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6 忠義悲歌——《水滸》主旨之我見


忠義悲歌——《水滸》主旨之我見


忠義悲歌——《水滸》主旨之我見

自《水滸》問世以來,對小說的主旨思想歷來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說法頗多。有說是農民起義的,有說是忠義報國的,有說是忠奸鬥爭的,有說是“只反貪官、不反皇帝”的,也有說是為市井細民寫心的,有說是描寫土匪強盜的,有說是為士人寫心的,甚至還有說是諫書的。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可以說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如果我們認真研讀小說原著,就會發現上述各種說法,雖然都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卻都或多或少因了主題先行的緣故,或者是出於某種目的的需要,隨意取捨,一意附會,從而背離了小說的本原,沒有抓住《水滸》主旨的本質。

我們只有立足文學性這個基本尺度,通過細究水滸故事的流傳脈絡,探討《水滸》小說產生的歷史背景,切入小說的文本本身,探尋小說編寫者的創作本意,才能準確把握《水滸》小說的主旨。

那麼,《水滸》小說的主旨思想到底是什麼呢?

我們認為,《水滸》小說就是一部反映以宋江為首的梁山好漢群體,反對濫官汙吏,一心全忠仗義、忠君報國,最終卻被奸佞所害的全景式的現實主義小說。

我們為什麼說這就是《水滸》小說的主旨思想呢?

一、《水滸》小說不反皇帝

如果我們細讀小說,就會發現,儘管小說對道君皇帝頗有微詞,但是,從總體上來說,小說還是肯定道君皇帝是“至聖至明”的。小說裡多次寫到,朝廷之所以會出現奸佞專權的現象,完全是因為那些“奸佞之臣”“矇蔽”了“聖聰”的緣故。

小說編寫者對梁山招安問題的處理,就很能說明問題。

道君皇帝曾“兩番降詔,遣人招安”梁山,可是每次都因蔡京、高俅這些“奸佞之臣”從中作梗,“矇蔽”了天子,所以,最後都沒有成功。

後來,當道君皇帝終於瞭解了事情的真相之後,就在文德殿上怒斥童貫道:“都是汝等妒賢嫉能,奸佞之臣,瞞著寡人行事!”然後,道君皇帝就御筆親書了丹詔,並派良臣宿太尉前往梁山招安。

那麼,梁山聽到了朝廷的招安消息後,又是怎樣的反應呢?

小說第八十二回寫道,宋江聽罷大喜,就在忠義堂上傳下將令,一邊派人從梁山泊到濟州地面,扎縛起二十四座山棚,上面都結綵懸花,下面設笙簫鼓樂,每一座山棚都撥一個小頭目監管。一邊教人分投各處,去買辦果品、海味、按酒、幹食等物品,準備筵宴。

三天後,當宿太尉一行前來梁山頒詔時,只見香菸拂道,宋江、盧俊義跪在前面,眾頭領都齊刷刷地跪在後面,迎接朝廷恩詔。蕭讓讀罷詔書,宋江等眾頭領山呼萬歲,再拜謝恩。

這真是“一封恩招出明光,佇看梁山盡束裝”,整個梁山是一派的喜氣洋洋。

然後,宋江他們就打起“順天”“護國”兩面紅旗,進京朝覲了。

小說寫道,東京百姓軍民,扶老挈幼,迫路觀看,如睹天神。道君皇帝在宣德樓上,見了這一身戎裝、英姿勃勃的梁山大軍,也心中大悅,與百官說道:“此輩好漢,真英雄也!”

小說讀到這裡,我們不難發現這字裡行間充溢的,滿是感恩天子聖明的歡欣之意,得意之情。也就是小說編寫者所感嘆的:“義士今欣遇主,皇家始慶得人!”

但不可否認的是,在小說編寫者的筆下,道君皇帝雖然“至聖至明”,但卻總給人一種“庸庸昏君”的感覺。

比如,道君皇帝對蔡京、高俅等“奸佞之臣”的一味重用與袒護,對宋江等忠義之士的時時失察與無視。甚至到了最後,發現高俅、楊戩竟然膽敢謀害忠良,毒死了宋江和盧俊義,道君皇帝也只是責罵了一句“敗國奸臣,壞寡人天下”而已,而並沒有加罪於“四賊”。

那麼,小說編寫者是如何來調和道君皇帝身上“至聖至明”與“庸庸昏君”這一矛盾現象的呢?

用小說的原話來說是:“只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原來,道君皇帝是“至聖聖明”的,問題的關鍵在於“奸佞之臣”“矇蔽”了“聖聰”。

我們不妨從小說中選擇幾個例子,來看看他們對道君皇帝和“奸佞之臣”的態度到底是怎樣的。

一個是魯智深,他是梁山裡唯一一個曾對招安提出過異議的人。

小說第七十一回,魯智深在菊花會上說道:“只今滿朝文武,多是奸邪,矇蔽聖聰,就比俺的直裰染做皂了,洗殺怎得乾淨?招安不濟事,便拜辭了,明日一個個各去尋趁罷。”

魯智深認為,皇帝是“聖明”的,只是“滿朝文武,多是奸邪”,所以“矇蔽”了“聖聰”。因此,這個朝廷就如“俺的直裰染做皂了”,光是洗洗,是永遠也洗不乾淨的了。可見,魯智深反對招安的原因,只是“滿朝文武,多是奸邪”。

一個是宋江,他“替天行道”“全忠仗義”,是梁山忠義思想的代表。

宋江聽了魯智深所說的那番話後,就對眾頭領說道:“眾弟兄聽說:今皇上至聖至明,只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有日雲開見日,知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赦罪招安,同心報國,青史留名,有何不美!因此只願早早招安,別無他意。”

宋江言畢,包括魯智深在內的梁山眾頭領“皆稱謝不已”,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意見。

因為,宋江說得很清楚,“今皇上至聖至明”,雖然“被奸臣閉塞,暫時昏昧”,但是,總有“雲開見日”的時候。“我等替天行道,不擾良民”,最後一定是會被朝廷“赦罪招安”“同心報國”“青史留名”的。

一個是宿太尉,他是小說編寫者竭力塑造的忠義之臣的代表。

小說第八十二回,宋江派吳用去濟州府迎接前來招安的宿太尉。宿太尉就對吳用說道:“下官知汝弟兄之心,素懷忠義,只被奸臣閉塞,讒佞專權,使汝眾人,下情不能上達。目今天子悉已知之,特命下官齎到天子御筆親書丹詔、金銀牌面、紅綠錦段、御酒表裡,前來招安。汝等勿疑,盡心受領。”

宿太尉講得很明白,前兩次招安之所以沒有成功,只是因為“奸臣閉塞,讒佞專權”,才使得“下情不能上達”。責任不在皇帝而在“奸臣”。現在“天子悉已知之”,已經瞭解了梁山的“忠義”之心,所以,此次招安“汝等勿疑,盡心受領”即可。

還有一個就是小說編寫者。

小說編寫者在小說第一百二十回特意寫了這樣一段議論:“至今徽宗天子,至聖至明,不期致被奸臣當道,讒佞專權,屈害忠良,深可憫念。當此之時,卻是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

這段議論清楚表明,小說編寫者認為,在朝堂之上,“至聖至明”的“天子”與“變亂天下”的“賊臣”是對立的。言語之間,充溢的是對“天子”的同情和對“賊臣”的痛恨。

所以,無論是宋江,魯智深,還是朝廷的宿太尉,抑或是小說的編寫者,在他們的眼裡,皇帝始終是“至聖至明”的。可恨的,只是那幫“矇蔽”了“聖聰”的“奸佞之臣”。

至於道君皇帝與李師師的風流韻事,雖然為許多人所詬病。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小說編寫者並沒有藉此來批判道君皇帝的意思。相反,梁山最後之所以能招安成功,這個李師師卻是發揮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在宋江的眼裡,李師師甚至是“梁山泊數萬人之恩主”。

因此,從小說原著來看,《水滸》小說完全沒有要反皇帝的意思。忠君報國的思想,始終是貫穿整部小說的唯一一根主線。否則,我們就是太高看小說的編寫者了。

各位看官應該知道,“忠”是儒家的傳統倫理思想。孔子曾明確提出:“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

到了秦漢以後,“忠”的概念演變成了臣對君的絕對服從。董仲舒在《春秋繁露》裡提出了“三綱”之說,班固《白虎通義》對這“三綱”又作了具體的解釋:“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

這種臣對君絕對服從的思想,在南宋時期又得到了進一步的強化。朱熹的弟子陳埴甚至提出了“天下無不是底君”的說法。這樣,“忠”就成了臣對君的一種絕對服從和單向度的義務,成了“天理”,也就是所謂的“忠者,天理。”

張靜廬先生在《中國小說史大綱》中指出:“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思想,就是一時代有一時代的小說。”

《水滸》小說中的道君皇帝,雖然不是小說“引首”裡所寫的太宗、仁宗那樣的明君。但是,在小說編寫者看來,他卻是那個風雨飄搖時代的國家象徵。

因此,道君皇帝的德行可以被諷刺,甚至可以被批評。但是,他的形象卻不能被否定。

不反皇帝,其實就是特定歷史時代下“忠”的思想的必然表現。而這個“忠”的思想,就是維持那個時代國家穩定的核心價值觀。

所以,小說編寫者他不可能超越他所處的那個時代,那也是必然的了。

二、《水滸》小說不反貪官

說《水滸》“只反貪官,不反皇帝”,曾經是個非常流行的說法。但是,《水滸》小說其實並不反貪官。

那麼,我們為什麼說《水滸》小說不反貪官呢?

我們現在就舉一個梁山如何對待宿太尉的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

宿元景是小說刻意塑造的一個能夠“立國安邦”的忠義之臣。每每梁山陷入了困境,宋江就會想到這個宿太尉。而宿太尉也非常樂意為梁山的事情挺身而出,仗義執言。

所以,袁無涯本要這樣讚賞宿太尉:“宿元景與宋江等相敘,固已稔知其才略矣。是以屢次與宋江等照雪冤情。若高俅雖與宋江盟誓,入京竟是寒盟。忠佞所為,霄壤懸絕。”

可以這樣說,如果沒有宿太尉的鼎力相助,那麼,梁山的招安之路可能就不會走得如此的順暢。

所以,那個所謂的九天玄女在給宋江的四句天言中,第一句就是“遇宿重重喜”。而這個“宿”,指的當然就是宿太尉了。

小說第八十二回,宋江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後,就感謝宿太尉道:“宋江昨者西嶽得識臺顏,多感太尉恩厚,於天子左右力奏,救拔宋江等再見天日之光,銘心刻骨,不敢有忘。”

但是,從小說的實際描寫來看,這個宿太尉卻又是個不折不扣的大貪官。

小說第五十九回,梁山打了華州之後,宋江為了感謝宿太尉的相助之恩,就取了一盤金銀送給了宿太尉。而那些宿太尉的隨從人員,不分職務高低,也都給了金銀。

小說第八十一回,燕青來到東京,代表宋江懇請宿太尉面奏天子,以便早日招安梁山。燕青送給了宿太尉一籠的金珠寶物。小說寫道:“宿太尉使人收了金珠寶物,已有在心。”

小說第八十二回,宿太尉招安梁山之後欲回東京,宋江又親捧一盤金珠,來到宿太尉的幕次,再拜上獻。其餘的隨從人員,也都厚贈了金銀財帛。

小說第一百零一回,宋江平了田虎之後,先派張清同瓊英、葉清一起,將田虎解到東京。宋江就讓張清給宿太尉送金珠珍玩,那宿太尉又笑納了。對此,袁無涯本有個夾批,雖然只有三個字,卻批得有些意趣:“要緊的。”各位看官讀來可作一笑。

小說第一百十回,宋江平了王慶之後,派戴宗前來東京面見宿太尉。這戴宗也不是空手來的,而是帶著禮物來見宿太尉的。

可以這樣說,凡是梁山要求見宿太尉,幾乎每次都是金銀珠寶開道,而宿太尉每次也都是照單全收的。

那麼,梁山對宿太尉這樣一個大貪官,他們的態度又是怎樣的呢?是不是要反這個大貪官呢?

宋江他們對宿太尉這樣一個大貪官的態度,不但不反對,反而是非常的尊重。

小說第八十二回,吳用在濟州城裡拜見宿太尉時所說的那番話,可以作為梁山對宿太尉態度的最好註解。

吳用說道:“山野狂夫,有勞恩相降臨。感蒙天恩,皆出太尉之賜。眾弟兄刻骨銘心,難以補報。”

由此可見,《水滸》小說不是一概地反貪官的。對宿太尉這樣“素懷忠義”的貪官,宋江他們還是由衷地敬佩的。

而且,《水滸》小說更具深意的是,不但寫了宿元景這樣的貪官,也寫了張叔夜那樣的清官。儘管這清官翻遍整部小說,只有區區三位。

一位是東平府府尹陳文昭。小說第二十七回,武松為兄報仇,殺了西門慶和潘金蓮,被解到了東平府。這個府尹陳文昭“平生正直,稟性賢明”,不但時常差人看覷武松,還設法把武松的案子判得輕了。所以,小說就稱讚他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賢良德政勝龔黃。”

一位是東昌府的太守。小說第七十回,宋江破了東昌府後,打開倉庫,將錢糧一分拿上了梁山,一分散給了城裡的居民。小說接著寫道:“太守平日清廉,饒了不殺。”可惜的是,這個東昌府的太守,小說卻連個姓甚名誰也沒有交待,只是一句帶過而已。

還有一位清官,就是大名鼎鼎的濟州府太守張叔夜。

小說第八十二回,朝廷派宿太尉前來梁山招安,到了濟州府。

張太守就對宿太尉介紹梁山的情況,說道:“這一班人,非在禮物輕重,要圖忠義報國,揚名後代。若得太尉早來如此,也不教國家損兵折將,虛耗了錢糧。此一夥義士歸降之後,必與朝廷建功立業。”這個張太守,顯然是瞭解梁山的。

後來,張太守受宿太尉委託,前往梁山通報招安事宜。宋江就想請張太守吃頓飯,但是,張太守卻婉言謝絕,執意要下山。

於是,宋江拿出一盤金銀相送。可是,張太守卻堅辭不受,說道:“這個決不敢受!”

所以,小說編寫者寫到這裡就感慨道:“太守可謂廉以律己矣!”這樣的感慨,在整部小說中是絕無僅有的。

而且,小說編寫者還特地作詩稱讚道:“濟州太守世無雙,不愛黃金愛宋江。信是清廉能服眾,非關威勢可招降。” 

招安禮畢,宋江設宴款待宿太尉一行。可是,張太守卻推說州里有事,就別了宿太尉,自回濟州城裡去了。

這張太守,端的是“廉以律己”的典範。對此,餘象鬥本有句評語,可以說是說到點子上了:“宋江以金送張太守,太守笑而不取,此輕財也。朝有此大夫之官,則亦不能有梁山矣。”

確實如此。如果滿朝文武都能象張太守那樣“廉以律己”,清廉服眾,“不愛黃金愛宋江”,那麼,這江湖之上,怎麼還會有宋江呢?

這宿太尉與張太守兩廂一對照,我們也就明白了小說這樣寫的用意:在小說編寫者的眼裡,“素懷忠義”的貪官與“廉以律己”的清官,都是一樣值得人們尊重的。

小說第一回,洪太尉奉旨來請張天師去東京祈禳瘟疫,上清宮住持真人就對洪太尉說道:“天子要救萬民,只除是太尉辦一點志誠心。”

金聖嘆就在住持真人的這句話下批道:“此語不獨指祈禳瘟疫也。夫天子則豈有不要救萬民者?天子救萬民,則豈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無誠心,則豈能救得萬民者?太尉救不得萬民,則豈能仰答天子者?語雖不多,而其指甚遠,其斯以為真人也乎?”

金老先生所言甚是。這天子出於社稷安危的考慮,肯定是要救萬民的。但問題的關鍵在於,這天子欲救萬民,卻只能倚托那些太尉來施行。如果太尉沒有那份誠心,那麼,這天子救萬民的願望,也就只能流於水月鏡花了。

所以,在小說編寫者看來,“素懷忠義”的貪官與“廉以律己”的清官之所以都值得人們尊重,就是因為這兩者都有一個共同的道德基石,那就是能“救得萬民”。

所以,要說《水滸》小說反貪官,應該是沒有依據的。

三、《水滸》小說唯一要反的是濫官汙吏

小說第七十九回,宋江曾對被梁山俘虜的朝廷將領韓存保和黨世雄兩人,說過這樣一番話:“二位將軍,切勿相疑,宋江等並無異心,只被濫官汙吏,逼得如此。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願與國家出力。”

宋江在這段話裡,既表明了自己的心跡,“宋江等並無異心”,也說明了自己上梁山的原因,“只被濫官汙吏,逼得如此”,以及自己上梁山的目的,“若蒙朝廷赦罪招安,情願與國家出力。”

可以這樣說,宋江的這段話,其實是說出了梁山聚義的一個重要動因,就是“只被濫官汙吏,逼得如此”。

那麼,我們為什麼說《水滸》小說唯一要反的就是濫官汙吏呢?

我們這樣說的理由,主要有三條:

(一)如果翻開小說,那麼,隨處可見的都是殘害良民的濫官汙吏。

比如,大名府的留守梁中書,是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在北京害民,詐得錢物,卻把去東京與蔡太師慶生辰。”是典型的“誅求膏血慶生辰,不顧民生與死鄰”的濫官。

在梁中書的治下,那大名府的張孔目,劊子手蔡福、蔡慶,也是一味地見錢眼開、顛倒黑白,視法律如兒戲,毫無人性可言。盧俊義的性命,在他們的手裡,竟然成了貪婪發財的籌碼。

比如,陽穀縣的知縣相公,雖然官職不高,但是,到任陽穀知縣才不過兩年多點的時間,就“賺得好些金銀”。於是,就要專門派武松將這些金銀送到東京親眷處收貯使用,以圖“謀個升轉”。

武松狀告西門慶,人證物證齊全,事實原委清楚。但是,知縣相公因為收了西門慶的賄賂,所以,儘管武松才為他剛從東京賣命回來,還是毫無情面地把武松的狀子給退了回去。

比如,武松醉打蔣門神後,孟州知府受了張都監的賄賂,欲置武松於死地。當案葉孔目為人忠直仗義,不想害人。於是,就在收受了施恩一百兩銀子的賄賂之後,就把武松的文案改得輕了。

小說編寫者為此還寫了一首詩,來讚揚這個葉孔目的正直:“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西廳孔目心如水,不把真心作賊心。”

可是,容與堂本卻在“西廳孔目心如水”這句詩下,寫了一句批語,調侃道:“只是也受施恩白銀一百兩。”這話批得實在是精彩,當可作一笑。

比如,青州知府慕容彥達,是道君皇帝慕容貴妃的兄長。這個慕容知府倚仗著妹妹的勢要,橫行青州,“殘害良民,欺罔僚友,無所不為。”青州城被宋江打破之後,從慕容知府家裡“扎抄”出來的傢俬,竟然多到可以“分表眾軍”。

難怪金聖嘆看到這裡,要感慨道:“一知府而傢俬乃至可表眾軍,則亦不可不抄扎也。”

比如,清風寨的知寨劉高,上任之後,“把此鄉間些少上戶詐騙,亂行法度,無所不為。”而劉高的老婆“極不賢,只是調撥他丈夫行不仁的事,殘害良民,貪圖賄賂。”

比如,江州知府蔡得章,是蔡京的第九個兒子。因為這江州是個錢糧浩大的去處,人廣物盈,所以,蔡太師就特意讓他這個兒子來這裡做個知府。可是,這蔡九知府到了任上之後,卻是“為官貪濫,作事驕奢。”

而那些個江州牢城營裡的管營、差撥,包括那個兩院押牢節級戴宗,沒有一個不是見錢“如蠅子見血”的傢伙。相類似的,還有滄州牢城營、孟州牢城營的管營、差撥,登州府的孔目王正,登州牢裡的節級包吉,以及那兩個著名的防送公人董超、薛霸,等等,不一而足。

至於那個賦閒在家的通判黃文炳,更是一個“阿諛諂佞之徒,心地匾窄,只要妒賢嫉能,勝如己者害之,不如己者弄之,專在鄉里害人”。所以,鄉里都稱他為“黃蜂刺”。

比如,高唐州的知府高廉,是高俅的叔伯兄弟,倚仗著高俅的權勢,在高唐州“無所不為”。那高廉的妻舅殷天錫,年紀輕輕,卻打著高廉的名頭,只在此間“橫行害人”,就連有丹書鐵券護身的柴進也不放在眼裡。為了霸佔柴進叔叔柴皇城的後花園,橫行霸道,竟然活活氣死了柴皇城。

比如,那個抓了李逵的沂水縣的曹太公,原是個閒吏,“專一在鄉放刁把濫。近來暴有幾貫浮財,只是為人行短。”

比如,鐵面孔目裴宣只是因為“為人忠直聰明,分毫不肯苟且”,於是,就得罪了新來的“貪濫”知府,被尋事刺配了沙門島。而這個沙門島,在小說中就是個死地的代名詞。

比如,華州賀太守“原是蔡太師門人,那廝為官貪濫,非理害民。”見了畫匠王義的女兒玉嬌枝有些顏色,就強奪了為妾,而且,還把王義刺配了遠惡軍州。

比如,東平府太守程萬里,原是童貫的門館先生。宋江破了東平府後,就將所抄獲的程太守的傢俬,全都表散給了居民。由此可見,程太守這個“害民州官”的斂財之巨。

比如,中書省的兩員廂官,奉旨在陳橋驛犒勞梁山大軍。可是這些官員“都是那等讒佞之徒,貪愛賄賂的人”,貪濫無厭,徇私作弊,竟然將御賜的官酒,每瓶克減了半瓶;御賜的肉,一斤克減了六兩。最終,引發了與梁山軍校的爭端,導致宋江不得不滴淚斬軍校,讓梁山眾好漢再一次感受到了那份來自朝廷的徹骨寒意。

小說讀到這裡,難免不會產生這濫官汙吏真的是“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的感覺。

這裡,我們要著重講講兩個很重要的濫官。

一個是著名的“誤走妖魔”的洪太尉洪信,他是《水滸》小說開篇所寫的第一個濫官。還有一個就是那“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全都不會的高太尉高俅,他是《水滸》小說濫官汙吏的典型代表。

我們先說洪太尉。

各位看官應該知道,金聖嘆的七十回本是把一百二十回本的第一回,作為小說的“楔子”的。金老先生這樣來定位“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這回小說,應該說是有道理的。

張錦池先生《水滸傳考論》認為,《水滸傳》的楔子其實是由三個楔子合成的“復楔子”,一個是“引首”,一個是第一回“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還有一個是第二回的前半回“王教頭私走延安府”。這個“具有‘敷陳大義,隱括全文’作用的楔子證明:‘袁本’《水滸傳》是以認定宋室為正統、謳歌忠義作指歸的。”此論甚是。

那麼,楔子在中國古典小說的結構及故事演進中,到底有著怎樣的作用呢?為什麼小說的作者或論者,都如此重視楔子呢?

金聖嘆認為:“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謂也。”

而閒齋老人則講得更透徹,他在評《儒林外史》第一回“說楔子敷陳大義,借名流隱括全文”時指出:“楔子者,借他事以引起所記之事也。然與本事毫不相涉,則是庸手俗筆;隨意填湊,何以見筆墨之妙乎?”所以,一篇深得“筆墨之妙”的楔子,應該是“全書之血脈經絡無不貫穿玲瓏”的。

所以,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來看洪太尉,就會發現這個洪太尉的身上,其實承載著別樣的使命。

一是,小說編寫者借洪太尉的出場,規定了整部《水滸》小說皇帝聖明,濫官專權的敘事背景。

小說寫道,嘉祐三年春間,瘟疫由江南傳到東京,傷損軍民甚多。於是,仁宗天子“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但是,這瘟疫不但沒有消除,反而日趨轉盛。仁宗天子聞知後,“龍體不安”。於是,就復會百官計議,聽從了范仲淹的建議,御筆親書,並降御香一柱,委派殿前太尉洪信為天使,前往江西龍虎山宣請張天師來京禳救災病。

在這裡,我們看到的是一位時時憂“黎元”的聖君形象,在想方設法地欲“救萬民”於水火。

但是,作為身負“救萬民”重任的天使洪太尉,又是何等的作派呢?

小說寫道,洪太尉上龍虎山去請張天師,可是隻走了不到三二里路,就心生怨言:“我是朝廷貴官,在京師時,重裀而臥,列鼎而食,尚兀自倦怠,何曾穿草鞋,走這般山路!知他天師在哪裡?卻教下官受這般苦!”

可見,這洪太尉在大災面前,既不以“天子要救萬民”為意,也沒有丁點救濟民生的“志誠”之心,唸的仍是他自己的那本“太平安樂經”。

於是,金聖嘆就在“我是朝廷貴官”句下批道:“朝廷貴官四字,驅卻無數英雄入水泊,此語卻是此老說起。”

金聖嘆的這句批語,可以說是批到點子上了:一者指出,梁山英雄之所以會驅入水泊,其根源就在這些不“救萬民”於水火的“朝廷貴官”;二者指出,這“朝廷貴官”的代言人,就是眼前這個沒有丁點“志誠心”的洪太尉。

洪太尉次日遊山,見到了伏魔殿。於是,就一定要啟封進殿去看魔王的尊容。

上清宮的住持真人見了,再三回稟洪太尉,此殿不可開,“恐惹利害,有傷於人”。

可是,洪大尉不但不聽住持真人的勸阻,反而指著道眾大怒道:“你等不開與我看,回到朝廷,先奏你們眾道士阻當宣詔,違別聖旨,不令我見天師的罪犯;後奏你等私設此殿,假稱鎖鎮魔王,煽惑軍民百姓。把你都追了度牒,刺配遠惡軍州受苦。”

這洪太尉,是活脫脫的一副無賴嘴臉。

金聖嘆看到這裡又批道:“看他隨口謅出人罪案來,前後太尉一轍也。”

那麼,這個金聖嘆口中的另一個太尉,又是誰呢?

這個問題金老先生其實在這一回的回前總評中,已作了回答:“以洪信驕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

看到這裡,我們忽然就有醍醐灌頂之感了。

原來,天子是至聖至明的,而這濫官則是專權無道的。這也就是金聖嘆所說的:“夫天子則豈有不要救萬民者?天子救萬民,則豈有不倚托太尉者?太尉若無誠心,則豈能救得萬民者?太尉救不得萬民,則豈能仰答天子者?”

於是,對整部《水滸》小說來說,這洪太尉的使命,就是在象徵意義上揭示“亂自上作”的事實。而高太尉的出現,則是從現實意義上指出“亂自上作”的不堪。所以,以洪信的“驕情傲色”來“楔出”高俅,這兩個太尉也就前後“一轍”了:說穿了,就是一丘之貉,一路貨色。

而朝廷正是由於洪太尉、高太尉這些濫官的當道專權,“亂自上作”,才導致了一百單八個好漢嘯聚有路,報國無門,只得暫去水泊梁山“臥虎藏龍”。這也就是小說“引首”裡所說的:“豈知禮樂笙鏞治,變作兵戈劍戟叢。水滸寨中屯節俠,梁山泊內聚英雄。”

二是,小說編寫者以洪太尉的現身,規定了梁山一百單八個好漢的本質是“忠良”之士。

洪太尉來到伏魔殿後,見到了那塊“遇洪而開”的石碑。

接著,小說就寫了一段十分重要的話語:“卻不是一來天罡星合當出世,二來宋朝必顯忠良,三來湊巧遇著洪信,豈不是天數?”

這段話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它建構了整部《水滸》小說情節演進的合理性,是解讀小說主旨的一個大關目。

從這段話裡可知,無論是這“天罡星合當出世”也好,還是這“宋朝必顯忠良”也罷,這個機緣巧合的關節點,就在洪太尉的身上。也就是說:洪太尉來了,這“天罡星”也就出世了。天罡星出世了,這“忠良”也就顯現了。可見,這“天罡”之星就是那“忠良”之臣。

小說寫道,“那道黑氣,直衝到半天裡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於是,這“一百八人者”,也就“忠義之聚于山林者也”(李卓吾語)。

所以,對這段話的處理,就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方法。

認為《水滸》是宣揚“忠義”思想的袁無涯本,就在這裡寫下了這樣的眉批:“忠良二字是此一部書根本。”

而金聖嘆為了剔除宋江身上的“忠義”特質,索性就在七十回本里,故意刪掉了這三句話,讓它無跡可尋。

話到這裡,洪太尉這個小說裡第一個出場的濫官的意義,也就說完了。

那麼,那個作為濫官汙吏代表的高太尉,又是一個有著怎樣行狀的人呢?

小說第八回,林沖被高俅陷害之後,開封府的孔目孫定就對開封府尹這樣說道:“誰不知高太尉當權,倚勢豪強,更兼他府裡無般不做。但有人小小觸犯,便發來開封府,要殺便殺,要剮便剮,卻不是他家官府。”

這孫孔目的職務雖然不高,但卻在小說裡第一個明確說出了高俅“倚勢豪強”“無般不做”的事實。這堂堂開封府,竟然成了他高家開的官府。

對高俅的發跡,小說第二回是這樣寫的:這個高俅原是東京一個浮浪破落戶子弟,“自小不成家業,只好刺槍使棒,最是踢得好腳氣毬,京師人口順,不叫高二,卻都叫他做高毬。後來發跡,便將氣毬那字去了毛傍,添作立人,改作姓高,名俅。這人吹彈歌舞,刺槍使棒,相撲頑耍,亦胡亂學詩、書、詞、賦。若論仁、義、禮、智、信、行、忠、良,卻是不會。只在東京城裡城外幫閒。”

所以,後來當開封府尹要把高俅迭配出界的時候,諾大的一個東京城裡,竟然沒有一戶人家願意留容高俅食宿。

高俅沒有辦法,只好來到淮西臨淮州,投奔一個開賭坊的閒漢柳大郎。這時的高俅,真的是成了一個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可就是這樣一個不學無術、品行不端的閒漢,卻因緣際會,僅僅是因為踢得一腳好毬,就成了端王的親信。

而等這個端王搖身一變,成了道君皇帝之後,沒過半年之間,這高俅竟然就當上了殿帥府的太尉,成了一名領軍的統帥。

所以,金聖嘆對高俅有這樣兩句批語,一句批道:“不寫一百八人,先寫高俅,則是亂自上作也。”還有一句批道:“不容他在家,卻容他在朝,天實為之,謂之何哉!”金老先生的這兩句批語,實在是批得在理。

袁無涯本在這裡也有個眉批,說道:“高俅也會槍棒,也會斷配,也會為人惜養抬納,只仁義禮智、信行忠良不會,皆影對水滸中人。”這個眉批,說得也很中肯。

更有意思的是,小說還通過一個細節,更寫出了高俅為人的不齒。

這個細節就是,高俅竟然把自己的叔伯兄弟,認作了自己的乾兒子,也就是那個著名的高衙內。

難怪金聖嘆要批道:“特寫小人無倫理,無閨門,以表惡之至也。”

金老先生這個“惡之至也”的評價,評得真是入木三分,十分深刻,活畫出了高俅的無恥和醜惡。

我們就來看看高俅作為殿帥府太尉,在領兵打仗時是如何的“惡之至也”的。

小說第七十八回,高俅領旨帶著十三萬大軍,前去征討梁山泊。可是,高俅先是在京師俄延了二十餘日,直到道君皇帝降詔,催促起軍時,才先發御營軍馬出城。可是,高俅又去教坊司選了歌兒舞女三十餘人,以供隨軍消遣。小說寫道,“至日祭旗,辭駕登程,卻好一月光景。”

這高俅的行狀,哪裡是領兵打仗的樣子?分明是去遊山玩水,狎妓尋歡了。

所以,小說編寫者就寫了這樣一首詩,來調侃高俅。詩曰:“輕事貪功願領兵,兵權到手便留行。幸因主帥遲遲去,多得三軍數日生。”

而容與堂本就在“選教坊司歌兒舞女三十餘人,隨軍消遣”句下批道:“好貨。”芥子園本也有一句眉批,批得很尖銳:“可憐十三萬人馬,此時已陷三十餘婦女陣中矣。”

難怪後來梁山泊要寫這樣一首詩,貼在濟州城裡的土地廟前,來譏諷高俅。詩云:“幫閒得志一高俅,漫領三軍水上游。便有海鰍船萬隻,俱來泊內一齊休。”

這是整部《水滸》小說中以梁山泊名義寫的唯一的一首詩,而這首詩,也是讓高俅對梁山泊更加恨之入骨的一個重要原因。

小說寫道,高俅聽聞了這首讓他顏面無存的小詩之後,大怒道:“若不殺盡賊寇,誓不回軍。”

這高俅領兵打仗,還有更加令人不齒的地方。

小說寫道,高俅不但“於路上縱容軍士,盡去村中縱橫擄掠,黎民受害,非止一端。”而且,還“自在城中帥府內,定奪徵進人馬:無銀兩使用者,都充頭哨出陣交鋒;有銀兩者,留在中軍,虛功濫報。似此奸弊,非止一端。”這可真是哪跟哪呀?這高俅還有一點點三軍統帥的樣子嗎?

難怪容與堂本在此要連批兩句道:“可殺”,“好貨”。袁無涯本會有這樣的眉批:“情弊一一數出,可為萬世鑑戒。”餘象鬥本要作如此的評語:“觀高俅縱軍擄人,實見敗國,令人可惡。”

這高俅的發跡,其實從另一個角度來說,恰恰就是對道君皇帝的批判。

有的看官看到這裡,可能會有這樣一個疑問,那就是既然宋江他們這麼痛恨濫官汙吏,那麼,高俅被擒上梁山之後,宋江為什麼不殺了高俅呢?

我們覺得,宋江之所以不殺高俅,反而還要厚待高俅,其實是有宋江的苦衷的。

小說第八十回,高俅被擒上梁山之後,宋江殺牛宰馬,大設筵宴,然後會集梁山的大小頭領,都來與高俅相見。

宋江對高俅說道:“文面小吏,安敢叛逆聖朝,奈緣積累罪尤,逼得如此。二次雖奉天恩,中間委曲奸弊,難以縷陳。萬望太尉慈憫,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銘心,誓圖死保。”

原來,宋江厚待高俅這個階下囚的目的,只是想通過高俅能將前兩次招安不成的原委,上奏道君皇帝,以便能借助高俅的力量,達到招安的目的。

所以,宋江只得委曲求全,忍辱負重,違心地刻意奉迎高俅。

當高俅下山回東京的時候,宋江不但與吳用帶著二十餘騎親自送行,而且還抬出價值數千金的金銀綵緞,專送高俅。

這宋江的苦心,由此可見。

所以,餘象鬥本是這樣來評價宋江厚待高俅之事的:“觀宋江以禮待高俅,明欲圖回朝奏主,豈知高俅乃人面獸心之輩。”

可是,朝廷之中除了高俅這樣的“惡之至也”的無恥之徒之外,還有蔡京、童貫等“奸佞之臣”在當道專權。

而蔡京他們在遼國鉅額賄賂面前毫無原則的賣國行為,就更讓人寒心了。

小說第八十九回,宋江徵遼大獲全勝。遼國便派人來向宋江求和,說是:“年年進牛馬,歲歲獻珠珍,再不敢侵犯中國。”

宋江他們答覆道,此乃國家大事,只有聖旨準了你遼國的皈依表文,降詔赦罪,方才可以退兵罷戰。

於是,遼國右丞相太師褚堅就奏啟遼國狼主,說道:“目今本國兵微將寡,人馬皆無,如何迎敵?論臣愚意,微臣親往宋先鋒寨內,許以厚賄。一面令其住兵停戰;一面收拾禮物,徑往東京,投買省院諸官,令其於天子之前,善言啟奏,別作宛轉。目今中國蔡京、童貫、高俅、楊戩四個賊臣專權,童子皇帝聽他四個主張。可把金帛賄賂,與此四人,買其請和,必降詔赦,收兵罷戰。”

狼主同意了褚堅的奏請。

可是,接下來褚堅卻看到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場景。

小說寫道,褚堅前往宋江軍營,意欲厚賄宋江,可是卻被宋江嚴詞拒絕了。

宋江說道:“兩國交鋒,自古國家有投降之理,準你投拜納降,因此按兵不動,容汝赴朝廷請罪獻納。汝今以賄賂相許,覷宋江為何等之人,再勿復言!”

宋江這句“覷宋江為何等之人,再勿復言”的話,說得是何等的斬釘截鐵,何等的光明磊落。宋江的忠君報國之心,真可謂是皎如皓魄,赤若丹霞。

褚堅聽了,只得惶恐而退。

可是,褚堅到了東京之後,見了蔡京等四個大臣以及省院各官,這些官員不但全都收了褚堅的賄賂,而且還在朝廷上紛紛為遼國說話。

於是,次日朝散,褚堅就派人再到各官門下,重打關節。

那蔡京拿了褚堅的重金之後,就力許道:“令丞相自回,都在我等四人身上。”

對蔡京的這副賣國嘴臉,袁無涯本有句眉批,批得很有意思:“描得象。”雖然只有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真是批到點子上了。

那麼,褚堅此次的東京賄賂之行,他的收穫到底如何呢?

這褚堅的東京之行,可以說是收穫頗豐:其一,宋江收兵罷戰,班師回京;其二,宋江擒獲的遼國將領,悉數釋放還國;其三,宋江收復的城池,仍舊給遼國管領;其四,宋江收繳的府庫器具,仍舊交割遼國歸管。這褚堅真的可以說是滿載而歸了。

難怪宋江得知了這一結果之後,要無奈地感嘆道:“非是宋某怨望朝廷,功勳至此,又成虛度。”

所以,袁無涯本的回末總評,就發了這樣一通感慨:“宋先鋒力可剿遼,童蔡輩以貪賄而挫垂成之績。自古未有權臣在內,而大將能立功於外者,信然。”

這濫官汙吏的惡,由此可見一斑。

這兩廂一對照,難怪小說編寫者要對梁山好漢如此讚賞了:“試看全夥裡舞槍弄棒的書生,猶勝滿朝中欺君害民的官吏。”

那麼,這梁山上“舞槍弄棒的書生”,為什麼會勝過“欺君害民的官吏”呢?

《水滸》小說用無可辯駁的事實回答道:“忠義”使然。“忠為君王恨賊臣”,在“忠義”的道德標尺面前,那“忠為君王”的梁山書生與“欺君害民”的濫官汙吏,兩者孰高孰低,可以說是高下立判。

(二)濫官汙吏的存在,使梁山好漢的行為具有了道義上的正義性。

最為典型的,莫過於小說第十八回,宋江私放晁蓋這一節故事了。

各位看官應該還記得,《水滸》小說對宋江私放晁蓋這一違法行為,其實是持肯定和欣賞態度的。

“取非其有官皆盜,損彼盈餘盜是公”。小說編寫者之所以會肯定宋江的放晁行為,他的道義基準點就是這生辰綱本來就是梁中書“害民”所得的“不義之財”。這梁中書的所作所為,可以說是“誅求膏血慶生辰,不顧民生與死鄰。”因此,這樣的生辰綱,“取之何礙”?即使“天理知之,也不為罪。”

所以,在小說編寫者看來,宋江的放晁行為在道義上完全是情有可原的。這也就是“剝民官府過於賊,應為知交放賊來。”

關於劫取生辰綱的正義性問題,容與堂本和袁無涯本分別有兩個觀點講得都很有道理。

容與堂本在小說第十四回的回末評道:“李生曰:晁蓋、劉唐、吳用都是偷賊底。若不是蔡京那個老賊,緣何引得這班小賊出來?”

袁無涯本在劉唐講生辰綱是“不義之財,取之何礙”,“天理知之,也不為罪”時有個眉批:“有此論頭才是義士,不是劫盜,此等處是作傳人大關目。”

而金聖嘆之所以會批評宋江的放晁之舉:“宋江而誠忠義,是必不放晁蓋者也;宋江而放晁蓋,是必不能忠義者也。”則是金聖嘆為了否定宋江的忠義形象,而對宋江的放晁行為所作的過度解讀而已。

小說第十九回,生辰綱案發後,濟州府緝捕使臣何濤領著官軍前來追捕晁蓋。於是,晁蓋他們就在石碣村的湖蕩裡,打了一場漂亮的阻擊戰。

在這場戰鬥中,阮氏兄弟唱了兩首很能說明問題的漁歌。只聽阮小五唱道:“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阮小七唱道:“先斬何濤巡檢首,京師獻於趙王君。”

那麼,小說編寫者為什麼要讓正在阻擊官軍的阮氏兄弟,唱這樣兩首漁歌呢?

因為,在阮氏兄弟看來,這何濤就是個“虐害百姓的賊官”, “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所以,只有殺了這樣的“酷吏贓官”,才能算得上是“忠心報答趙官家”。

所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晁蓋他們在石碣村消滅何濤的行為,不但不為罪,反而具有了道義上的正義性,是在幫“趙官家”的忙了。

對阮氏兄弟所唱的這兩首漁歌,金聖嘆分別有兩句很到位的批語:“以殺盡贓酷為報答國家,真能報答國家者也。”“斬贓酷首級以獻其君,真能獻其君矣。”可見,阮氏兄弟“殺盡贓酷”的目的,就是為了“忠心”,就是為了報答“趙官家”。所以,袁無涯本的眉批要感嘆道:“直抒作者胸懷。”“兩歌俱見忠義。”

而金聖嘆的另外一句批語,則批得更加入木。

小說寫道,阮小五見了何濤等官軍,就大罵道:“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直如此大膽!敢來引老爺做甚麼!卻不是來捋虎鬚!”

金老先生就在“你這等虐害百姓的賊官”句下批道:“官是賊,賊是老爺。然則官也,賊也;賊也,老爺也。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在金聖嘆看來,何濤這樣的官分明就是“賊”,而阮小五這樣的賊人,卻是十足的“老爺”。這種身份認知上的錯位,不是非常值得人深思嗎?

那麼,阮氏兄弟為什麼會對何濤這些官軍如此的恨之入骨呢?

小說第十五回,吳用撞籌阮氏兄弟時,阮小五所說的那番話,道出了其中的原委:“如今那官司一處處動彈,便害百姓;但一聲下鄉村來,倒先把好百姓家養的豬、羊、雞、鵝,盡都吃了,又要盤纏打發他。”

這阮小五的話,分明就是宋朝時流行的那句俗語“匪過如梳,兵過如箆,官過如剃”的具象版了。

所以,正是在這些濫官汙吏的侵害之下,那些生活在社會最低層的普通老百姓,才會如此的苦不堪言,才會對這些濫官汙吏如此的恨之入骨了。“剝民官府過於賊”,就是對那個黑暗社會的真實寫照和深刻批判。

於是,阮氏兄弟會在心中暗暗羨慕梁山泊裡的那些強人,也就不足為怪了。

小說第十五回,阮小五就對吳用這樣說道:“他們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論秤分金銀,異樣穿綢錦;成甕吃酒,大塊吃肉,如何不快活?我們弟兄三個空有一身本事,怎地學得他們!”

由此,我們不難得出這樣一個結論,那就是:“盜賊本王臣”,正是這些濫官汙吏的作惡多端,才逼迫得這一百單八個好漢不得不走上了梁山。

所以,金聖嘆才會在七十回本的第二回回前,發出這樣振聾發聵的一問:“嗟乎!才調皆朝廷之才調也,氣力皆疆場之氣力也,必不得已而盡入於水泊,是誰之過也?”金老先生這一問,真可以說是問得入木三分了。

於是,“忠為君王恨賊臣,義連兄弟且藏身。不因忠義心如一,安得團圓百八人。”這梁山好漢的“忠君王”與“恨賊臣”,就這樣在“忠義”的大旗之下,完美地統一在了一起。而“團圓百八人”的粘合劑,就是“忠義”那兩個大字。這也就說明:梁山泊這一百單八個好漢,分明就是“忠義心如一”的忠義之師。

(三)懲治濫官汙吏,一直是梁山好漢所遵循的行為指南。

我們這樣說的理由有三:

一是小說在不同場合,多次寫了梁山好漢懲治濫官汙吏的決心和行動。

小說第十九回,正因為何濤是個“虐害百姓的賊官”,“是濟州一個詐害百姓的蠢蟲”,所以,阮小七就二話不說,拔出尖刀,把何濤的兩隻耳朵割了下來,以做表證。

小說第三十三回,宋江他們破了青州城之後,就把那“殘害良民”的慕容知府的一家老幼,盡皆斬首。順帶還抄扎了傢俬,分賞眾軍。

小說第四十一回,打了無為軍之後,宋江他們就殺了“慣行歹事”的黃文炳的全家。而黃文炳本人,則被李逵綁在柳樹上,一刀一刀地當眾割了吃了。黃文炳的家財,也全都賞給了眾多出力的小嘍羅。

小說第五十四回,宋江他們打破高唐州之後,就把“無所不為”的高廉的一家老小三四十口,全都處斬於市。

小說第五十九回,宋江為了營救史進、魯智深,大鬧了西嶽華山。那“為官貪濫”、“強霸民女”的華州賀太守,就在西嶽廟裡,被解珍、解寶兄弟兩個,一腳踢翻在地,割下了腦袋。

小說第六十三回,梁山為營救石秀和盧俊義兩人,就在北京城裡廣發沒頭帖。

那沒頭帖的起首就這樣寫道:“今為大宋朝濫官當道,汙吏專權,毆死良民,塗炭萬姓。”然後,在表明了梁山“剿除奸詐,殄滅愚頑”的態度之後,那沒頭帖就要求“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好義良民,清慎官吏,切勿驚惶,各安職業。”

很顯明,梁山打北京城,打的就是那些“毆死良民,塗炭萬姓”的濫官汙吏,要“殄滅”的就是那些“奸詐”和“愚頑”,而與那些“義夫節婦”“孝子順孫”“好義良民”和“清慎官吏”之類的人,是沒有任何關係的。所以,大家儘可以把心放寬,“切勿驚惶,各安職業”。

各位看官請注意,梁山的沒頭帖裡專門寫到了“清慎官吏”,要他們“切勿驚惶”。這就清楚表明,梁山所痛恨的,只是濫官汙吏,而與“清慎官吏”無涉。

小說第六十九回,宋江破了東平府後,不但將程太守的傢俬表散居民,還沿街告示百姓:“害民州官,已自殺戳;汝等良民,各安生理。”

可以這樣說,梁山對濫官汙吏的懲治,是態度堅決,毫不手軟的。“手提三尺龍泉劍,不斬奸邪誓不休”,當是梁山眾好漢“嘯聚山林”的題中應有之義。

二是懲治濫官汙吏,始終是宋江勸降朝廷將領上梁山的一個重要理由。

小說第六十四回,宋江在陣前對關勝說道:“蓋為朝廷不明,縱容奸臣當道,讒佞專權,設除濫官汙吏,陷害天下百姓。宋江等替天行道,並無異心。”

小說第六十五回,宋江在勸降索超時又說道:“你看我眾兄弟們,一大半都是朝廷軍官,蓋為朝廷不明,縱容濫官當道,汙吏專權,酷害良民,都情願協助宋江,替天行道。若是將軍不棄,同以忠心為主。”

朝廷上下“濫官當道,汙吏專權”的現狀,對關勝、索超這些朝廷將領來說,應該是感同身受的。所以,當宋江對這些朝廷將領一方面以誠相待,以禮相邀,一方面直指時弊,坦陳忠心的時候,他們也就在宋江忠義之心的感召下,紛紛加入了梁山的行列,與宋江他們一道“同以忠心為主”,懲治濫官汙吏,一同替天行道了。

這裡要提請各位看官注意的是,宋江以懲治濫官汙吏為由,勸降關勝、索超等朝廷將領的言語,並不是藏著掖著的私密談話,而是當著眾多梁山頭領的面,在大庭廣眾之下發布的公開宣言。

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宋江這樣做,既表明了梁山懲治濫官汙吏的心之烈,也表明了梁山期望朝廷將領上梁山的意之切。

三是梁山好漢以懲治濫官汙吏為己任的所作所為,使梁山的名聲播揚四方。

小說第八十四回,遼國在商議如何抵禦宋江大軍的時候,褚堅就向遼國狼主啟奏道:“臣聞宋江這夥,原是梁山泊水滸寨草寇,卻不肯殺害良民,專一替天行道,只殺濫官汙吏、詐害百姓的人。”

可見,這個遠在遼國的褚堅,對宋江他們“專一替天行道,只殺濫官汙吏、詐害百姓的人”的行為,竟然也是瞭如指掌,佩服有加的。

而且,宋江他們懲治濫官汙吏的名聲,不但作為遼國右丞相太師的褚堅知道得一清二楚,就連一般的普通老百姓,也都有所耳聞。

比如,小說第六十五回,張順在揚子江邊,對開村酒店的王定六父親說道:“宋頭領專以忠義為主,不害良民,只怪濫官汙吏。”

王定六父親道:“老漢聽得說:宋江這夥,端的仁義,只是救貧濟老,那裡是我這裡草賊?若得他來這裡,百姓都快活,不吃這夥濫官汙吏薅惱!”

比如,小說第八十六回,盧俊義徵遼兵陷青石峪,無跡可尋。於是,宋江就派解珍、解寶扮作獵戶,去深山裡面打探消息。

可是,就在這不見人煙的深山冷坳裡,那兩個叫劉二、劉三的獵戶兄弟,竟然也知道宋江他們“替天行道,不損良民”的壯舉。

小說寫道,劉二、劉三兩兄弟動問解珍、解寶道:“俺們久聞你梁山泊宋公明替天行道,不損良民,直傳聞到俺遼國。”

解珍、解寶便答道:“俺哥哥以忠義為主,誓不擾害善良,單殺濫官酷吏,倚強凌弱之人。”

劉二、劉三兩兄弟道:“俺們只聽得說,原來果然如此!”於是,雙方盡皆歡喜,便有相愛不捨之情。

由此可見,梁山好漢懲治濫官汙吏的美名傳播之廣了。

而小說第八十一回,燕青在李師師家面見道君皇帝時所說的那番話,那就講得更加清楚了。

燕青奏道:“宋江這夥,旗上大書‘替天行道’,堂設‘忠義’為名,不敢侵佔州府,不肯擾害良民,單殺贓官汙吏讒佞之人,只是早望招安,願與國家出力。”

李師師也在一旁奏道:“陛下雖然聖明,身居九重,卻被奸臣閉塞賢路,如之奈何?”

道君皇帝聽了,嗟嘆不已。於是,就有了宿太尉齎丹詔招安梁山的後文。

綜上所述,梁山好漢一直是把懲治濫官汙吏,當作自己應該遵循的行為指南的。

那麼,小說為什麼會把懲治濫官汙吏,當作梁山英雄的行為指南的呢?

各位看官應該知道,《水滸》小說作為一個集體創作與個人編寫相結合的產物,是有著諸多的故事源頭的。其中,元雜劇裡的水滸戲,就是其中一個極為重要的源泉。

據《錄鬼簿》和《太和正音譜》記載,元人所寫的水滸戲有二十五種之多。不過,流傳至今的,只有《黑旋風雙獻功》、《同樂院燕青博魚》等六本雜劇了。

在現存元人水滸戲裡,懲治濫官汙吏,就是梁山好漢們的一項重要任務。

元人李文蔚《同樂院燕青博魚》雜劇,燕青在第一折裡唱道:“俺也曾那草坡前把濫官來拏,俺是那梁山泊裡的宋江,不比那幫源洞方臘。”燕青的意思很清楚,咱梁山泊好漢是把捉拿濫官為己任的,所以,完全不同於那個在幫源洞裡造反稱王的方臘。

在全劇劇終時,宋江還總結道:“俺三十六勇耀罡星,一個個正直公平”。可見“正直公平”是梁山好漢們的道德規範,而與此相對應的,則是那些濫官汙吏們的“無作非為”。

元無名氏《爭報恩三虎下山》雜劇,李千嬌在楔子裡說道:“我一向聞得宋江一夥,只殺濫官汙吏,並不殺孝子節婦,以此天下馳名,都叫他做呼保義宋公明。”雜劇借李千嬌之口,說出了宋江一夥之所以天下馳名的原因所在。而這“只殺濫官汙吏,並不殺孝子節婦”的說法,簡直就是《水滸》小說中梁山泊散發在北京城裡的那份沒頭帖的簡化版了。

元明間無名氏《梁山七虎鬧銅臺》雜劇,宋江在楔子裡叮囑張順道:“既然你要去,路上休欺負那孝子順孫,只除害那不忠不義。”

張順在第二折裡對盧俊義唱道:“賺你到梁山境,與保義盡忠輔國,行天道保障黎民。”

吳用在第三折裡唱道:“統領雄兵早下山,教他那汙吏贓官心膽寒。”

可見,這梁山的宗旨就是“與保義盡忠輔國,行天道保障黎民”。所以,梁山好漢如果要下山,那麼,就不能“欺負那孝子順孫”,而只能去殺那“不忠不義”之徒和“汙吏贓官”之輩。

那麼,元人水滸戲為什麼要把懲治濫官汙吏,作為梁山好漢們的一項重要任務呢?

因為,元時吏治腐敗,權貴橫行,老百姓有冤難伸,有苦難訴。於是,尋求“公正”、伸張“正義”就成了當時人們普遍的價值追求和心理期望。

所以,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梁山上那些“替天行道救生民”的英雄好漢,自然就成了人們的情感寄託,法外之地的“水泊梁山”,也就變成了人們心目中的另一個“開封府”。

於是,在民間廣受歡迎的水滸戲,就想通過樑山好漢這一載體,來表達人民群眾期待改變社會不公現象,追求自身美好生活的願望,也就在所難免了。

對此,胡適先生在《水滸傳考證》中的論述,講得很有道理:“南宋政治腐敗,奸臣暴政使百姓怨恨,北方在異族統治之下受的痛苦更深,故南北民間都養成一種痛恨惡政惡官吏的心理,由這種心理上生出崇拜草澤英雄的心理。”

有的看官看到這裡可能要說了,既然《水滸》小說不反“貪官”,只反“濫官汙吏”,那麼,這“貪官”與“濫官汙吏”又有什麼區別呢?

在《水滸》小說的價值評判裡,這“貪官”與“濫官汙吏”其實是雖有些許聯繫,卻有巨大區別的。

說聯繫,就是“貪官”與“濫官汙吏”都是貪圖錢財的。這是他們兩者的共性所在。說區別,就是“貪官”與“濫官汙吏”又有著截然不同的價值觀。這是他們兩者的顯著不同。

而評判的標準只有一個,那就是看他是否“素懷忠義”,能否為社稷民生著想。也就是餘象鬥在《題水滸傳敘》所說的“盡心於為國之謂忠,事宜在濟民之謂義”,看他能否“為國”,能否“濟民”。

如果這個官員雖然貪圖錢財,但是他若能以“素懷忠義”為要,處處以社稷民生為重,那麼,他就不能算是“濫官汙吏”,自然也就不在梁山好漢要“殺盡”的範疇之列。反之,那就是“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了。

所以,如果我們作個小統計,就會發現凡是被梁山所打擊、所殺掉的那些個“濫官汙吏”,沒有一個是“素懷忠義”,時時處處以社稷民生為重的。相反,一個個都是“殘害良民”“慣行歹事”的“賊官”。比如梁中書、慕容彥達、劉高、蔡得章,比如黃文炳、高廉、賀太守、程萬里,不勝枚舉,不一而足。

至於蔡京、童貫、高俅、楊戩這四個“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危害社稷民生的“奸佞之臣”,則更是小說要竭力鞭笞的對象。

那麼,小說編寫者為什麼會以是否“素懷忠義”,能否為社稷民生著想,作為界定“貪官”與“濫官汙吏”的標準呢?

小說編寫者之所以會這樣做,其實是為其特殊的時代背景所決定的。

在那個“贓吏紛紛據要津,公然白日受黃金”的黑暗年代,人們普遍地“痛恨惡政惡官吏”,而嚮往能有“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的忠義之臣,來匡復朝政,來“立國安邦”。既然“廉以律己”“不愛黃金愛宋江”的“張叔夜”遙不可得,那麼,“素懷忠義”,肯為社稷民生著想的“宿元景”只能是個無奈的選擇了。

這就是那個時代的悲哀了。

四、《水滸》小說的創作本旨,就是反對濫官汙吏,宣揚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思想

我們這樣說的根據,主要有兩條:

(一)從水滸故事的流傳來看,反對濫官汙吏,全忠仗義、忠君報國一直是水滸故事的核心基因。

首先,早在南宋時期,就有水滸故事在民間流傳了。

南宋羅燁的《醉翁談錄》裡,就有“石頭孫立”“青面獸”“花和尚”“武行者”等篇目。

宋末元初的龔開在《宋江三十六贊·序》裡寫道:“宋江事見於街談巷語”,李嵩為宋江他們作畫,“士大夫亦不見黜”。可見,“宋江事”在南宋時期就已經相當流行了,就連士大夫們見了,也不足為怪。

在《宋江三十六贊》裡,龔開是這樣寫宋江的:“不假稱王,而呼保義。豈若狂卓,專犯諱忌。”而寫吳用,則是“古人用智,義國安民”;寫關勝,則是“雲長義勇,汝其後昆”;寫張順,則是“願隨忠魂,來駕怒潮”;寫花榮,則是“中心慕漢,奪馬而歸”;寫楊雄,則是“能持義勇,自命何全”;等等。

而且,龔開還在“序”裡稱讚宋江是“識性超卓,有過人者,立號既不僭侈,名稱儼然,猶循軌轍”,“與之盜名而不辭,躬履盜跡而無諱者也”。

可見,在龔開的“贊”和“序”裡,雖然這夥以宋江為首的群雄是“與之盜名而不辭,躬履盜跡而無諱”的“盜蹠”之徒,但是,不容否認的事實是,從他們的身上已隱約可見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影子了。

那麼,龔開筆下為什麼會隱約可見宋江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影子呢?

鄭振鐸先生在《水滸傳的演化》中有精到的論述:“他(龔開)處在蒙古民族的鐵蹄之下,頗希望有宋江之類的豪傑出來,以恢復故邦。南宋之盛行‘水滸故事’便也是這個心理。他們為金人所侵凌,畏之如虎,便不禁的會想起了‘能征慣戰’的水滸英雄來。雖然只不過是想慕而已,卻也聊足以快意。”

成書於宋末元初的話本《大宋宣和遺事》,書中有關水滸故事的章節“梁山濼聚義本末”,被學界稱為是《水滸傳》的藍本。魯迅先生就認為《大宋宣和遺事》“是《水滸》的先聲”,而鄭振鐸先生則將《大宋宣和遺事》比作“最初的《水滸傳》雛形”。

《大宋宣和遺事》講到,宋江殺了閻婆惜之後,為了躲避官兵的追捕,就躲到了屋後的九天玄女廟裡,卻意外地得到了一卷天書。

這卷天書上面,不但寫著三十六將的姓名,還題有四句詩,寫了一行字。

這四句詩是:“破國因山木,刀兵點水工。一朝充將領,海內聳威風。”

那一行字是:“天書付天罡院三十六員猛將,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

於是,宋江就帶著這卷天書,和朱仝、雷橫並李逵、戴宗、李海等九人,直奔梁山濼,去尋那哥哥晁蓋。

到梁山濼時,晁蓋已死。因宋江持有天書,所以眾好漢就共推宋江做了強人首領。

在宴筵上,吳加亮就向宋江說道:“是哥哥晁蓋臨終時分道與我:他從政和年間朝東嶽燒香,得一夢,見寨上會中合得三十六數。若果應數,須是助行忠義,衛護國家。”

後來,梁山好漢全夥接受了朝廷的招安,各受武功大夫誥敕,分派到諸路巡檢使。而宋江因平方臘有功,封節度使。

從《大宋宣和遺事》的上述描寫可知,水滸故事至此已開始大張旗鼓地描寫宋江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壯舉了。無論是天書“一朝充將領,海內聳威風”的詩句,九天玄女“使呼保義宋江為帥,廣行忠義,殄滅奸邪”的要求,還是晃蓋“須是助行忠義,衛護國家”的囑咐,宋江接受朝廷招安後平方臘的功績,都彰現了宋江他們“廣行忠義”“殄滅奸邪”“衛護國家”的灼灼熱誠和赫赫戰功。

在這裡,宋江他們雖然仍要下山去“略州劫縣,殺人放火”,“劫掠子女玉帛”。但是,我們不難發現宋江身上的“盜蹠”形象,已經在逐漸淡化了。取而代之的,則是宋江內心的那份勃勃燃燒的忠義之情。

需要指出的是,那宋江身上所肩負的“殄滅奸邪”的使命,已經在暗中規定了元人水滸戲中梁山好漢“只殺濫官汙吏”的敘事脈絡了。

明嘉靖年間的楊慎在《詞品·拾遺·李師師》中寫道:“《甕天脞語》又載宋江潛至李師師家,題詞於壁雲:‘天南地北,問乾坤,何處可容狂客?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翠袖圍香,鮫綃籠玉,一笑千金值。神仙體態,薄倖如何銷得?想蘆葉灘頭,蓼花汀畔,皓月空凝碧。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四海無人識。閒愁萬種,醉鄉一夜頭白。’小辭盛於宋,而劇賊亦工如此。”

這《甕天脞語》的作者,是宋末元初的童甕天。

在這首詞裡,潛入李師師家謀求招安的宋江,不但講到了自己對招安的期盼,“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六六雁行連八九,只待金雞消息”,也直抒了自己“義膽包天,忠肝蓋地”,可是“四海無人識”的一腔熱誠。

雖然“借得山東煙水寨,來買鳳城春色”還不失有“要做官,殺人放火受招安”的嫌疑,但是不管怎麼說,宋江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思想,在這首詞裡已經是昭然若揭了。

宋江在李師師家裡題詞這個故事,在當時的民間應該是廣為流傳的,也就是楊慎所說的“小辭盛於宋”。所以,童甕天才會將它收錄在自己的書裡。

這也就從一個側面證明了,至少早在宋末元初的水滸故事裡,宋江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形象已得到了社會的普遍認可。

而《水滸》小說第七十二回,宋江在李師師家所作的那首樂府詞,除了中間有五個字與這首記載在《甕天脞語》裡的詞不一樣之外,其他的全都是一模一樣的。

只不過,《水滸》小說裡的宋江並不是將詞題在李師師家的粉壁上,而是寫在花箋裡,遞給李師師看的。

那麼,宋末元初的水滸故事為什麼會被打上如此深刻的“忠義”烙印呢?

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指出:“宋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轉思草澤,蓋亦人情。”

可見,正是那“外敵憑陵,國政弛廢”的殘酷現實,才使得那些無望中的人們,只好將自己渴望社稷興旺、民生安泰的目光,投向了“不假稱王”“猶循軌轍”的梁山英雄。於是,宋江們就義無反顧地擔負起了“廣行忠義”的神聖使命。而那些在梁山上四處出擊,“劫掠子女玉帛”的“草澤英雄”,也就演化成了一支“殄滅奸邪”“衛護國家”的“忠義之師”了。

其次,水滸故事在元時又有了新的發展。

元人陸友在《杞菊軒稿·題宋江三十六人畫贊》詩裡寫道:“睦州盜起隳連城,誰挽長江洗兵馬。京東宋江三十六,白日橫行大河北。官軍追捕不敢前,懸賞招之使擒賊。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楚龔好古在畫贊,不敢區區逢聖公。我嘗舟過樑山泊,春水方生何渺漠。或雲此是碣石村,至今聞之猶褫魄。”

從陸友的這首詩中,我們可以清晰讀出以下幾個不爭的事實:一是“誰挽長江洗兵馬”“懸賞招之使擒賊”等詩句,寫出了宋江他們受招安擒方臘的忠君之舉;二是“後來報國收戰功,捷書夜奏甘泉宮”等詩句,寫出了宋江他們“統豺虎,御邊幅”“平虜保民安國”的報國之心;三是“或雲此是碣石村,至今聞之猶褫魄”等詩句,則寫出了水滸故事在元時民間的流傳之廣。

陸友這首詩作的意義,不但讓我們瞭解了元代水滸故事在民間流傳的盛況,更讓我們發現了宋江的身上,又平添了一份“御邊幅”“平虜保民安國”的意味,這樣就給人以充分的抵禦外侮的想象空間了。於是,那徵遼報國的故事,也就呼之欲出了。

元人水滸戲對水滸故事的流傳影響甚大。那麼,元人水滸戲又是如何來寫水滸故事的呢?

首先,在元人水滸戲中,懲治濫官汙吏是梁山好漢的一項重要任務。這我們在前文已有詳述,在此不贅。

其次,在元人水滸戲中,梁山好漢懲治濫官汙吏的行動已深深植入了“忠義”的內核。

元無名氏《爭報恩三虎下山》雜劇,宋江在楔子裡自我介紹道:“忠義堂高搠杏黃旗一面,上寫著‘替天行道宋公明’。”

在第四折裡,李千嬌唱道:“謝得你梁山泊上多忠義,救了咱重生在世。”

元人李致遠《大婦小妻還牢末》雜劇,宋江在楔子裡稱自己是“順天呼保義”。

在第四折裡,宋江說道:“俺梁山聚集豪英,要替天行道公平,忠義堂施呈氣概,結交的天下賢能。”

到了元明間無名氏的《梁山七虎鬧銅臺》雜劇,則把宋江他們的全忠仗義、忠君報國之心寫得更為明晰了。

在楔子裡,宋江道:“報國赤心如皎月,傑士叢中把姓標。”並叮囑張順道:“既然你要去,路上休欺負那孝子順孫,只除害那不忠不義。”

在第二折裡,張順對盧俊義唱道:“賺你到梁山境,與保義盡忠輔國,行天道保障黎民。”

在第五折裡,吳用唱道:“有一日聖明主招安去,掃蠻夷,輔聖朝,麒麟閣都把名標。”宋江道:“安邦護國稱保義,替天行道顯忠良,一朝聖主招安去,記保華夷萬載昌。”

而元明間無名氏的《宋公明排九宮八卦陣》雜劇,則是直接寫宋江他們抗擊遼國的故事了。

元人水滸戲對水滸故事的流傳,其最大的貢獻在於:一是將“聚義廳”改為了“忠義堂”,並在忠義堂前樹起了一面“替天行道”的杏黃旗。二是將宋江的綽號,由南宋時的“呼保義”變成了“順天呼保義”,另外又給宋江加了一個“及時雨宋公明”的新頭銜。三是將梁山好漢的人數,由南宋時的“三十六人”,或“六六雁行連八九”,明確成了“三十六大夥,七十二小夥”。這樣也就規定了《水滸》小說中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雛形。

雖然,在元人水滸戲裡,宋江還沒有完全脫去“風高敢放連天火,月黑提刀去殺人”的“劇賊”之氣。但是,這“忠義堂”的匾額、“替天行道”的杏黃旗和“順天呼保義”的綽號的橫空出現,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梁山聚義的性質。

對此,胡適先生在《水滸傳考證》中有精闢的論述:“梁山泊漸漸變成了‘替天行道救生民’的忠義堂了!這一變化非同小可。把‘替天行道救生民’的招牌送給梁山泊,這是水滸故事的一大變化,既可表示元朝民間的心理,又暗中規定了後來《水滸傳》的性質。”

所以,我們完全可以這樣說,小說編寫者在南宋街談巷議、宋元話本和元人水滸戲等等眾多水滸故事的基礎上,編輯創作而成的《水滸》小說,正是繼承併發揚了歷代水滸故事反對濫官汙吏,全忠仗義、忠君報國這一核心基因,並把它昇華成了小說的創作本旨。

所以,《水滸》書名在明代出現最多的就是《忠義水滸傳》,歷代許多《水滸》論者,比如李贄、五湖老人、大滌餘人、袁無涯、餘象鬥等人,都把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當作小說的重要思想來推崇,也就不足為怪了。

(二)從梁山好漢的群像來看,反對濫官汙吏,全忠仗義、忠君報國一直是他們遵循的基本道德準則。

梁山好漢懲治濫官汙吏的義舉,我們在前文已有論述。現在,著重講講梁山好漢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問題。

首先,小說在不同的場景,都寫到了梁山好漢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壯舉。

小說第十九回,阮氏兄弟在石碣村阻擊何濤等官軍時,就唱出了“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這樣一心忠君的漁歌,並把“虐害百姓的賊官”何濤所帶領的官軍,打得落花流水,屍橫遍野。

小說第四十四回,戴宗在薊州勸說石秀上梁山時,曾這樣說道:“這般時節認不得真,一者朝廷不明,二乃奸臣閉塞。小可一個薄識,因一口氣去投奔了梁山泊宋公明入夥,如今論秤分金錢,換套穿衣服,只等朝廷招安了,早晚都做個官人。”

正是因為目下“朝廷不明”“奸臣閉塞”,所以,戴宗就勸石秀不妨先上梁山,等將來受了招安,再去做個“官人”,以便報效國家,光宗耀祖。

小說第五十五回,宋江對上梁山後擒獲的第一位朝廷將領彭玘說道:“某等眾兄弟也只待聖主寬恩,赦宥重罪,忘生報國,萬死不辭。”

後來,每逢朝廷將領被俘,宋江總是以“權借梁山水泊避難,專等朝廷招安,與國家出力”這樣的理由,來表明梁山的立場,勸說他們暫上梁山,一同替天行道,等朝廷招安之後,再一起忠心報國。

小說第七十一回,天罡地煞終於匯聚梁山。眾英雄排定座次之後,宋江就在忠義堂上率眾盟誓:“但願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勳於國,替天行道,保境安民。神天鑑察,報應昭彰。”於是,眾頭領就“同聲共願”,全都“歃血誓盟”,誓將“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勳於國”。

招安之後,宋江他們無論是徵遼、平田虎,還是平王慶、徵方臘,都展現出了一派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赤子之心,為朝廷立下了赫赫戰功。

下面,我們就講講徵方臘過程中發生的兩件事情。

小說第一百十六回,阮小二、孟康在攻打烏龍嶺時不幸陣亡,宋江知悉後是寢食俱廢,夢寐不安。

於是,阮小七、阮小五就在掛孝完畢之後,前來中軍帳裡安慰宋江道:“我哥哥今日為國家大事,折了性命,也強似死在梁山泊,埋沒了名目。先鋒主兵不須煩惱,且請理國家大事。我弟兄兩個,自去復仇。”

兄弟手足情深。可是,阮氏兩兄弟在大哥阮小二陣亡之後,雖感悲痛,但是卻很自豪。

因為,他們覺得阮小二是“為國家大事,折了性命”,是為國捐軀的。所以,雖死猶榮,要遠遠強於“死在梁山泊,埋沒了名目”。

這就不得不讓人想起石碣村的湖蕩裡,那阮氏兄弟所唱的那首“酷吏贓官都殺盡,忠心報答趙官家”的漁歌了。可見,忠義之心,在阮氏兄弟的心中是一貫的執著。

也是在同一回裡,解珍、解寶兩兄弟為破烏龍嶺,決計闖關放火。

解珍、解寶來向宋江請命道:“我弟兄兩個,自登州越獄上梁山泊,託哥哥福廕,做了許多年好漢,又受了國家誥命,穿了錦襖子,今日為朝廷,便粉骨碎身,報答仁兄,也不為多。”

宋江道:“賢弟休說這兇話,只願早早幹了大功回京,朝廷不肯虧負我們。你只顧盡心竭力,與國家出力。”

解珍、解寶兩兄弟的態度很堅決,既然是“受了國家誥命,穿了錦襖子”,那麼,“今日為朝廷,便粉骨碎身”,也就在所不辭了。

這是何等的赤膽忠心,何等的英雄氣概!

其次,我們再來說說小說對宋江這個人物形象的塑造。

宋江無疑是《水滸》小說中全忠仗義、忠君報國思想的代表人物。宋江的人生理想是“全忠仗義,輔國安民”,宋江的座右銘是“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

不過,宋江雖然一直都將全忠仗義、忠君報國作為自己人生的終極目標。但是,宋江這一人生目標的孕育和實現,卻有個發展和完善的過程。我們可以粗略地將之分為這樣四個階段:

其一,萌芽。

小說第三十二回,在武松首先對宋江提出了招安的想法之後,宋江曾對武松說過這樣兩句話,一句是:“兄弟既有此心歸順朝廷,皇天必祐。”還有一句是:“如得朝廷招安,你便可攛掇魯智深、楊志投降了。日後但是去邊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廕子,久後青史上留一個好名,也不枉了為人一世。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

此時的宋江,雖然對自己的未來人生仍然有所希冀,還沒有下定要落草為寇的決心。但是,以忠義之心自居的宋江,還是覺得武松作為一個戴罪之人,只有接受了招安,歸順了朝廷,然後去邊關之上,“一刀一槍,博得個封妻廕子”,青史留名,這樣才不枉了為人一世。

在這裡,我們可以看出,宋江雖然給武松指出了一條報效朝廷、青史留名的可行路徑,但是,宋江對自己的信心卻是不足的。

宋江作為一個身負罪案的吏員,在當時的社會環境下,如果不走非常規的路徑,那麼,要想有所作為、出人頭地,那是絕不可能的。所以,宋江才會同武松說出“我自百無一能,雖有忠心,不能得進步”這樣無奈的話語來。

所以,宋江雖然“有養濟萬人之度量”,“懷掃除四海之心機”,他的內心湧動著一腔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熱忱之心。但是,此時的宋江,還深受著“孝”的羈絆。所以,宋江前行的步子,邁得還並不那麼地堅決。

其二,提出。

小說第四十二回,宋江從江州法場逃出生天後,不得不上了梁山。可是奇怪的是,宋江在梁山上只喝了三天的酒,就急著以回家搬取家人上山為藉口,執意一個人下山去了。結果,就生出了遇九天玄女受天書這樣一個傳奇故事。

這個九天玄女的故事,其實是宋江自己一手炮製的。而宋江這樣做的目的,就是要借九天玄女之口,來提出自己“替天行道,為主全忠仗義,為臣輔國安民,去邪歸正”的人生理想。

因為,“功名未上凌雲閣,姓字先標聚義廳”,梁山的興盛壯大,讓處在萬般無奈之中的宋江,發現了一個絕好的可以一展人生抱負的棲身之地。所以,宋江就想抓住這個難得的機會,來力圖實現自己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人生目標。

於是,宋江就在還道村裡,遇到了九天玄女,接受了三卷天書。

其三,實施。

目標提出後的關鍵在於落實。所以,宋江上了梁山之後,總是在不同的場合,對不同的人物,宣講著自己的觀點,闡述著自己的目標,以圖贏得人心,壯大力量。

比如小說第五十五回,宋江在勸降彭玘時就說道:“某等眾兄弟也只待聖主寬恩,赦宥重罪,忘生報國,萬死不辭。”

比如小說第五十六回,宋江為了勸徐寧上梁山,就對徐寧說道:“現今宋江暫居水泊,專待朝廷招安,盡忠竭力報國;非敢貪財好殺,行不仁不義之事;萬望觀察憐此真情,一同替天行道。”

比如小說第五十九回,宋江向宿太尉表露心跡,說道:“宋江原是鄆城縣小吏,為被官司所逼,不得已哨聚山林,權借梁山水泊避難,專等朝廷招安,與國家出力。”

小說編寫者在這裡只用了一個“權借”,一個“專等”,就寫出了宋江棲身梁山的無奈和盼望朝廷招安的熱切。而宋江之所以要這樣說的目的,就是為了尋求宿太尉的理解和支持,好為下步的梁山受招安,打好基礎,作好鋪墊。也就是“休言嘯聚山林,早願瞻依廊廟”,宋江向宿太尉展露的,就是一派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赤子之心。

而宋江也正是利用這一次次的袒露心跡的機會,將梁山眾頭領的心思,都牢牢地維繫在了“忠義”的大旗之下。

誠如張錦池先生在《水滸傳考論》中所指出的:“梁山兵馬發展壯大的過程,既是英雄們為宋江的忠義思想所感化的過程,也是宋江的忠義思想不斷朝向縱深發展的過程。”

於是,在宋江“忠義”大旗的感召之下,各路英雄猶如江河入海,匯聚在了“替天行道”的水泊梁山。而那些上梁山前素來不把“趙官家”放在眼裡的燕順、石勇輩,也全都改弦易轍,變成了“共存忠義於心,同著功勳於國”的忠義英雄。

其四,成功。

上了梁山之後,宋江無論是想方設法地架空晁蓋,還是全力以赴地破解晁蓋的遺言困境,以榮登梁山大位,宋江所有的努力,都是為了實現自己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人生目標。

於是,宋江就通過力邀朝廷降將加盟梁山,來逐步優化梁山的組織結構。通過將“聚義廳”改為“忠義堂”,來徹底改變梁山的聚義性質。

當“忠義堂”的牌額在梁山上高高掛起的時候,這梁山泊就由晁蓋時期的生存需求,上升到了宋江時期的自我實現需求。而那幫“成甕吃酒,大塊吃肉”的聚義好漢,也就成了“全忠仗義,輔國安民”的忠義之師了。

對此,容與堂本有個很到位的評語:“改聚義廳為忠義堂,是梁山泊第一關節,不可草草看過。”

而忠義堂石碣受天文,梁山泊英雄排座次,則標誌著宋江的這一番努力,終於獲得了空前的成功。梁山頭領的思想統一了,梁山泊的政治生態改善了,宋江實現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目標的基礎堅實了。

需要指出的是,那刻在石碣兩側的“替天行道”“忠義雙全”的八個大字,其實是與宋江“全忠仗義,輔國安民”的人生理想,與受招安後打出的“順天”“護國”的兩面旗幟,在精神實質上都是一脈相承,一以貫之的,反映的都是宋江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終極目標。

所以,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後,宋江就帶領著梁山的頭領們,踏上了徵遼、平田虎、平王慶、徵方臘的征途,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最終登上了實現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目標的人生巔峰。

所以,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之後,宋江就帶領著梁山的頭領們,踏上了徵遼、平田虎、平王慶、徵方臘的征途,為國家立下了汗馬功勞,最終登上了實現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目標的人生巔峰。

這裡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水滸》小說裡的招安,既不是南宋王偁《東都事略·張叔夜傳》裡的兵敗而降,也不是《大宋宣和遺事》裡的誘招而順,而是宋江在“兩贏童貫”、“三敗高俅”的大好形勢下,忍辱負重、主動謀求的結果。

這就與走投無路時的被迫招安,有了質的區別。

這是《水滸》小說編寫者不同於以往水滸招安故事的又一獨創。而小說編寫者如此別具匠心的目的,就是為了表明宋江那熾若烈焰的忠君報國之心。也就是說,越是在梁山形勢一片大好的情況下,宋江越是要主動謀求招安,以實現自己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人生目標,這樣也就越是寫出了宋江的報國之切,“忠義之烈”。

對宋江的忠義之舉,容與堂本《讀序》有段很到位的評論:“獨宋公明者,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專圖報國,卒至於犯大難,成大功,服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忠義之烈也,真足以服一百單八人者之心,故能結義梁山,為一百單八人主耳。”

類似的,還有藜光堂本《水滸忠義傳敘》:“觀其身居水滸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顓圖報效。至於犯大難,成大功,卒罹大冤,報毒自縊,同死而不辭,則謂宋公明真有智有力,有忠有義之人可也。”

那麼,小說編寫者為什麼要著力描寫宋江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忠義形象呢?

從水滸故事的流傳史來看,無論是龔開的《宋江三十六贊》、童甕天的《甕天脞語》,還是宋元話本的《大宋宣和遺事》、陸友的《杞菊軒稿·題宋江三十六人畫贊》,以及元人水滸戲,這些文獻資料裡的宋江形象,都是因著水滸故事在民間的廣泛流傳,隨著宋元明三朝社會的急劇變遷,而日益豐滿、漸漸成型的。而宋江形象日益豐滿的核心,就是忠義元素的不斷融入和昇華。可以這樣說,水滸故事裡的宋江形象,他的骨子裡就有著全忠仗義、忠君報國的“忠義”基因。

所以,小說編寫者在編撰《水滸》小說時,就繼承併發揚了宋江身上的這一“忠義”基因,並把它昇華成了小說的創作本旨。

於是,楊定見會說:“《水滸》而忠義也,忠義而《水滸》也。”

於是,李卓吾會說:“一百八人者,忠義之聚于山林者也。”

五、宋江被奸佞之臣鴆死的結局,極大地深化了小說的主旨思想

小說第一百二十回,宋江喝了朝廷所賜的御酒之後,發覺被人下了毒藥。可是,一心忠君報國的宋江,至死仍以為“今日天子輕聽讒佞,賜我藥酒,得罪何辜。”

所以,宋江不但沒有對道君皇帝有任何的怨言,反而還擔心李逵如果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就會嘯聚山林,“壞了我梁山泊替天行道忠義之名”。

因此,宋江就騙李逵也喝了藥酒,並對李逵說道:“我為人一世,只主張‘忠義’二字,不肯半點欺心。今日朝廷賜死無辜,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

宋江的這一結局,又是《水滸》小說的獨創。

因為,無論是歷史記載裡的宋江,還是水滸故事中的宋公明,他的結局要麼是招安後不知所終,如《宋史·張叔夜傳》所記;要麼是招安後三十六人俱皆授官,宋江後因平方臘有功而封節度使,如《大宋宣和遺事》所寫。但是,卻從來沒有一份歷史記載,或是一個故事傳說,是把飲鴆而亡作為宋江最後歸宿的。

需要指出的是,小說對宋江他們的結局作如此處理,既遵循了水滸故事在流傳過程中“忠義”元素日漸增強的內在邏輯,也密合了對明初屠戮功臣深表“不平”的社會思潮,從而也就極大地深化了小說的主旨。

德國漢學家衛禮賢認為,《水滸》“全書的主題是,政府的腐敗是盜賊蜂起的根源,一個善良的強盜比一個兇惡的官員要好。”這個的觀點雖然有一定的道理,但只是指出了《水滸》主旨的一個方面。

無論是攘外徵遼國,還是安內平田虎、平王慶、平方臘,宋江他們既是國之忠臣,更是國之重臣。但是,宋江最後卻只能飲鴆而亡。這樣就既寫出了宋江“死於九泉,忠心不改”,“寧可朝廷負我,我忠心不負朝廷”的忠之烈,又寫出了奸佞之臣“屈害忠良”,“變亂天下,壞國,壞家,壞民”的惡之深。

所以,《水滸》小說的意義,就更在於通過對梁山英雄群體,尤其是其代表人物宋江一生命運的描述,揭櫫了以宋江為首的梁山英雄全忠仗義、忠君報國,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雖然功勳卓著,彪炳千秋,但是,最終卻仍難逃奸佞毒手的悲壯歷程。

於是,小說就在客觀上對那個濫官汙吏橫行,“大賢處下,不肖處上”,“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的“冠屨倒施”(李卓吾語)的社會提出了尖銳的批評,從而在本質上揭示了那個社會的殘酷和血腥。

這也就是梁山好漢用自己的生命之音,奏響的這曲反對濫官汙吏,全忠仗義、忠君報國交響樂的悲劇意義之所在。

儘管小說編寫者最終留了一條略顯光鮮的尾巴,給宋江立了廟,封了侯。但是,“煞曜罡星今已矣,讒臣賊子尚依然”,小說編寫者筆端流露出來的那份沉重的無奈,那種無言的痛楚,卻久久地震撼著歷代讀者的心。

還有什麼比洞見了命運的力量和人生的無常,來得更讓人感傷,更讓人無助的呢?“揀盡蘆花無處宿”,可是那“玉關”,卻早已難“重見”了。

所以,這宋江之死,可以說既是宋江的悲哀,也是時代的悲哀。

(圖片取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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