謹以此篇獻給點亮我心燈的人
(一)
夜裡,下雨了。
天像是破了個窟窿,大雨,嘩啦啦的,從天上倒了下來。
一道亮了半邊天的閃電,直直地立在漆黑的天上,呱啦啦一聲巨響,震落了掛在窗口上的玻璃,土房子抖下了一層塵埃。
我多大,記不清了,還是怕這樣的夜。
雨,閃電,雷鳴。
很小的時候,在這樣的夜。我依稀記得爬起來,驚恐的撲向媽媽。躲進她的懷裡,撲通撲通的心跳,在媽媽輕輕地撫摸下,才能靜下來。
稍大些了,這樣的夜,也怕。但是,我可以和媽媽姐姐們一起扯起布單遮窗雨。房漏了的地方,端來接雨的鍋碗瓢盆。和她們忙,落的表場,還掩飾了怕夜雨驚雷的囧態。
小小年紀,就知道假裝出來的懂事,該有多麼虛偽。
雨,還在下,天,未亮。
忙完了。一家人都睡了。我還在夜裡瞪著眼睛,好像閉上眼睛就被夜色吞了似的。
我聽著雨,聽著雷,聽著遮雨的布單,在窗口上被風雨吹打出的呱嗒嗒的聲響,還有忙累了的家人們,困泛的酣睡聲。
我的膽子,就這麼一點點。
但是,再害怕也不像小時候一樣,往媽媽的懷裡撲了。
我不知道怎麼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天亮了。外面的雨還下,只是雷聲小了,雨落稀了。
(二)
棗花開了。
蜜蜂飛的聲音好聽,嗡嗡的。
我不知道,下雨了,它們去哪兒躲著?
雨裡,傳來了一個撕心裂肺的聲音。
似唱,似哭。
哀怨,憤怒。
一聲聲,似遠,似近。
飄在風裡,響在雨裡。
唉!那個女人,又瘋了。
大人們,自言自語的說著。
是同情,也有惋惜。
我小時候,最怕這個聲音傳來。
家,在村子的南邊。
她,最愛在村南瘋。
瘋子,瘋起來的時候。不論黑天白日,不管晴天雨天。
大雨瓢潑,她憤憤地站在雨裡。指天罵地。
聲嘶力竭地吼唱:“天上下雨地下滑,不睜眼的天呀,哎呀呀,讓我摔了個仰巴叉。”
這些唱段,都是她自編自唱,應景應情,實事。
唱出了仰巴叉,就是真的挨摔了。
所以,唱腔,時斷時續,哀怨淒涼。
唱累了,啞了,渴了。
她便走上門來。討水喝。
奶奶,或是媽媽,忙著給她遞水。她不喝熱水。端著舀子,咕咚咕咚喝著水缸裡的涼水。
說來也奇了。說她瘋了。可她對奶奶和媽媽。說話,稱呼,理數,一點不亂。
那時候,太小,不懂事。
最怕她瘋,怕看她的眼睛。怕聽到她唱。最怕的是她那聲淒厲的長笑。
小時候,躲在媽媽身後,還得抱著大人腿。大了點,躲在屋裡,不敢露頭。
喝完水,有時吃口飯,有時怎麼讓,她也不吃。
她走了。
出了我們家的門,依然瘋唱瘋喊。
聲音越來越沙啞。
為了能發聲,她自己用手把脖子揪的發紫。看上去,更讓人害怕,揪心。
一群孩子們圍觀她,大聲叫她瘋子。
她會突然的衝向孩子們,罵著最難聽的語言:
“我打死你們這幫豬羔子。”
衝散了的孩子們,嬉笑著,但,不肯離去。繼續尾隨著,只是距離她遠了些。
我從來不是圍觀者。因為膽小。
(三)
夏天,天悶熱,汗順著臉流,泥道子,在臉上,脖子上,明晃晃的。
大人,孩子,熱的跑到大坑去了。
家的北面,是水坑。
我,站在宅子上,望向那裡,看洗澡的人,想像著在水裡的滋味。
還有比我小的,也在水裡。有他爸,他哥什麼的帶著。
坑,很深。聽媽媽說,淹死過孩子。
坑是方形的,坑東坡的柳樹,斜斜地長著。正朝著我看到的方向。
一絲不掛的孩子們,像猴子似的爬上斜長的柳樹上,一個接一個地跳下去,水花淺的老高,笑聲傳的很遠。
遠遠的看著,眼讒,心癢。
我,急火火的想著水,想著樹。
我渴望在大坑裡浮水,扎蒙子。但是我不會光屁股上樹,肯定不,太醜陋。
我,小小的,就為膽小拉起了一塊遮羞布。
遠遠的站在樹下,別說下水,靠近都沒膽子。
回身,抱住了槐樹,想爬上去,仰頭望著樹,短小的胳膊,摟不住樹身,根本上不去。只有望樹興嘆的心。
我心裡,恨死了自己,不像個男人。
晚上,我做了夢,夢見了水,不是在坑裡,而是一大片的水。汪汪的水,我站在離水近的地方,又像是站在水裡,嚇的不敢動,急著,說不出話來。
一聲脆響,我的屁股上捱了一巴掌。
“你怎麼還尿炕了呢?”
耳朵裡響起了,媽媽嚴厲的斥責聲。
(四)
麥後,有了麥面。
家家捨不得大吃。比如,今天一鍋饅頭,明天一頓白麵包子。沒門兒!想得美!
隔三差五的擀頓麵湯,大人知足,孩子們歡呼雀躍地高興。
晚飯,吃的麵湯。
汗水順著臉流,滴到碗裡。
我顧不上湯熱,急急的喝湯吃麵。
是自己嘴饞,不是,不全是。
不吃,會餓。
一大堆孩子,誰不吃才傻呢。
大人,顧不了這麼多張嘴。
吃飯,靠自己認真,努力,才能吃飽肚子。
耍性子,不吃,正好。
那麼多雙眼、手、口,等著呢。
我小時候愛耍性子。上過當,吃過虧。
夜裡餓的肚子咕嚕咕嚕叫,睡不著的時候,就想著晚飯不吃的事,雖然還是不服,生氣。
但是,很快就被飢餓征服了。
剩下的就只有倆字,後悔!
我小時候,就是這樣長大的。
一個愛“捉”,心窄,胸狹的人。
記得,奶奶有自己吃的糕點,常常以此為誘餌,誰來掃地,當然是奶奶屋子裡的地了。就獎勵一點點,絕對不會是一整塊糕點。
哥哥弟弟們都掃過,我沒掃過。也沒吃過獎勵糕點。
奶奶叨叨我,語言敲打過,我始終如一。
饞,但不後悔。
後來,奶奶出臺了新規。
誰打的草多,有獎。
獎品,糕點。
我打的草最多。但是,我向奶奶聲明,我不是圖吃,而是和同齡人一塊去打草,比人家打的少,嫌丟人。
小時候打草,我狠命的幹,不是不知道累,而是心強,也叫虛偽。
我記得,後來吃過奶奶的糕點,是一整塊。
很好吃,記憶就深。
(五)
夏夜,不僅熱,蚊蟲叮咬一口,手抓一把,撓出來的泥道子滲著血絲,血點,血滴。慢慢的流出來,落到地上。癢,才好了些。
一床麥杆做的稿健,孩子們橫七豎八的躲著,大人手裡的扇子,顧得了小的,顧不上大的。
那時候,我羨慕那些上房頂睡覺的人。聽他們說:“房頂上透風,涼快,蚊子飛不上去。”
我去人家玩,玩伴指著牆邊的梯子,說著他爹帶他上房頂睡覺的事。我從心裡有股子勁兒。等大了,我一定在房頂上睡覺。
在他家,我還試著上了梯子,上了一節,二節,越往上,越吃不住勁。不是吃力,而是腿抖,我膽子小。偏偏他大聲說:“別摔著。”
我硬是咬牙堅持,不是上去了,是退了下來。
裝著若無其事似的。
其實,心裡還是撲通撲通的跳。
小時候,我算不合群的孩子。
膽小,怯場。
在那個沒有任何電氣的時代,瘋玩,是農村孩子們的唯一選擇。
各種土遊戲,玩的不亦樂乎。
嗑著,碰著,是小事,打架上手,如家常便飯。
雖不致於頭破血流,鼻青臉腫的事天天有。
我是光敢看,不敢入夥瘋。
本來膽小如鼠,見到大陣仗,嚇的我躲的遠遠的。我聽到了好多飢笑,嘲諷。
可是,我真的不敢,遠遠站著的我,有時候羞羞的跑回家去。
為自己的怯懦羞愧,心疚。
盼著長膽,長大。
夜裡,我做過美夢,是飛起來的夢。飛在同伴們的頭上,那個嘲諷我的人,仰臉看著我,露出了像我羨慕他們似的笑。
美夢醒了的時候,我還在土炕上,身子低下熱熱的,是做早飯的媽媽燒熱了炕。
(六)
我,小時候的外號,是奶奶取的。
我們當地的土語,叫“怵窩子”。
這個多出來的名,叫了好多年。
任何事情,都有因果。外號也是。
過去的農村,給人起外號,常有的事。
其內涵,無非就是褒和貶。
有的帶著詼諧,有的帶點陰損,葷的,素的,像形,因人,適事。
比如,禿頭,就叫禿什麼,叫響了,能叫下幾代人。後代不禿頭了,還頂著禿的名頭。冤!
怵窩子,也好解釋,好聽叫靦腆,說白了就是窩囊廢。
這是一個男孩子不願聽到的外號。我也是。
因為,近門有個老大哥叫“屋裡王”。
他的外號,還好聽點,起碼,還有個王字掛著。而我的這個窩囊廢的外號“怵窩子”真的難聽。
可是,我沒辦法摘了這個外號。
因為,我膽子小。
家裡求借的事做不來。就是借個三齒鐃釣,我都不敢去。
可是,父輩們沒在家務農,所有的農具,有一倆件,也“睜不開眼”。
幹活,就要求借,借什麼用具的時候都有。
記憶最深的事。
讓我去近門的奶奶家,問她家的磨有沒有空閒。我是硬著頭皮去的。
進門喊奶奶的禮節,我懂。
學舌也會。
當奶奶的聽明來意,先沒說,行不行。
“X你奶奶的,個人家裡有磨,不按上,上俺家來借磨。”
長聲,冷調,帶罵腔。
我愣在她家院子裡,不知所措。
是走,是留,正猶豫著呢。
“來用吧,早點來,別弄的黑燈瞎火,攪的四鄰不安生。”
我知道,算是應了。
回家,和媽媽學說,她笑笑,沒再言語。
我記得,我們和媽媽還是早早去了奶奶家,借磨,推糧。
先用磨槓抬起磨盤,掃出磨膛裡的糧食。那是奶奶家的磨膛糧。
那天,我是最想使勁推磨的孩子。
怕,這家奶奶煩。
天,還早,推完了磨。
磨膛裡的糧,媽媽沒再掃出來,也沒用先掃出來的糧投膛。只是多轉了幾圈磨盤。
走的時候,媽媽大聲的稱呼著。
奶奶屋裡應了,沒見人的影子出來。
去年,和弟弟去東鄉姥姥家,路上,他說起我們小時候的事。
他說:“小時候借東西,都是我去,你不去。”
弟弟說的實情,我不好回他,只是笑笑。
殊不知,我是有付出的。我頭上頂著帽子,“怵窩子”。
(七)
我對剛剛上學時的自己,記憶不深。我認為我是好學生。膽子小,不惹事。再兇的老師,也是衝著調皮的學生,或是不認真學習的人。我不具備這些觸犯老師的因素。
但是,有件事還是記了一輩子。
我是左撇子。生活中,好多動作是用手來完成。我的一生,左手起著主導作用。
入學前,媽媽為了改變我寫字的手,哄過,嚇唬過,也打過。用盡了方法。但是,入學後,偶而還有忍不住的時候。偷偷的用左手寫字。後來,被老師發現了。
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是複式班,老師講了這個年級的課,留下作業。再去給另一個班講課。
做作業,我是認真的學生。所以,根本沒注意老師站在了身後。直到我寫完了算術題,老師的手伸了過來。
“你一直用左手寫字?”
老師尋問。
我不敢吱聲。本來膽子小,嚇的哭了起來。
“我不是沒批評你嗎?”
老師疑惑的問我。
就是這一次的囧事。
我再也沒用左手寫過字。可是,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左撇子。
現在想來,和我折騰了一冬的媽媽,不如老師抓了一次的“現行”。儘管沒打沒罵。讓我記憶了一輩子,改了左手寫字的習慣。
小學二年級,去了公社的完全小學。穩定的學習環境,適應我這樣的性格,所以,學習是優等生,讓我的性格開朗了許多。
一九六六年,文革的風暴來了。
我正在小學三年級。大字報鋪天蓋地,老師、校長挨批鬥。
亂糟糟的學校,一群茫然的學生。
這場風暴很快燃到了父親身上。
打倒XXX
火燒XXX
口號聲席捲了校園。
大字報的標題,火燒後邊寫著父親的名字,大大的用紅墨水打上的Ⅹ號,格外醒目。
我默默地去學校,忍受著白眼,鬨笑,譏諷。
膽子小的我,呆呆地做在自己的位子上。躲在人最少的地方。
但是,是禍躲不過。
新來的校長,把我叫到辦公室,勒令我寫批判父親的稿子。我不寫,他訓我,我也不說話。
“不寫,你就在這兒罰站吧。”
他轉身走了出去。到放學也沒回來。我終於自做主張偷偷的回了家。
我真的不想去學校,可是,媽媽不准我逃學。
六六年的冬,下了雪。教室裡的土爐子冒著藍色的火苗。
我默默的在自己的位子上坐著。有個學生點燃了撕成條的大字報。高喊著火燒父親的口號,在教室裡折騰。
這樣的情景,不止一次,我都忍了。
直到他把燃燒的紙扔到我頭上的時候,我抬頭看到了那張得意忘形的臉。我不知道怎麼竄出去的,和他打了起來。我的鼻子被打出了血,我也用到處都是的板凳腿,把他打在了地上。
我的臉上身上都是血,跑去伙房洗鼻子。他拿著板凳腿追了來,我的後背上捱了狠狠一擊。打急眼的我,抄起了伙房的菜刀向他掄去,刀砍在板凳腿上,嵌了進去。離他的手很近。
打仗結束了。
我的鼻血還在流。
那年,十一歲。
我記憶猶新。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打架。
那是我的少年時期,向另一個方向轉變的開始。
(八)
小時候,我最盼的是去姥姥家。
因為,我在姥姥家能享受到最高的待遇,我的所有要求都能得到滿足。
最讓我向往的是,我可以無拘無束的瘋玩。
在家裡,穿衣服,要“掩擺扣領”。
在家裡,要站有站像,坐有坐像。
在家裡,要吃無言,睡無語。
在家裡,家有嚴規,外有歧視。
在家裡,外人眼裡的窩囊廢。
在家裡,裡裡外外的受氣包。
我的世界,很小,很壓抑。
一九六六年,我成長最快的一年。
深秋。姐姐帶我去姥姥家。
是一場雪,讓我和姐姐多待了幾天。
姥姥鼓勵我出去玩,開始我放不開。
姥姥遠遠地看著。
“他是客,你們可的讓著點”
姥姥大聲地和其他孩子們招呼著。
看我和差不多大的孩子們玩到了一起。
姥姥便也不再盯著我了。
在以後的幾天裡,我可以跑著出去,跑著回來,頭上冒汗,甩了帽子。身上熱了,敞開衣衫。
“這才像個男孩子樣!”
姥姥,大聲地鼓勵我。
見我和生人說話聲音小。
姥姥告訴我的話是:“男人說話怎麼在嘴裡嘟嘟囔囔!要亮門大嗓才行。”
她還教育我:“男人不能張口就哭,讓人瞧不起!”
就是這次去姥姥家,在姥姥的縱容下,我學會了騎自行車。是在舅舅的大手高腿的扶助下學會的。
一九六六年,在學校受盡的欺凌,在姥姥家得到了釋放!
姥姥給我的,我永遠記在了心上。
我的少年時代,像是突然開了竅。
坑裡洗澡,河裡摸魚。
爬牆上房,下地偷瓜。
漫跑瘋癲,投磚撂瓦。
雖不致於歪戴帽子,搭拉鞋,但是,玩瘋了,棉襖一閃,敞胸露懷。光腚爬樹跳水,沒有半點羞澀。一個蒙子能拱到坑中間。“拉夾子”能把對方拉脫了位,投坷拉打仗破人家腦瓜。
是父親的遭遇,是家庭的變化。
是年齡的長大,是心智的開化。
但影響我最大的是姥姥。
她是點亮我心燈的人!
是在我茫然的時候,是在我無知的時候。是在我年齡的關鍵時刻,指明瞭我的方向。
我的少年時代,囧態醜事很多。我回憶它,是為了給人以啟迪。
孩子的成長,不能僅僅是呵護。要因人而異,應該給他們點亮一盞燈。
對!是心燈!
寫於二O二O年二月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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