可他的孫子丟了性命,卻不能獲得一點明確的信息。那些五花八門的檢查單,處方籤,病歷卡,無一例外地潦草難辨。自己給人看了一輩子的病,醫沒醫好,找他看病的鄉親都是明明白白地來,明明白白地去。可現在,自己的孫子卻落了個不明不白!香茹爺爺怎麼也想不通。

醫生和護士們,繼續來來往往。像一群白色的影子。

香茹爺爺覺得那些影子離自己越來越遠,越來越模糊……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五、證實——一場疫病的命名過程

幾乎和所有的危機事件一樣,發生在淮北平原上的這場疫病,最後以一個“權威人士”的出場畫上句號。這原本是常態。因為事件的突發程度,往往被我們誤認為頗具戲劇性——所謂“危機公關”。

戲劇衝突的高潮部分,我們看見了最後的出場者,他偉岸,正直,不苟言笑。往往這是為了表現負有拯救責任者的劇情所必需的。

“權威人士”的出場相對於“有關人士”而言,身份和級別不再曖昧。他的身份是某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專家。

他接受了記者的採訪。

為什麼給這場疫病命名花了這麼長時間?——記者總是在採訪的開始前說他只問一個問題。

3月上旬,零星地發生了幾例,但沒有同×病聯繫起來。4月上旬,又增加了病例,但很多醫生都認為,如果是×病,不會有如此重的症狀。過去發生的×病,都能醫治好——“權威人士”並沒有直接回答,澄清過程更重要。

“那麼這段時間究竟有多少病例呢?有多少並沒有治好?”記者並不會輕易放過我們的“權威人士”。

因為不是法定上報的疫病(它甚至連準確的名字也未曾認定),各級醫療機構並無上報的責任——“權威人士”就是權威人士。

既然無須上報(也就是說沒有檔案資料),那麼你怎麼知道過去曾發生過×病?——記者就是記者。

我們有網絡報告系統(看名字有點像民間機構的名字)。有些醫生會上報的,以便引起主管部門的注意。——感謝那些良知尚存的醫生。

既如此,為何這次仍花了很長時間來命名?——記者的職責就是發難、質疑、追問到底。

因為有兩種病毒能引起×病,甲病毒和乙病毒。甲病毒症狀輕。乙病毒比較複雜,20%會引發更嚴重的其他病症。——“權威人士”的職責是澄清、澄清、再澄清。

也就是說,這次是較嚴重的乙病毒,過去是病情較輕的甲病毒?——記者按自己獲得的信息詮釋事件。


冠狀病毒來襲,想起多年前寫過的那關於病毒疫病的《謠言》

也許是如此,但之前,我們只能是推測,在沒有檢出真正的元兇病毒前,甚至是猜測。我們一直在做著應證猜測的事情。我們甚至以等待死亡來換得時間,從患者身上提取到三組相同的病毒,送到最為權威的機構檢驗確認。現在回頭看,起初引發更為嚴重病症的就是乙病毒。但當時我們並不知道,甚至當有人說出自己猜測的時候,我們還以為那是在傳謠言。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場疫病的命名,就是“謠言”不斷證偽、證實的過程,如此三番,歷盡艱難!——“權威人士”的結論性回答很無奈。

“權威人士”話語誠懇。他代表的是科學的態度。科學並不等於走捷徑。有時候,它連腳印都沒有,有的是不斷地去重複,去走回頭路,去繞彎路,到了最後甚至發現前面還是一條死衚衕。(我並非想拐彎抹角闡述哲學,事實就是這樣明擺著的)。

這並不影響我們去苦苦尋覓那條捷徑。我們一直在證明“謠言”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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