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6 三流站姐回憶錄:我的追星之路是如何走到盡頭的

本文的作者就讀於中國最著名的兩所大學之一,同時也是一名“站姐”。過去兩年間,她將課餘時間獻給了追星事業,扛著單反相機出沒於機場和各類演出,開過6個粉絲站,為偶像拍攝了兩萬多張照片。

她覺得偶像勤奮上進,不斷賜予她精神動力。她學業優異,校園社團活動也搞得有聲有色。父母理解支持她的追星行動,偶像為她的拍攝技術點贊叫好,粉絲們感謝她的辛苦付出。

一切看上去都很美好。然而,她卻感受到巨大的空虛,主動摧毀了自己的追星之路。


撰文 / 李滿

插畫 / 陳禹

視覺 / 張楠


首都國際機場,我最熟悉的地方


我是一名“站姐”,2016年夏天到2018年夏天,我為15位藝人拍了兩萬多張照片,其中有約一千五百張被精心修過發佈在微博上。無論是機場、演唱會還是節目錄制現場,我總能找到辦法進入到最靠近藝人的區域,然後舉起相機,摁下快門。

全國可能有幾千人和我做著相似的事情,我們享有同一個身份:“站姐”。然而兩年過去,我什麼也沒得到,按照飯圈的評價體系,我只能算是個三流站姐——既沒有在圈子裡建立起聲譽,也沒有掙到錢,連追的明星也一個個走向暗淡。到最後,我摧毀了自己對偶像的信仰。

“站姐”意為管理“站子”的女性,“站子”則是及時跟蹤藝人行程發佈照片的社交媒體賬號。這套體系從韓國流傳進來,迅速適應並改造了整個粉絲圈子。我熟練地掌握這一系列技能。首都國際機場是我最熟悉的場地,在很多個早晨或者傍晚,我要在這裡等上兩到三個小時來拍攝偶像登機或抵達的畫面。

拍完之後,我去地下一層的麥當勞,花上十幾分鍾吃點東西,順便把照片導入電腦。等進度條變成滿格,就馬上合上電腦,乘一旁的升降梯到地下二層,搭機場線至三元橋站換乘10號線趕回北四環的學校上課。

在列車駛向三元橋站的20分鐘裡,我神經緊繃,從當天拍攝的好幾百張照片裡選出9張,先用Lightroom調色,再打開Ps液化人臉修掉瑕疵,然後撰寫一段合適的文案,誇讚偶像今天獨特的美貌與氣質,和照片一起發佈在微博上。

一切工作完成,列車到站,我匆匆收拾東西換乘到10號線,在這一趟車上,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一遍又一遍地刷新微博,查看其它粉絲對於這套照片的反響。

並不是每次拍圖都會進行得這麼順利。很多時候,因為當天不夠好的光線或偶像臉上的痘印,我無法在短時間內把圖修出想要的效果,只能不斷調整參數,緊盯屏幕分辨每一點細微的差別,直到列車停下,車上人都走光,我才茫然地抬起頭,用很長一段時間反應過來,機場線已經到達終點站東直門。

我很少和現實生活中的朋友們提起我的追星故事,因為這會使我像個異類。我從小到大接受了最標準的應試精英教育,被灌輸的目標是“讓優秀成為一種習慣”,沒有朋友會把這麼多時間浪費在一件毫無“意義”的事情上。就算有時討論到某個明星,我也不敢表現得對他們太瞭解,只能附和說:“對,我也真的記不清他們的臉。”

我始終無法全身心地融入這個系統。儘管我成績不錯,考上了這所令人嚮往的名校,但面對激烈的競爭我總是感到苦悶,也表現得不太合群。上高中的時候,我被同班同學們排擠,午休時間沒有人願意和我說話,我就一個人呆在廁所瀏覽視頻網站。就在這段時間裡,因為一個演唱會視頻,我成為了女團成員A的粉絲,她在臺上閃閃發亮、受人喜愛,在臺下也標榜自己努力奮鬥。

我太羨慕這樣的狀態了,開始在生活裡模仿她。她握話筒的時候小拇指會不自覺地翹起,我沒有話筒可以握,所以我拿起水瓶喝水的時候,也把小拇指翹起來,這個習慣到現在我也沒有改掉。

假期的時候,我會去參加她們團體的活動,即便是要橫跨大半個中國。父母表示了支持,他們對我平時的刻苦用功一直很滿意,覺得這作為緊張學習中的調劑非常合理。不能否認女團給了我很多拼搏的動力,她們宣揚著要為夢想付出汗水,這顯然要比老師們陳舊的說教更有感召力。

2016年暑假,我空出大把時間無事可做,便開始頻繁地去機場為A接送機,非常偶然地開始了站姐生涯:一次送機時,朋友託我拍A的隊友,我順便也為A拍了照片修過後用微博私信發給了她。沒想到當天晚上她就把照片發了微博,轉發量比她平時的微博高不少。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滿足感。這意味著來自偶像和其它粉絲的肯定,更重要的是,A因此記住了我,我和其它粉絲不一樣了。等她回程的時候,我又拿著相機出現在接機的人群裡。

A的活躍粉絲並不多,很多時候在機場都只有我一個人在拍她,所以她非常配合。在我心中她的形象始終是努力上進的可愛女孩,所以我非常樂於看到自己拍的照片為她帶來了更多的粉絲,也期待著她的事業更進一步。

我不太敢和她說話,反倒是她主動和我搭話,問我今天拍得怎麼樣,能不能給她臉修小一點?等安檢的時間長了,她就開始和我聊其它成員的八卦,比方說誰又和誰在後臺扯皮。這反倒讓我不太適應,只能勸她有時間多練練舞,離雞毛蒜皮的事情遠一點。


三流站姐回憶錄:我的追星之路是如何走到盡頭的



拍了大概半年後,有一次她去乘紅眼航班,快要安檢的時候,她沒有講話,突然把手機屏幕舉到我眼前,上面是她微信二維碼。我起初沒懂她在幹什麼,明白了以後,耳邊“嗡”地一聲開始轟鳴。

我下意識地掃了碼,看到她的微信主頁,頭像是一個流行的表情包。我手指移到“添加到通訊錄”按鈕,心裡猶豫了一下,沒有點下去。

“我還有點事,先走了。”我把手機塞進口袋,轉過頭叫了一輛出租車,落荒而逃。臉在發燙,口袋裡握著手機的手也發燙,耳鳴還在持續。司機問了我三遍,去哪裡?我隨口答,去市中心。

調整了很久呼吸,我才有勇氣去面對那個微信主頁,遲疑了很久,點了返回。但我還是無法面對已經拍下的她的照片,我把相機存儲卡拔出來,偷偷塞在出租車後座的縫裡,下車之後即是永別。

我突然意識到,我和她的關係,完全建立在我是粉絲、她是偶像的基礎上,建立在我自己對她形象的幻想和美化上。給我二維碼的那一刻,對她來說是一種信任和示好的舉動,對我來說,卻打碎了我做了很久的夢。

從此我再也沒去見過她。後來我聽說她退團了。

我想搞到一位巨星

一尊神坍塌了,我就去找下一尊神。而且這次我一定要找到更加遙不可及的更穩固的神,換句話說,我想搞到一位巨星。

沒過多久,我對一個當紅的流量小生產生了好感,我輕易地在他身上找到了吸引我的特質:他長得很好看,非常有自信,可以坦然接受一切誇讚。他的粉圈已經相當成熟,有好幾個粉絲數十萬左右的站子,我加入了其中一個,隨之被吸納入這個由站姐組成的小群體。

這個站子有包括我在內的三名“前線”,負責拍圖和修圖,還有一位美工,負責製作站子的一些宣傳圖,然後有一位總負責人,她是“站長”,所有的圖都是她配上文案發布。我們無話不聊,討論娛樂圈的每一點風吹草動,很快我掌握瞭如何像她們一樣說話——包括正確地使用縮寫(比如“xswl”和“zqsg”分別代表“笑死我了”和“真情實感”;“rs”有兩種含義,“人身攻擊”和“熱搜”,要根據語境仔細分辨)、瞭解所有明星和他們粉絲的外號、話尾巧妙地融入韓語裡的感嘆詞。

5個人配合得很好,儘管我們分佈在3個時區,最快的時候,一張圖從拍下到精修後發佈只需要15分鐘。但直到現在,我也從來沒有見過另外4人,也不知道她們叫什麼名字,只知道微博ID,我們互相稱呼為“姐妹”。

站長會及時更新他的航班信息,這些都是從黃牛手上花幾塊錢買來。如果他飛經首都機場,只要沒有要緊的課,我都會去接送機,一次的花費是幾百塊,這不對我的生活費構成負擔。有時他在北京參加品牌活動,我也會想辦法搞到入場券。有一兩個親密的朋友知道我去拍圖,他們表示理解,誇獎這是一項了不起的技能。唯一的問題是,因為航班的時間沒有定數,我偶爾需要半夜起床,有時凌晨才能從機場回來,這加重了我的睡眠困難。

在學校裡我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學生:上課、參加社團活動、實習、甚至還進行一些學術研究。我有兩個微信號,一個用來追星,一個和現實生活裡的人聯繫。做站姐就像我生活裡的一個隱藏副本,如果我不開口,就沒有人會知曉。

我覺得沒有幾個現代人能清醒地面對全部時間,大家都要找個寄託,在其中麻痺痛苦、消解無聊、忘記憂愁,尋找宗教式的超凡體驗。不過是我的寄託比較新潮而已。

第一次去接機,我就感受到了和以往完全不同的陣仗,我擠在一大群粉絲裡,所有人都盯著出關的那一個口,只要有一個疑似的人經過,前面的人就發出驚呼,然後所有人都跟著尖叫。終於,他在一大群人的簇擁下款款飄過,我急忙舉起相機,不小心正好架在前一個人的頭頂上,拍到了數張模糊的臉和一張清楚的後腦勺。等他走過,身邊的粉絲湊過來觀賞我的相機預覽,“真是一個名品後腦勺”,她稱讚。


三流站姐回憶錄:我的追星之路是如何走到盡頭的



因為隨行人員和接送機粉絲巨多,幾乎無法在機場關外拍到他。為了拍圖,必須要“刷關”——就是購買同一天從同一個機場起飛的航班機票,這樣就能進入到候機廳拍攝。很快幾乎所有賣航班信息的黃牛都開始提供刷關服務,他們總能找到一兩百塊錢的當天最廉價機票。刷關並非萬無一失,因為流量常常會選擇走VIP通道,只有跟他買同一趟航班,跟著他飛這趟行程才能確保拍到他。

我很排斥跟飛,覺得這是一種“私生”行為,只會給偶像帶來困擾。於是機場能不能拍到他就變成了完全隨機事件,有好幾次我都空手而歸,連人影都沒有見到。我安慰自己,觀鳥愛好者不也這樣,千里迢迢地跑去拍鳥也常常連根鳥羽毛也見不到。後來我越想越覺得,自己比觀鳥的人還慘,鳥要是出現還會叫兩聲,流量連好臉色都不會給。

但這樣的照片得到了姐妹們的誇獎,她們一致認同這是一種高貴的冷峻氣質,我想這說得不錯,於是把所有照片都往冷色調整,果然大獲成功,最多的時候收穫了上萬的轉發。我越來越相信他應當具有高冷的外表,修圖的時候,我要求自己必須把他的皮膚修成無瑕疵的冷白皮,腿的比例也要拉長,發展到最後,隨著技藝的精進,我開始給他畫雕塑般的下頜線。我的圖一旦發佈就會成為最受歡迎的那一批,粉絲們在各類官博營銷號下安利他的美顏也大量使用我的圖片,儘管他實際上並不長那樣。

我不僅成功地在照片裡把他的臉捏成了我更喜愛的風格,也改變了大家對他臉的印象。回到現實,我一共和這位小生見過二十多次,卻沒有進行過一次對話,我甚至沒有願望和他交流——吸取之前的教訓,如果沒有進一步交流,我就不會再發現他不符合我想象的地方,那麼這段關係就永遠不會覆滅。我對他的唯一要求,就是他的臉能及時出現在我的取景框裡。

就當我在站姐之路上高歌猛進之時,站子倒閉了。


要成為“神站”嗎?我猶豫了

站子的解體非常突然。有一天站長告訴我們她因為現實生活的種種事宜感到疲憊,不再想從事這項副業,也沒有人願意接替她的職務,大家做出了統一的決定:關站。

解散的真正原因,我心知肚明:小生事業轉型專注拍戲,曝光越來越少,同類型的年輕演員不可勝數。大家都找到了新的偶像,這種行為稱作“爬牆”。

爬牆在飯圈內會被視為可恥的行徑,雖然有很多粉絲都會這麼幹。每換一個新偶像,站姐也相應地要註冊新的站子,改掉暱稱,甚至要換掉自己的微信號。之後這個群聊天的頻率越來越低,直到陷入死寂。


三流站姐回憶錄:我的追星之路是如何走到盡頭的



2018年1月,這個群短暫地復活了,5個人都冒出頭來激烈地討論同一個話題:《偶像練習生》的開播。沒有人能拒絕選秀的誘惑,這是一場大型的遊戲、賭博與造神運動,三個月後有選手會走上神壇,剩下的就沒入籍籍無名的汪洋,只需要選擇一個選手下注,就能夠加入狂歡。

全國的追星族都出動了,無論是之前追韓星的、追流量的、追女團的此刻都成了練習生粉絲,練習生們多是白紙一張,等待著節目組和粉絲的塗抹。秩序還有待建立,誰在微博上擁有更多追隨者,誰就擁有了話語權,可以指揮粉絲們的行動、解釋選手的行為甚至創造偶像的人設。

成為站姐、通過發佈偶像照片積累在微博上的人氣顯然是一條有效的途徑,站姐的數量迅速膨脹,稍有人氣的選手都擁有20個以上的站子。我不甘落後,馬上為一位前兩期節目鏡頭相對比較多的選手開了站子。

我在很早的時候就加入了一個偶像圖片交易群,站姐們在這裡賣出自己順手拍到的別的明星的圖,或者買入自己沒有跟的行程圖。最初這像是一種互相幫忙的行為,錢也是象徵性地收幾十塊,關係好的就不收。

在差不多一年半的時間裡,這個群的人數從一百人緩慢攀升至兩百人,但等《偶像練習生》第一期播完,這個群人數馬上達到了上限五百人。我還被拉入了新建的同樣功能的三個群,它們也迅速滿員。代拍進駐了每一個群,因為《偶像練習生》節目是在大廠影視小鎮封閉錄製,唯一能拍到選手的方法就是守在園區圍欄外,把鏡頭伸進欄杆的間隙,等選手們上下班路過附近的時候拍上幾張,只有職業代拍有耐心在冬日寒風裡苦等一天。

最初我不願意在代拍手上買圖,我對她們的動機心存芥蒂,她們不過是想在偶像身上掙錢而已。但是不買圖站子更新頻率就非常低,粉絲數也少得可憐,哪怕是好不容易自己在競演的時候拍出了傑作,也只能獲得兩三百個贊和不過百的轉發,節目組會給每位選手的粉絲提供一些免費的競演票,站姐們分票的時候,也根本不會考慮我。

我妥協了,得知有一位同學翹了所有的課去大廠做代拍,我就從她手上以優惠價買圖。她每天備一個小馬紮,駐守在正對主幹道的欄杆外,每天等上12個小時。我問她掙錢多嗎,她說一週掙了一萬五,我沉默了,追星族的錢真好掙。

她又說,她認識的代拍同行都是接受了良好教育、家境不錯的年輕女孩,如果不是喜歡這些明星,根本沒人願意這麼辛苦掙這個錢。她慫恿我也去,但我沒法接受,我不想徹底變成偶像產業鏈上的一個環節。

圖買到了,我按照自己的想法修,反響還是寥寥。我請朋友們診斷到底哪裡出了問題,她們強烈建議我應該多上上網,尤其應該去讀讀“大粉”們的微博,看看她們在為選手們塑造什麼樣的人設。

我找到幾位微博粉絲數有1萬多的“大粉”仔細研究,看她們解讀一位選手的行為——選手在大家都在吃蛋糕的時候一個人靠在牆上盯著自己的鞋子,她們感嘆道:“今天這個世界有沒有和你熟一點?”後來節目組解釋,只是因為他鞋子髒了,她們又感嘆,這位選手真是幼稚得可愛。

我如法炮製,一組下班圖,我先截掉了和他一起走路的其它選手,修出孤寂而無助的氣氛,等到另一位選手淘汰了,我把原圖放出來說,選手又不幸和好朋友離別。站子順利走紅,但我失去了修圖的自由,我習慣於觀察粉絲們的喜好,然後自覺地形成合謀。

可是我在各個站子的競爭裡還是處於下風,我瞭解到幾個人氣高的站姐還有“大粉”成為了姐妹,每當這幾個站子出圖,“大粉”一定第一時間轉發,她們還給這幾個站子封上了“神站”的頭銜。

要加入她們嗎?從小就不太合群的我猶豫了。

4月6日決賽夜,粉絲票給了幾個“神站”的站姐,我嘗試自己購票,相熟的黃牛勸我別買了,“太貴了,不值得,要是我的女兒買我會打斷她的腿”。於是晚上我和朋友在決賽場地星光影視小鎮邊上的肯德基守著看直播,我追的選手成功出道,我痛哭流涕,覺得付出的一切都值得,然後我開始修我買來的圖,太閃耀了,我忍不住給他加上一圈光暈。

半夜,愛奇藝包下附近的海底撈,請各個選手的應援會管理和站姐吃夜宵,我也被邀請在列。同一個選手的粉絲坐在一桌,然後一位負責粉絲運營的愛奇藝工作人員作陪,飯局開始我們都自報家門,幾個“神站”都如雷貫耳。

輪到我了,我有點緊張又羞怯,把站子名字說錯了,但是其他人聽了也沒有反應,馬上開啟了下一個話題,工作人員把座位換到了粉絲最多的站姐邊上。我感到苦悶,就著廣播裡循環播放的節目歌曲,一個人吃掉了桌上所有羊肉卷。


“搬家”壓垮了我

《偶像練習生》出道的一共有9個人,這9個人從練習生期間就開始互相攀比,出道後更是較勁個沒完。可以拿來比較的東西太多了:粉絲做的應援、雜誌和代言產品的銷量、微博的轉發評論點贊數量。這一切都需要錢,就連做出一個漂亮的微博數據量也需要花至少4毛錢一個的價格購入大量微博小號。錢從粉絲的口袋飛向製造出偶像的各個組織,這可能就是偶像被製造出來的重要意義。



誰為偶像花的錢多,誰就能收割自己的信徒,如果誰一毛不拔,那他一定會被其它粉絲唾棄。站姐不僅要花錢,還必須要昭告天下自己花了錢。

我決定做一個場面大的應援項目,挑中了時代廣場的LED屏——通過國內的應援中介就能預定,價格是一萬出頭輪播一天,比國內很多一線城市的LED還要便宜。可我其實從來沒有去過紐約,紐約人大概也不會因為一張一閃而過的東方面孔心動,但這9個人裡已經有人登上了時代廣場,那我偶像理應一樣。我要做的事情其實很少:通過經紀公司拿到肖像使用權許可,把錢和要上屏的照片發給中介。應援公告發出來的時候,粉絲們都表示感動,彷彿身臨其境。

真正投放的那天,只有一位身在紐約的粉絲拍來了照片和視頻,我第一次發現,這塊LED比我想象的面積要小得多,我偶像的臉淹沒在時代廣場的喧囂裡,在這世界的十字路口,他的形象顯得平平無奇,無法引起任何注意。

後來這個應援中介還一直給我介紹他們的新項目,從拉斯維加斯賭場門外的大屏幕到英國泰晤士報廣告,我唯一心動的就是,等我爸生日的時候,是不是可以給他在家鄉市中心的LED大屏買一天廣告,他也許會高興。

三流站姐回憶錄:我的追星之路是如何走到盡頭的


每當這位偶像登上某個雜誌,或者代言某個產品,我都非常緊張,因為我並不知道這回我應當買多少才能滿足粉絲的期望。只要類似的消息傳出,大粉都會論述這次銷量對於偶像而言多麼重要,每個站子應該要買多少。

最多的一回,我買了五百本同樣的雜誌,一部分錢是我自己掏的,一部分錢來自粉絲的集資。粉絲們希望我能處理買回來的雜誌,就不需要再分給他們了,我苦惱了很久,打電話求雜誌社晚點發貨給我,這批雜誌現在還壓在我心頭,無法找到解決的辦法。

真正使我萌生去意的,是一次“搬家”行動——新浪微博有一個“練習生榜”,所有《偶像練習生》的選手都在這個榜單內,依照新浪給出的標準排名,月榜第一名的練習生可以升入“明星榜”,粉絲們把這個稱作“搬家”。

為了搬家,應援會提早一個月開始集資,可能籌集了一百萬,這筆錢一部分用來購買微博小號,一部分直接在微博上“給明星送花”提高“愛慕值”,一朵“花”兩元錢。幾千人被組織起來培訓,學習怎麼使用這些小號轉發評論偶像的微博來提高“互動值”,然後她們每天都花上三四個小時來做這些事,一個小號操作太過頻繁就會被封禁,那麼就換下一個,一個人一天會用廢十幾個號,用廢最多小號的人會成為所有粉絲的榜樣。

還有一部分人負責制定戰略。她們打探對手的情況,時不時散佈假消息引發恐慌,比如“對家有土豪砸進來好幾十萬”,然後把矛頭轉向普通粉絲們,“難道你一杯奶茶錢都拿不出來嗎?”她們還監察著所有粉絲的行動,不允許他們脫離大部隊。

最初看到粉絲們決定要搬家,我也表示支持,在第一天就為偶像送上了1999朵“花”。然而我馬上收到大批私信告訴我這種行為很愚蠢,因為這“過早暴露了自家的實力”、“應該要等到中期再送大額的花”,極端派指責我根本不關心搬家事宜、擾亂所有粉絲的努力、送的花也不夠多,我被迫道歉。

我本想和她們一樣沉浸其中,我能設想這種集體行為帶來的快樂和感動,在統一聲音後的共鳴中,大家都能得到慰藉。但糟糕的是,我運用了理智——這一切不過是為了一個虛擬的排名,為了微博上幾個數值的浮動,真的值得嗎?我並不憎惡這次“搬家”行動,也尊重每一個人為之付出的努力,只是它所展露出的巨大的空虛感壓垮了我。

我很想在微博上發表疑問,但我也清楚後果,我會被最粗鄙的話羞辱。在這個圈子裡我口不能言,我必須要逃跑。片刻的理智敲響了一長段熱情的喪鐘。


不說掙錢,我至少要回個本

儘管已經心生去意,但短時間內,我對偶像的興趣還是無法消磨。或者說,我還是抱有一絲僥倖:我能不能就把做站姐當作一個賺錢的手段,不指望它帶來什麼價值上的滿足?

畢竟,有很多人,就是這麼幹的。

站姐有掙錢的辦法,就是自制周邊賣給其它普通粉絲。最常見的周邊就是用拍來的圖做成的photobook,在飯圈簡稱為“PB”。

在《偶像練習生》節目將要結束,聲勢達到頂峰的時候,聰明的站姐就已經開始賣PB了。她們發明了一種天才的商業模式:粉絲只要付20元郵費,就會得到一本寄來的“免費贈送”的miniPB,美其名曰“20元付郵送”。但實質上,一本miniPB一般只有20頁,成本不超過5元,算上郵費,一筆“免費贈送”,淨賺5元以上。站姐無需為此付出多少精力,因為從設計到發貨都可以找人外包。如果願意多花一些心思,賣正式的photobook,一套可以定價一兩百元,收益更高。

有那麼幾位聲名卓著的站姐能嫻熟地操縱這一套流程,她們無論爬牆到哪個偶像的圈子,都能通過精美的圖片、前期大量的金錢投入培養起自己忠實的信徒與大量的關注者,然後開始賣周邊,有些粉絲會質疑她們這些利潤去了哪裡,這時信徒們就會出來反擊,她們都做了這麼多事情,怎麼會掙粉絲的錢呢?

而現實則是,有人通過站姐事業賺夠了北京郊區一套房的首付。

我決定向她們學習。不說掙錢,我至少要回個本。

但這種嘗試很快宣告失敗。當我把拍過的照片們排版、重新調色的時候,在它們身上付出過的感情阻礙了我把PB當作商品,我還是想把它們視為自己的作品。我決定耐下性子,精心打磨。

但等到我改了三稿做出樣品,打算拿出來賣的時候,最紅的浪潮已經過去太久了。

很多人本來以為《偶像練習生》會誕生一個天團,但實質上只誕生了九位連軸轉巡演的打工仔。巡演第一站在上海,這時最後一排的票都能加價賣,等到三個月後巡演開到北京時,花兩百塊就能購買到原價699元的山頂票進場看熱鬧。粉絲們逐漸蒸發,沒有什麼人買我的PB,我勉勉強強賺回了一小半投入的成本。


三流站姐回憶錄:我的追星之路是如何走到盡頭的



沒過多久, 《創造101》也開播了。節目口號是“逆風翻盤,向陽而生”,這鼓舞了我,作為站姐。我也一定能通過這個節目翻盤!比起初中時那個在廁所裡看著偶像視頻激動不已的少女,這時我的心態已經變得非常明確——不投入過多感情,賺錢!

節目還沒開播,通過選手們到達杭州時的返圖,我就挑中了我中意的女孩,她聰明、漂亮、實力強,簡直沒有不紅的道理。

但我很快便又一次敗下陣來。除了第一期,她隨後三期在節目裡的鏡頭加起來不到一分鐘。我只能放平心態,當作是扶貧工作來運營她的站子。我甚至沒有真的去拍過她,所有的圖都是託追別的選手的朋友拍或者買來的。

決賽晚上,我購入了可能是她偶像生涯裡的最後一組飯拍,除非有機會再次走紅,不然很難再有人專門去拍她了。

我陷進了泥地裡

今年夏末在北京舉辦的偶像嘉年華,是我作為站姐參加的最後一次活動。這是一個愛奇藝主辦的大型拼盤見面會,請了足足50位有名氣的沒名氣的偶像藝人。

兩年來養成的習慣使我無法缺席這個活動,但活動剛開始我就感受到疲倦——我身邊站著和我及其相似的近百名年輕女孩,她們都面無表情動作統一,眼睛瞄準取景器,一手摁在快門上。我可以想象無數張照片被拍下、被換成錢、然後被調色修飾、上傳到微博,它們會引發更多女孩的強烈心動,被保存到手機裡,成為屏保或桌面,最幸運地那一些照片會被印出來以供更長時間的觀賞。但是作為這一切源頭的站姐,她們最終會變成偶像誕生過程裡一個沒有面孔沒有聲音的角色。

會場上空開始飄雨,這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災難——觀眾區從裸露的土地變成了沼澤一般的泥地。雨越來越大,而我忘記帶相機防雨罩,只好把相機收起來,罕見地用肉眼直視這些偶像們。舞臺表演的確很精彩,當一個普通的追星女孩也很快樂,就是站在同一個地方久了,我陷進了泥地裡,像剛剛被插進水田的稻秧。

深夜我才打到回去的車,坐在車上我終於發現,我小腿和鞋上全是泥,打開微信,有滿屏的對話待處理。我沒必要把自己搞這麼狼狽,真沒必要,我應該現實一點。這樣的聲音一直在我腦海裡迴響,我不再記得剛剛在舞臺上的任何一個表演,唯一的念頭就是要先處理這一身泥。我差不多明白,我的站姐生涯剛剛結束了。

但是拍到的圖不能不賣,我找到那4個圖片交易群,熟練地輸入:“出XXX絕美舞臺圖,設備5D3加大白兔,價格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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