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01 看看张爱玲写过的“一夫三妻”,想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婚姻降级了?

张爱玲有一篇不算特别有名的小说《五四遗事

》,我总是觉得,不把它改成电影,是不是有点浪费了?


看看张爱玲写过的“一夫三妻”,想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婚姻降级了?

《五四遗事》图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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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是这样的:

一九二四年,郭先生和密斯周(MISS周),罗先生与密斯范(MISS范),四人是好友,经常一起荡舟湖上,坐在淡蓝布荷叶边平顶船篷下。两位女校学生,和两位中学男教师,就这样一直暧昧地在杭州的湖上盘桓。

罗先生与郭先生曾经合印过一本诗集,自称“湖上诗人”,以威治威斯与柯列利治自况;两位密斯也常常联袂到宿舍来找他们,然后照例带着新出版的书刊去游湖:

“划到幽寂的地方,不拘罗或是郭打开书来,在月下朗诵雪莱的诗。听到回肠荡气之处,密斯周便紧紧握住密斯范的手。”


“湖水看上去厚沉沉的,略有点污浊,却仿佛有一种氤氲不散的脂粉香,是前朝名妓的洗脸水。”


这样的故事,看起来,似乎很罗曼蒂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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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城之恋》




上世纪二十年代,那正是一个恋爱自由的发韧阶段。如果这只是一段顺水推舟的罗曼史,这个故事就没有讲的必要了,那就不是张爱玲了。她很毒辣:

“女学生戴着眼镜,交际明星戴眼镜,新嫁娘戴蓝眼,连咸肉庄上的镜妓女都戴眼镜,冒充女学生。”


巴金的写的同一时代的长篇三部曲《雾》《雨》《电》,里面的女学生,可不是这么发乎情、止乎礼的,她们实行“一杯水主义”,性爱如同喝一杯水那么简单。可密斯范和密斯周不是这样的人。他们与她们,确乎在恋爱,但是呢,既没有表白,又没有牵手,只是月光下含羞带怨地看一眼,又忙不迭地收回目光的那种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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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金的《家春秋》




罗先生和郭先生都结婚了。

随着游湖的增加,罗先生每次回乡下的妻子身边的时候,总觉得对不起密斯范。他终于下定决心,对她说,

“密斯范,你肯不肯答应等我?也许要好些年。”她低下了头,扭过身去,两手卷弄着左边的衣角。

这么就算定情了。

但罗先生乡下的媳妇并不乐意。当然,凭什么乐意?这是判她终身守寡,而且是不名誉的守寡。

罗先生的父母显然也不同意。媳妇的家长声称要打上门去、把罗家都拆了;连罗家的族长都站在外人——他的媳妇那边,说,罗先生要是敢回家把他捆起来,结结实实地打一顿。

这一拖,就拖了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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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缘》




不过,这边的罗先生与密斯范,终究仍是四人会,并没有额外的进展。等了六年,密斯范坐不住了,只道是罗先生并不想离婚,便与一个当铺老板相亲,收了一枚大钻戒。

罗先生一听,怒了,很快就给了乡下媳妇一大笔可观的赡养费,迅速地离了婚。然后,托人做媒,向染坊王家去说亲。王小姐是出名的美貌,罗先生把田产换了一枚比密斯范收的戒指还要大的钻戒。这门婚事居然成了。

但是,密斯范那边的当铺老板听闻她曾谈了很久时间的男友,订婚取消、钻戒也还回去了,密斯范又单身了。

罗先生与密斯范虽不联系,但终究还是同城,某次,意外相遇,两人眼神当中的哀怨与迷离,简直都能把湖水点沸了。虽然,他们以前也没怎么干柴烈火过。

回去后,罗先生就收到密斯范的一封信,

里面是一张白纸。

于是,罗先生又旧情复炽,开始了与王小姐艰难的离婚。这一次离婚,花了五年,罗先生倾家荡产。

但密斯范,也为难。她看似没有付出什么代价,但也一直与男子喜新厌旧的天性作出对抗。她一直在读雪莱,一直在读新诗,容颜不能衰老,要一直一直像停留在他过去记忆里的白月光;然而,又不能落后于时代,不能过于保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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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玫瑰与白玫瑰》




再度离婚后,罗先生没有多少钱了,但他还是在湖边造了一所小白房子,完全按照他和密斯范计划着的格式,坐落在他们久已拣定了的最理想的地点,在幽静的里湖。

然而,这番婚后,密斯范不再是女学生的气质了,不再是十一年前的羞涩姑娘了。她就是一普通的不修边幅的家庭主妇,两人经常吵架。罗先生的前妻王小姐的家人,趁机劝罗先生接回王小姐。罗先生居然答应了。密斯范虽然哭闹过,也终是接受了。

接着,又有人劝,那乡下媳妇干嘛不接过来呢?罗先生一想也对,干脆也一并接到湖边小屋里来了。

而且,“他这两位离了婚的夫人都比他有钱,因为离婚时候拿了他一大笔的赡养费。但是她们从来不肯帮他一个大子,尽管他非常拮据,凭空添出许多负担,需要养活三个女人与她们的佣仆,后来还有她们各人的孩子,孩子的奶妈。”

但是呢,罗先生也一直被别人羡慕。因为一九三六年的时候,已经是一夫一妻制了,不能养妾了,而他独得一夫三妻,神仙日子啊,关起门来就可以打麻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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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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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讲完了,这一炉香也烧完了。

那是一百年前的故事。那是一个新旧交替时代的故事。

一边,行媒妁之言,男子女子还在十八二十岁的时候,早早就由家里定下了亲,兴许还生了孩子;媳妇孩子留在老家,照料老人,而念过几年书的男子,则进城继续求学,谋前程。

每个人都觉得很正常,很自然。因为那个时代对女人的要求也就是,“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守得了活寡、能跟没见过面的陌生人(指的是那些未曾见过面的新婚夫妇)上床”。

挺好。

但是,读过书的男人进了城,却发现别有洞天。呀,世上还有自由恋爱这回事啊,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呀,那些读过书、要你费心去猜测心思去讨好的女学生们,好有情趣啊!

对家里被包办的妻子不满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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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中山原配妻子卢慕贞与家人的留影




不过,跟今人不同的是,人家五四时候的男子,至少年少时的前半阙,是包办婚姻,是真的没办法自由。今天的男人,新欢再好、家里的黄脸婆脸再黄,那也是你挑选的,命苦不能怪社会。女人同理。

像罗先生那样,读过书、热爱雪莱和普希金的文艺男青年,至少不太坏,还知道“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他舍得花大把的钱,赔偿给不好再嫁的前妻们,赎回自由身。对旧妻子,至少给了钱,对新妻子,至少给了人,两边都不想辜负。

只不过,这个故事里的罗先生和密斯范,都是半拉子的新人。他们想要享受恋爱的自由,渴望挑选伴侣的选择权,但是,在旧规范里舒适惯了,不知道自由是有代价的。旧道德里的婚姻不需要你去维系,你十年二十年不回家,只要人没死,你的婚姻都固若金汤,因为有一套细密的枷锁把你俩捆得死死的。

但爱情需要维系。罗先生花了十一年,离了两次婚,为了密斯范倾家荡产,但他们好不容易在一起之后,感情迅速就败坏下去了。罗先生不说,但心里默默地感觉自己吃了大亏;也不是没有补偿方法:那就是,把两任前妻都接回来。

三个老婆,快乐未必能增加多少,甚至麻烦更多,都要靠他一个人养。但至少,心态上是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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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锁记》




密斯范呢,原本就对因为两次婚姻穷下去的罗先生不满了,觉得这不是她想要的生活;但多少还觉得亏欠他的。现在呢,容忍他把两任前妻迎进门,他对她的恩赐,就直接抹平了。

《五四遗事》并不算多杰出,特别是在张爱玲小说的谱系里。它太短了。但现在见惯了世情、多看了大千世界之后,忽然觉得这幕剧,也像橄榄一样有回甘了。

金庸小说里的张无忌,有四个女子为她钟情,从蛛儿到小昭到周芷若到赵敏,个个都对她有情有义,人人都貌美如花(蛛儿后来也恢复容貌了),而且每个人都有雄厚的背景后台或者高高在上的社会身份:

天鹰教主孙女、明教总坛教主、峨眉派掌门、大元掌握兵权的郡主,他哪个也舍弃不下。

幸好蛛儿和小昭无心竞争,退出了;但光是周芷若和赵敏,就令他愁肠百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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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天屠龙记》




罗先生比张无忌低一百个level,所以,他的女人也比张无忌的女人低一百个level,无甚可观,没有什么记忆点。像密斯范,虽然念了新学,但也没有其他可工作的去处,依旧是理直气壮地回归到家里当小媳妇。只不过对他这样一个中学教师、老派乡绅之子,就足够登对的。

他当然也不舍得放弃。

这么一想,似乎也就明白了孙中山、胡适、鲁迅等人的各自不同的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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问题是,在今天这个社会里,一百年前的“五四”遇到的问题,又回来了。(真巧,今年就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

“五四”的一大成绩,就是女性解放,从女性放天足、到女性上学,到女性就业,还有婚姻恋爱自由,都是重要成就。从20世纪初期开始,许多报刊日益关注妇女的职业问题,呼吁“一切职业向妇女开放”,“男女同工同酬”。鲁迅曾经毫不客气地指出“娜拉出走之后,或者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一切都是经济因素。

还有婚姻自由、恋爱自由:

“你们自己的婚姻,应由你们自己去办。父母代办政策,应该绝对否认。恋爱是神圣的,是绝对不能代办,不能威迫,不能利诱的。”(作者 毛泽东,湖南《大公报》,19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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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2年,李大钊与北京女高师毕业班合影



这个道理放在今天,简单得不得了。这难道不是常识吗?但是,一百年过去了,我越来越不乐观了。

一方面,在很多乡村,在那些男多女少、男人很难娶媳妇的地方,男性可能早在十五六岁就要物色结婚对象、准备彩礼了。大中城市也好不了多少,儿子刚出世,就开始考虑给他买房,以便他三十岁时可以娶媳妇了。

这里面固然有些是自己找女朋友,家里出钱娶的;但那些十来岁就要提前结婚、过了二十五娶不到媳妇就很可能一辈子单身的男人,我不太相信他们有多少可能是自由恋爱的——当然,他们迎娶的女孩,比他们更不可能有自由,她们本身就是待分配的商品。谁听说过商品能走来走去挑主顾的?

不过,我这篇文章不想谈这个。现在大城市里,那些受过好教育、工作多年的城市青年里,也越来越不想恋爱了,性生活越来越少了。就如我们已说滥的日本,它已成了性匮乏危机的研究案例了。

2005年,年龄在18-34岁之间的日本单身人士之中,有三分之一从未有过性经验;截止到2015年,这一比率上升到43%。

因为,自由恋爱特么太累了。


看看张爱玲写过的“一夫三妻”,想想我们现在是不是婚姻降级了?




这让人越来越怀念包办婚姻了。你只要点个头,爸妈、媒人自会把一切安排妥贴。你不必猜测对方的心思,不必想着怎么取悦他或她,不必紧张兮兮地不知如何表白,更不必承担被拒绝的风险。你只要闭上眼睛跟对方做爱就行了。

一切都在他人的安排中,一切都在秩序中。

你也不必担心婚姻过不下去。如果你是男人,你外面可以有女人、可以搞三捻四,家里的女人也插翅难飞,你没有机会成本的损失。

如果你是女人,你男人也逃不掉,他有多少女人,你还是大婆,族里还得敬你,小狐媚子们多年轻漂亮,你都不用担心被取代,自有族人主持公道。而且,他还有赡养你及一家老小的义务呢。

你看,包办婚姻多好。自由恋爱多苦恼,多容易心碎,还有可能竹篮打水一场空;说不定你就得“非自愿独身”了。

五四之后的新时代,给了罗先生和密斯范恋爱的自由,他们却在费了老鼻子力气之后,兜兜转转回到了妻妾制当中。

这不过是一个隐喻。因为,所有的人生选择,你都得为自己负责。但人是有惰性的。很多人并不想自由,并不想为自己负责,巴不得有人包办一切。——好让自己的人生搞砸之后,还可以抱怨别人,假装自己是无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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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不起的麦瑟尔夫人》




茨威格在《异端的权力》里,隐晦地说了这样的一个观点:人们是需要服从的,需要领袖的,渴望被奴役的;如果没有领袖,那人们会千方百计创造出一个,服从于他。

也许正是这样,鼓吹婚恋自由已经一百年了,你会看到,在中国社会里,大家无论是结婚还是离婚,都是不自由的;心不自由。他们惧怕面对与别人不一样的婚姻状况,而希望随大流:你结婚了我也结,你生孩子了我也生,你二胎了我也二胎,你有儿子我也必须有。

放弃自我,哪怕活得不好;也比主动作选择、掌握自己的命运要舒服。因为,往下滑是轻松的,向上走则是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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