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我不太看好他們的未來


小說 | 突然,我不太看好他們的未來


不知為什麼,今天風特別大,大到似乎人都站不住。往年這時候,年輕人們總是喜氣洋洋的,他們管這一天叫情人節,很多人會鬧騰到很晚。但是今年很特別,格外冷清。我只看到一個孤零零的男孩子,戴著大口罩,並且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我認識他,昨天他就來過,也是孤零零一個人,圍著我轉了好幾圈。

現在他頂著幾乎讓他站不穩的狂風,在我旁邊打電話,透過口罩呼哧呼哧的聲音再加上嗚嗚的風聲,讓他說話有點含混不清。不過看得出來他很高興。他揚起臉望著我。我能看見口罩邊緣被擠得只剩下一條窄縫裡的眼睛,閃著欣喜的光。

“就是那棵樹,特別大的那棵大銀杏,對,三號樓和四號樓之間……是啊,上次咱們一塊撿好多白果來著,想起來了吧……有一個樹洞,樹幹開始分岔那兒,你一定能找到的……”


這讓我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些事。作為一棵樹,我的記性不算太好,但是已經足夠了,畢竟一棵樹除了四季更替之外,不需要記住那麼多東西。

不過我還是確切地記得,時間是在五十年前。那時候這裡還是郊外,沒這麼多房子。離我最近的房子是在南邊不遠的地方。那兒是一個村子,不大,只有十幾戶。我的北邊更遠一點的地方,也有一個村子,比南邊的要大一些。

我記得有個初春的晚上,很黑很冷,我的枝頭還掛著髒兮兮的殘雪。我感覺到有人靠在我的身上。沒有月光,但大致能看明白,一對兒年輕的男女在樹下親熱,好像寒氣並不能侵襲他們。我對此並沒有太多的興趣,只是為他們熱乎乎的身體提供著一個依靠。

後來,女孩說:“下一次又怎麼辦?不是每次都有那麼好的運氣的。”

男孩說:“總有辦法吧。”

“但是我們連說話的機會都沒有。”

“我們村工作組的人說你們村是牛鬼蛇神的老窩,是階級敵人的大本營。”

“但是我不是牛鬼蛇神啊,你知道的。”

“我當然知道。但是他們看見我們在一起,我們倆都會完蛋。我不能來找你,你也不能來找我。”

“那怎麼辦?”

“你看,這兒有個樹洞。以後我們用紙寫好要說的話,放到這個樹洞裡。這樣即使我們不見面,也可以商量下一次見面的機會。”

“也只能這樣了。總比連個音信都沒有好。”

說完他們又緊緊擁抱了一會兒,就一個向北,一個向南的散去了。

後來,他們會在不同的時間出現在我旁邊,或是往我的樹洞裡面塞一些東西,或是取走一些東西。有一次男孩用紙包了兩顆糖放在樹洞裡。一天後女孩打開紙,嗑嗑地笑,放了一顆在自己嘴裡,又把另一顆放回了樹洞。那一次女孩哼著歌走的。

我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商量妥再見面的計劃,總之很長一段時間,我沒再見到他們倆同時出現在我旁邊,但是我的樹洞中從未空過。我想也許他們在別的地方見面了,我只是一個可靠的郵筒。這樣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的葉子開始變得金黃,我一直在猜還能不能見到他們倆一塊出現在我身旁。這樣直到又一個很黑的夜晚,我終於看到兩人並肩坐在我露出地面的根上。

“我沒有騙你,真的是我親眼所見。”這是女孩的聲音。

“我要跟你說多少次,你才聽得進去?”男孩有點怒氣。

“那是真的呀,我為什麼要騙你。那天它就在我前面兩步遠的地方,我們就這麼相互看著好幾分鐘。”

“你聽我說。我知道現在大家都有困難,但是我們還是要堅守革命唯物主義的思想陣地。越是艱難的時候,越不能向封建迷信妥協,更不能被牛鬼蛇神灌迷魂藥。我們工作組長說……”

“你寧願相信別人說的,也不相信我?”女孩不等男孩說完突然哭著喊了出來。

“你說什麼!你太……你太……你太反動了!你怎麼變成這樣?什麼別人?工作組長怎麼是別人!他是……他是專門指引我們方向的。不許你胡說!”男孩的聲音在黑暗中如秋風怒號,卻又顫抖著絲絲入微的惶恐。

“你別生氣好嗎。我沒撒謊,真的。它就在村口的樹林裡。”女孩忍住哭,“我跟你講過,那天我想採一些林子裡的花兒給你——我們這叫什麼生活呀,成天都黑漆漆的,連花兒開了也不讓看不讓採。我只好晚上悄悄去。我進了林子,就看見了它。那時候天很黑,但是有月光。但是它比月光亮多了,它太好看了,站在和我一樣高的枝頭上,每一片羽毛都在發光。而且是五顏六色的光。它周圍的樹也全都照得五顏六色。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美的樹林,我就覺得黑暗一下子就沒有了。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要馬上告訴你這件事。我們的村子有這麼漂亮的鳥兒,我覺得我們一定會好起來的,它一定是老天派來幫我們的。”

“你住口!什麼老天?哪有什麼老天?!一切都是我們無產階級鬥爭來的,一切都是我們無產階級牢牢握在手中的。哪有什麼老天,哪有什麼神鳥!那都是那些腐朽的資產階級思想的表現。你說,是不是聽人說的?是聽誰說的?你告訴我,我揭發他,我看他還怎樣再來毒害你。”

“哪有什麼別的人,這就是我自己親眼見到的。”

“你什麼時候變成這樣了,我真想不到!你為什麼要包庇那個人?你和他什麼關係?”

黑暗中,女孩的抽泣聲像一池不甘乾涸的水,輕輕起伏盪漾著,漸漸弱下去,最後湮沒在無首無尾的長夜中了。

那之後好多天,我都沒再見到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人。我的樹洞也終於空了。

當我黃綠的果子落滿四周的時候,我又一次看到了女孩。這次是大白天。她看起來狀態很不好,很瘦,沒精神。她在那天他倆坐過的那條根上坐了一會兒,從軍挎包中取出一個帆布纏起來的小包,拿在手上。然後又呆呆坐了好一會。

然後,她起身墊著腳,把小帆布包小心地放進樹洞。這一幕很久沒看到了。之後,她又在樹根上坐了一陣,才起身往北邊去了。但是沒走幾步,突然又匆匆跑回來,踮起腳取出帆布包,小心的打開,見到裡面好好地躺著兩片羽毛,才又放心地重新包好放進樹洞。這一次,她沒再回來了。

那兩片羽毛可真是美麗啊,雖然是大白天,但依然可以看到它們四射的光芒。當布包在樹洞打開的時候,我看到整個樹洞都充滿了五彩的流螢。我活了這麼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見到。

後來,我的葉子黃了綠,綠了黃,帆布包一直安靜地躺在我的樹洞裡,我已經習慣了把它當成自己的一部分。兩個年輕人再也沒出現過。後來兩個村子也消失了。樹林,小河也消失了。馬路鋪過來,很多的大車開了過來,圍著我打轉。有輛小車開過來,跳下來一個人,圍著我轉了幾圈,對其他人說了句:“這個要留著”。

我的四周長出很多樓房,每一個都比我高,我看到其它的樹都被挖走了,只剩我一直沒動。他們還專門造了一圈高高的花臺把我圍起來,又填進很多土。我並不是很高興,因為我的根又被重新埋進土裡。我有點擔心,如果他們倆回來,坐哪兒呢。

再然後,房子裡的人越來越多。我看到清晨人們從我身旁匆匆走過,傍晚老人和孩子還有狗,圍著我嘻嘻哈哈地跑著。我從人們的嘴裡知道了現在不叫村子,叫小區。而且也是從人們嘴裡知道每年有一天叫做情人節。

每到這一天,年輕人就會變得特別高興,他們中的一些人會醉醺醺地爬上花臺往我身上刻字。其實我並不太介意,對於一棵老樹來說這沒啥關係。只是我無法提醒他們——刻在樹皮上的字很快就會被我的生長抹去,那些字存在的年限都不會長於樹洞裡的帆布包。我還看到他們會弄出大捧大捧的花兒來。這時候我會想起那個女孩,她說她進樹林是想採一些花兒。但其實我知道她並沒有採到花兒。因為她大概是看到那隻神奇的鳥兒之後,顧不上採花,就急急忙忙寫了個紙條放進樹洞,約那個男孩在樹下相見。

現在和她一樣年紀的男孩女孩們手上都拿著一大束花,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兒採的,不知道採花時有沒有見到會發光的鳥兒。而我知道自己的樹洞中一直還躺著那兩片羽毛。

這樣又過了好幾年。突然某天小區裡的人像是一夜之間就消失了。我仔細觀察才知道,他們不是消失了,而是都在自己房間裡不出來。從我身旁些許的隻言片語裡,我大致明白了,是小區裡發現了傳染病,政府封閉了整個小區。大家為了避免傳染都呆在自己家裡。人們需要等到整個狀況好轉,警報解除了,才能恢復正常的生活。

我看過人們經歷的各種風風雨雨。比如五十年前,兩個村子打得不可開交,但是依然擋不住兩個年輕人在樹下幽會。我想人類一定會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讓他們總是可以突破隔閡。只是我不太明白的一點是,那兩個年輕人明明已經突破了那麼堅固的阻礙,卻因為一句真話而走散了。當然這是我的臆斷,我並不知道後來的這五十年,他們去了哪,有沒有再見面,有沒有終於可以在約會時不再膽戰心驚。但是我可以確定的一件事是,我的樹洞中躺著那個帆布包,從沒被人取走。這讓我對那對兒年輕人的命運生出一層憂傷。這層憂傷之上,還有另一層憂傷,那就是,是不是到最後,男孩也沒相信女孩說的是真的。每想到這點,我就覺得自己藏著一個關於真話的灰暗的秘密。

這次人們的傳染病警報直到情人節都還沒有解除,沒有人到我身上來刻字了,也看不到大束大束的花兒了。整個小區處於管制狀態已經很多天了,不時會有救護車從我旁邊往來,有時還會有隱隱的哭聲。空氣變得壓抑而黑暗。有幾次我聽到零星路過我的人在破口大罵,或是對著手機,或是自言自語。由於總是戴著口罩,只有一次我能聽清楚。我聽到一箇中年男人對著手機發狂:“哪來他媽的什麼謠言,這他媽就發生在我家裡,就我家裡!你他媽沒耳朵還是沒腦子?”他渾身顫抖地走遠了,我也沒再聽清楚後面的話。他的聲音像一池不甘乾涸的水,劇烈地起伏盪漾著,最後湮沒在無首無尾的時間中。

我又聞到一如多年前的那種空氣中瀰漫的關於真話的灰暗的味道。

但是正如我在幾十年前就認為的那樣——沒有什麼能阻擋兩個年輕人靠近。所以當那個戴著口罩的男孩昨天圍著我轉的時候,我大致就猜到他要做什麼了。

此刻,我聽到他正在狂風中繼續對著電話說:“……記住了嗎?……當然要今天之內啊……你說今天是什麼日子。……不是瞎裝浪漫,我現在也有點小症狀,咳嗽,怕傳染給你……對呀,這樣我們就不用接觸了……這段時間太壓難受……我知道我知道,你別哭……別被那些謠言嚇著了……我們還是應該過節的。沒事沒事,我不嚴重,別擔心……你一定要記住咯,半小時之後就來取吧,別忘了拍照片哦……還是別拍了,風特別大,你取了就趕緊回去。”

我能看到他所剩無幾的臉上,四溢的歡快並沒有被大風吹散。這是這些天以來,我聽到的為數不多的洋溢著歡快的聲音。他掛了電話,從厚厚的羽絨服中取出一個精美的盒子,外面包著五彩斑斕的禮品紙。然後他爬上花臺,伸手將盒子小心的放進樹洞。然後我看到他的手停在樹洞裡,良久,當他把手再次伸出來的時候,手上有一個小小的帆布包。

他靠在我身上,以免付出更大的精力來對付大風,這樣就可以騰出兩隻手小心地解開帆布包。我看到已褪色的布包在男孩手中一點點攤開。

一道異彩噴薄而出,男孩的口罩上、臉上、手上滿滿都是流動著的絢麗。我看到他驚呆了的眼睛。似乎忘了此時正是狂風大作,他不自覺地一手託著布包,一手伸向羽毛。就在他快要觸到羽毛的瞬間,兩片羽毛騰空而起,隨著狂風扶搖直上。瞬間就高過了我最高的枝丫。男孩猝不及防,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動作,他剛剛發現的神奇,就帶著炫目的光彩隨風遠去了。

男孩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呆地看著兩片羽毛在空中翻飛,漸行漸遠。他看到它們飛過樹梢,那神奇的光把錯綜複雜的枝丫染成五顏六色。然後隨著一個氣旋飛到一棟樓後,再也看不見了。

足足有十幾秒鐘後,男孩才重新變成活物,飛快地跳下花臺,向著羽毛飛走的方向追去,手上還一直捏著那張褪色的帆布。過了一會兒,他又回到我這兒,手上依然只有一張帆布。與我料想的一樣,他與羽毛的緣分大概已經完結了。他爬上花臺,再次探頭往樹洞裡看,似乎很不甘心地伸手在樹洞中撥拉了好一陣。

當然,他一無所獲——關於多年前那個真話的證據,再也不會有了。

然後,他重新站直身體,依靠著我,掏出手機:“喂,還是我還是我,我要告訴你一件神奇的事,你可能覺得我在瞎說,但是絕對是真的……”

突然,我不太看好他們倆的未來。


寫於 2020年情人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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