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王”筆法探祕:其實就是一層窗戶紙


這篇文章我們來談一談“二王”的筆法秘奧。

關於筆法的問題我們從一段書論談起。唐朝的書法理論家張彥遠在《法書要錄》中談到:

“蔡邕授於神人而傳之崔瑗及女文姬,文姬傳之鐘繇,鍾繇傳之衛夫人,衛夫人傳之王羲之,王羲之傳之王獻之,王獻之傳之外甥羊欣,羊欣傳之王僧虔,王僧虔傳之蕭子云,蕭子云傳之僧智永,智永傳之虞世南,世南傳之,授於歐陽詢,詢傳之陸柬之,柬之傳之侄彥遠,彥遠傳之張旭,旭傳之李陽冰,陽冰傳之徐浩、顏真卿、鄔彤、韋玩、崔邈。凡二十有三人。文傳終於此矣。”

蔡邕筆法得授神人之說固不可信,然筆法之玄奧,恐濫觴於此。

以上筆法的傳授譜序基本是在父子、師徒、同事之間流傳,其盛極之時乃是在魏晉,所以我們常常說的“神秘筆法”其實就是“晉人筆法”,其代表人物也就是王羲之、王獻之父子。


“二王”筆法探秘:其實就是一層窗戶紙

漢簡與馬王堆帛書

這種筆法形成的緣起既有偶然性也有必然性:

其偶然性在於漢代以來造紙技術的發展,自蔡倫改變了造紙技術之後,人們的日常書寫用紙從竹簡以及昂貴的絹布逐漸演變為了光滑的紙張,這種光滑的紙張,不僅增大了書寫面積,在書寫的流暢性上也是前人之所難及,從而使書法的筆法進一步豐富。

“二王”筆法探秘:其實就是一層窗戶紙

王羲之與王獻之的書法

其必然性在於魏晉時期(220年——420年)是中國歷史上最為分裂的時期之一,在制度的破壞與重建當中,以老莊思想為核心的玄學成為了士族階級的主流思想,加之少數民族入主中原之後,帶來的文化融合,從而使書法藝術得到了一種空前的思想解放,楷書、行書、草書的體例逐漸確立,並且達到了相當的高度。

而以“二王”一脈為主導的“晉人書風”到了歷史上難以企及的高度,成為了後世書法家學習的源泉。

張懷瓘在其著述《書斷》中講到過這樣一則故事:

晉王羲之字逸少,曠子也。七歲善書,十二見前代《筆說》於其父枕中, 竊而讀之。父曰:“爾何來竊吾所秘?”羲之笑而不答。母曰:“爾看用筆法。” 父見其小,恐不能秘之。語羲之曰:“待爾成人,吾授也。”羲之拜請:“今而用之,使待成人,恐蔽兒之幼令也。”父喜,遂與之。不盈期月,書便大進。衛夫人見,語太常王策曰:“此兒必見用筆訣,近見其書,便有老成之智。”流涕曰:“此子必蔽吾名。”

這是王羲之的父親王曠傳授王羲之筆法的典故,在王羲之晚年的時候,也曾寫成《筆勢論》一篇留給兒子王獻之,並且囑咐王獻之“勿播於外,緘之密之,不可示之諸友”。

中國的傳統文化當中許多的核心內容都是密不外傳的,包括武功中的心法,菜譜中的核心秘訣,中醫當中的秘方等等,跟書法的筆法如出一轍,秘而不宣。

其中以“二王筆法”為核心的晉人筆法乃是在張芝、鍾繇等人筆法的基礎上的闡發,而隋唐以後的筆法系統皆是從“二王筆法”當中的接續和再發展。

後世之人對於“晉人筆法”的闡釋頗多,歐陽詢有《用筆論》、張懷瑾有《論用筆十法》、顏真卿有《述張長史筆法十二意》,皆闡述了筆法之精要,然單純論及“二王筆法”並無甚說服力,我們以唐人以後的日常書寫狀態對於晉人筆法,便能從中看出某些端倪。(唐人以後的書寫狀態基本延續至今,並無多大差異,所以我們可以通過分析晉人筆法與唐以後用筆之對比從而挖掘出晉人筆法之秘鑰)

要分析筆法首先要從執筆開始討論,執筆方式的改變是魏晉筆法走向變革的一個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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晉人與唐人執筆法

唐太宗李世民在《筆法訣》當中說道:

“大抵腕豎則鋒正,鋒正則四面勢全。”

腕豎鋒正的概念自此而濫觴,而晉人的書寫狀態一般多為一手執筆,一手執卷的書寫狀態,筆隨紙走,從而絞轉多而提按少,這也是為什麼晉人筆法較之唐人更為豐富的一個重要原因。


“二王”筆法探秘:其實就是一層窗戶紙

魏晉南北朝的毛筆

此外,晉人筆法不同於唐人之後與書寫工具的變化也有關係,晉人多用硬毫筆,如鼠鬚、兔毫、狸毫、鹿毫,等等,這類筆乃是筆鋒較短的筆,無法形成唐宋之後長峰筆的“鋪毫”狀態,所以晉人的書寫線條充滿了爽利和質感。

那麼上面所述神秘的“晉人筆法”究竟為何呢,我們從三個方面試析之?

起筆

晉人起筆與後人不同,晉人筆法乃是採用“一搨直下”方法起筆,講究“空中動作”,即毛筆落紙之後要順勢調為中鋒,這種調鋒動作乃是瞬間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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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蘭亭序》與顏真卿《顏勤禮碑》中的橫畫

我們看左邊王羲之《蘭亭序》中的橫畫,與顏真卿《顏勤禮碑》中的橫畫,同樣是一個“橫畫”,晉人的筆法乃是空中入紙,落紙調鋒瞬間平出,而唐人以後的起筆當中乃是採用“欲上先下,欲左先右”的“藏鋒”筆法。

此為晉人起筆之特點。

行筆

晉人筆法乃是多用“裹鋒”為主,而唐人以後的筆法乃是多用“鋪毫”為主,兩種不同的用筆特點,所形成的線條質感也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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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平安帖》中的“集”字與董其昌所書“集”字

我們以王羲之《平安帖》中的“集”字與董其昌所書“集”字為例,便能看出端倪,王羲之所寫寫“集”字,乃是通過“裹鋒”以及“絞轉”的動作來處理直線和曲線的關係,而右邊董其昌所書“集”字,如圖中紅色箭頭位置,乃是鋪毫所形成的“圓肥”姿態,其表現形式,前者似鐵畫銀鉤,後者如飛鴻踏雪,意趣頗有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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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珣《伯遠帖》與王獻之《鴨頭丸帖》

沈尹默先生曾經對二王的傳世摹本進行細緻分析之後,也曾得出過相應的結論,晉人筆法乃是以“萬毫齊力”的筆法行進,而唐人的筆法多為“平鋪直上”,例如王羲之《鴨頭丸帖》中的“束腰型”線條以及王珣《伯遠帖》中的香蕉行線條。這樣的筆法乃是以“裹鋒”、“絞轉”筆法完成,而非唐人常用的“萬毫齊鋪”的筆法。

此乃晉人筆法行筆之特點。

收筆

晉人筆法當中的收筆多以“駐筆”和“蹲筆”為主,“駐筆”乃是行筆到筆畫的末端時候,筆尖送到筆鋒結尾之處,再具體的筆法展現上並沒有“迴護之勢”。而“蹲筆”則是以行筆到結尾處輕按轉筆以啟下一筆的動作。而唐人的收筆之處多是“迴護之法”,這種用筆方法與晉人當中的“衄挫”用筆是兩個不同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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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喪亂帖》與杜牧《張好好詩》

我們看王羲之的《喪亂帖》與杜牧的《張好好詩》,其收筆之態全然不同,晉人運筆流暢而無遲滯,這種筆態乃是張芝“一筆書”的書寫慣性所影響,而唐人的收筆乃是以唐楷為基礎的筆法訓練的產物,所以晉人收筆多“蹲筆”,而唐人及其以後的收筆多為回鋒收勢之態。

此為晉人筆法收筆之特點。

筆意

晉人用筆和唐人用筆從整體上看,在氣韻上也有所不同,其主要表現為行書用筆與楷書用筆的書寫形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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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的“是”字與趙孟頫的“是”字

我們以王羲之的“是”字與趙孟頫的“是”字為例,來看一下晉人筆法與唐人以後筆法當中的“筆意”差別。王羲之的字乃是以“裹鋒”和“絞轉”用筆為主,這樣的筆法形成的狀態是以“空中動作為核心的的筆筆牽代,而經過唐楷訓練之後的趙孟頫則是以提按為主的“楷法”寫“行書”。

“是”字的前兩筆王羲之為“一搨直下”筆法入筆,而趙孟頫前兩筆是明顯的楷書用筆,到了第三筆才漸漸轉變為了行書。

最後一個“捺筆”,王羲之是典型的晉人用筆,“駐筆”收筆,而趙孟頫則是唐楷中的提按之法收筆,跟楷書中的鉤法很類似。然而各種意趣卻大差離格。

此乃晉人筆法之筆意特點。

邱振中先生指出:

“唐代楷書是楷書發展史,也是整個書法史的一個重要環節。它像是一道分水嶺,在它之前,筆法以絞轉為主流,在它之後,筆法以提按為主流。”

這句話大概可以成為晉人筆法與唐人之後筆法差異的一個集中總結。從書法工具、書寫方式以及書寫意趣上的差異,使得晉人筆法成為了唐人以後諸朝代都遙不可及的一座高峰!



文/安偉波,號彧白,三餘書社簽約書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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