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2 散文:村中的狗


散文:村中的狗


我認識一條狗,它沒有名字,如黑狗叫小黑,黃狗叫小黃,村人喊它小白。它擁有一身雪白的毛髮,可它並不珍愛,身上常如雪後初霽般。一隻病眼使它具有辨識度,那隻右眼常年呈紅色,如人患的紅眼病,是打架落下的。

小白來村子的時日比我長,但很久以後,我才注意到它。

那是許多個特殊的夜晚,興許是夏季又或是秋季,總之,巷子裡沒什麼人,只有路燈和幾隻偶爾不顧性命撲向燈的蛾子。一切靜下來了,除了風,所有聲響此刻都被封在關了窗門的屋內。夜裡一二點,傳來了駭人的哭聲,離我很近又似乎很遠,我能感受到聲音的軌跡,先是低低的從土地冒出芽兒,經風拖拽了一段,達到制高點,又猛的下墜,砸入地面,斷了幾截。接著,斷掉的聲音重又無縫對接,再次獲得了生長,這次,在空中停留的時間明顯長了。我等待它落入地面,卻在空中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稍放縱的風。像婦人啜泣又像孩童哼唧,像狼嚎又像貓咪兒奶叫。

哭聲持續了好幾夜,就算落雨,也不曾蓋住。很奇怪,在雨中,聲音竟像從大環境中抽離一般,只往被它吸引的耳道鑽去。那些落在房簷的雨滴,為哭聲奏出了旋律。

散文:村中的狗

那些夜晚,我的思緒便在這樣的聲音中經歷猜測、徘徊,而後沉沉睡去。就在我斷定哭聲只存活於夜裡時,在一個如同往常的清晨,公雞剛剛鳴叫了一陣,小白臥在主人給它搭建的小木屋裡,將它特有的聲音牽入巷子。似乎嚎得還不夠過癮,它緩緩走出小木屋,在巷子裡將聲音續上。我睜大雙眼,臉幾乎就要貼上廚房的玻璃了,我簡直難以置信,窗外發出哭嚎之聲的,的確是那隻擁有紅眼的小白狗,它只不過隨口叫幾句罷了。

說實話,小白的叫聲與它的長相實在是毫無關聯啊!

起初,不好看的皮毛使小白成了村子裡可有可無的存在,當人們對它駭人的叫聲習以為常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它的存在感幾乎為零了。可小白對此似乎有了別的心思。

它變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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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整日在村子裡晃盪,再也不回主人搭建的小木屋內了,它將睡床安在了我母親的菜地。母親的那方小菜地種滿了白英,儘管常有十幾只綠鵯偷跑來吃,白英叢仍編織得密不透風。後來,母親在那裡種了幾種蔬菜,包菜、芥菜、小白菜,數量不多。還有一株菠蘿,母親參照網上的法子,將菠蘿冠頂放入鹽水中浸泡七日後,栽入土中,竟真活了。這些生命如白英般,在此地肆意生長。

在村人幾乎就要將小白拋諸腦後時,它再次闖入視野。在母親的那方小菜地,小白踩壞了所有的蔬菜,小菠蘿之所以倖免於難,源於母親給其圍了一圈籬笆。小白為自己開闢了一條通往睡床的路,它臥在菜地旁堆放的廢鐵架上,耷拉著眼皮,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當母親站在菜地旁氣得瞪它時,它無動於衷,將頭扭向高處的一棵松樹,背對母親,聽松枝上一陣又一陣雀叫。

“真是壞狗。”母親邊罵邊將被小白踩壞的菜扶好,殘葉蓋住了一部分土地。這些菜還沒長成鍋裡的佳餚,雖負傷了,還需在地裡自動修復。

第二日,還是老地方,才經歷摧殘的菜被小白從土中挖出並遭遇了一小會兒的曝曬。有人直接指認了小白,母親氣急敗壞,指著小白破口大罵:“再弄我的菜,打死你。”小白還臥在昨日的睡床上,仍耷拉著眼皮,不屑地看了一眼母親,好似在說:“雷聲大,雨點小。”罷了,好人不跟壞狗鬥,母親將菜拾回家中,炒了一盤極鮮嫩的佳餚。

自此,小白開始團伙作案,夥同一條黑狗或黃狗,在我家的花盆撒尿,或是踩踏別人的菜地。它的名聲徹底壞掉了,村人提起它,都是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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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來了,小白懷孕了,它那越發圓潤的身子阻礙了它搞破壞。它更像一個浪蕩在外的野孩子,偶爾在巷子裡亮個相,或回家吃一口主人給它備下的飯菜。它的主人也不知道它究竟住在哪兒,又是何時懷了孩子的。原屬於小白的木屋內塞滿了麻袋,在冬天來臨前,主人已經將注意力集中在了養鴨上。

一個寒冷的夜裡,小白在一處無人居住的地方生下了六隻小狗崽,是誰發現那六隻小生命並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它們裝進塑料袋密封丟進垃圾桶,沒有人知道。直到小白的肚子癟了,並挨家挨戶尋孩子的時候,主人知道它生了,村人也知道了。

但垃圾桶裡的6條命卻在那個寒冷的夜晚獲得短暫存活後永遠地逝去了。

第二日,山灣菜地的霜很重,久久沒有融去。

母親說:“會遭報應的。”

誰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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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白仍在挨家挨戶尋找自己的孩子,它一聲不吭,從後巷走到前巷,又從前巷走到後巷。它記得自己好像在某個地方生下了孩子,但轉眼,孩子就不見了,它懷疑那些大門緊閉的人家,在他們的門口徘徊,焦急地等待那些可疑之門打開,讓它瞧瞧。顯然,它一無所獲。

沒了孩子的小白,獲得了村人的同情。他們早就忘了此前這條紅眼的小白狗,破壞了多少還沒長大的菜。他們輪番安慰它:“別找了,找不到的,快回家吧。”小白沒有聽人類的話。它還在找。

走到我家門口時,我正直挺挺地站在門階上。過去,它與我常是敬而遠之,不是即刻逃走,就是怯生生地等我走開。這時,它瞧我一眼,邁開步子,欲往明廳衝去,我注意到它正常的那隻眼裡,填滿了六神無主與焦急萬分,卻仍燃著幾分希望之火。

它開始遲疑了,停在我的面前,我告訴它:“我家沒有你的孩子,你再去別處找找吧。”它聽進去了,沒再往裡走,收回踩在石階上的步子,離開時重又看了我一眼。我搖搖頭,它轉身而去,那一眼好似在說:“知道了,謝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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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找了一天,走遍了村子裡所有開著門的人家,並不都能換來一片好意。忌憚狗的村人直接將它趕了出去,它乾癟的奶一甩一甩。天黑了,小白漲奶了,卻仍沒有發現孩子的蹤跡。

第二日,它又將昨天找過的地方重新走了一遍,到我家時,它的主人正同我的母親談論那幾只新生的狗崽。

“全丟進垃圾桶了。”

“怎麼能丟了呢,造孽啊!人沒了孩子,就像沒了命,狗可不就跟人一樣嘛!”

“找了一天了,還在找,也不敢跟它說孩子都死了。”

“太苦了。”

小白不知聽懂了沒,它搖著尾巴,扒著主人的腿,開始哼唧。

母親不忍心,安慰它:“過幾天就沒事了,以後還會有的。”小白仍在哼唧,聲音越來越哀,就像許多個特殊夜晚落在巷子裡的哭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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