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0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如果要在世界範圍內找一位最受作家們喜愛的作家,雷蒙德·錢德勒可能會高票當選前幾名。


歐美作家中,加繆、毛姆、艾略特、奧尼爾、奧登,是他的狂熱粉絲。

亞洲的錢鍾書、村上春樹,是他的頭號迷弟。還有一大票作家推崇、迷戀或者模仿他寫作。

這其中最長情,最忠誠的,當屬村上春樹。從高中時讀到錢德勒的代表作《漫長的告別》之後,一發不可收拾地愛上了這個大師,從此成為錢德勒的代言人。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錢德勒

村上親自翻譯、引進了錢德勒的代表作《漫長的告別》,帶動錢德勒風潮。

他在不同場合談到《漫長的告別》,說這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書之一。

他甚至在創作中刻意模仿錢德勒——

《尋羊冒險記》模仿了錢德勒《長眠不醒》的敘事結構,使用了“錢德勒的方法”;《舞舞舞》中的關鍵人物、情節設置和《漫長的告別》有異曲同工之妙。

據說在這四十餘年間,村上春樹讀了12遍《漫長的告別》,每每陷入困境便打開了《漫長的告別》。

被一本書圈粉,多年來反覆閱讀,連創作也致敬原著,逮住機會就要給作家本尊站臺……《漫長的告別》究竟是如何影響村上春樹的呢?

通過這篇文章,我們可以來了解一下村上春樹眼中的《漫長的告別》與雷蒙德·錢德勒。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The Long Goodbye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村上春樹:錢德勒式文風舉世無雙


村上春樹一開始讀到《漫長的告別》時非常震驚,他從未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作品,如此個人化,極具獨創性,任何人都無法模仿。

在村上看來,錢德勒之於文學界,就如同查理·帕克之於爵士樂界。每個人都能借用他創造的語法,但沒人能寫出這樣的文風。

擁有極高獨創性、讓其他人學都學不來的錢德勒,究竟是什麼文風?

後世文壇為此發明了一個專屬詞彙,就叫“錢德勒式文風(Chandleresque)”,以洗練、簡潔、精準、銳利為特質。

擊中村上春樹的《漫長的告別》,以最為優美和激進的形式驚豔地展示出了這種獨創性:

一天二十四小時,總有人逃跑,總有人想抓他。外面千種罪惡的黑夜中,人們垂死,人們傷殘,人們被橫飛的玻璃割喉、撞死在方向盤上、碾死在重型輪胎下。人們被毆打、搶劫、勒死、強姦和謀殺;人們飢餓、生病;人們感到無聊,因為孤獨或悔恨或恐懼感到絕望、憤怒、殘忍、狂熱,哭得渾身發抖。一個不比其他城市更糟糕的城市,一個富裕、繁榮、充滿自尊的城市,一個失落、挫敗、充滿空虛的城市。完全取決於你的位置和你的個人成就。
我沒有。我不在乎。——《漫長的告別》


在自傳《我的職業是小說家》中,村上總結了文字的獨創性,我們很容易從中找到錢德勒作品的特色:

一、必須讓人看上一眼,就能立刻明白是他的作品;

二、必須憑藉一己之力對自身風格更新換代;

三、其獨具特色的風格必須隨著時間流逝化為標準,吸納到人們的精神中,成為價值判斷基準的一部分,或成為後來者豐富的引用源泉。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用村上的話來說,他從錢德勒作品中所學到的,遠遠不止技法,

“那是一種通過縝密的假設細節和慎重積累,直接切入世界的真實狀態中。

這種切入動作迅捷,邏輯條理有一種無意識的準確清晰。”(村上春樹)

村上春樹:錢德勒寫的是靈魂交流


讀過村上春樹的朋友會感受到,他筆下的主人公,常常對整個世界展現出一種疏離感。

如果要追根溯源的話,這也許是出自他從錢德勒那裡所接受的最初的文學啟蒙。

從第一次讀《漫長的告別》起,主人公馬洛獨立的生活方式,孤獨但追求體面的人生態度,就讓村上深深著迷。

他寫過長長一段話,專門分析馬洛這個角色:

錢德勒筆下的人物絕不會像拳擊手那樣正面挑戰。他們默默承受著那宿命般巨大的力量,被它吞噬,受它驅使,同時在這旋渦中努力尋求自我保護的方法。多數情況下,即便明知會失敗,仍挺直身軀努力迎上,不辯解,也不誇耀,只緊閉雙唇,通過無數個煉獄。在此,勝負早已失去其重要性。重要的是儘可能地將自己制定的規範堅持到最後。因為他們明白,沒有道德倫理,人生將失去根本的意義。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菲利普·馬洛

來自《漫長的告別》中的馬洛,是一個有著英雄氣質的人物。

他少言寡語、頑固、機智、健壯、孤獨,遊手好閒又有浪漫氣質。他揹負著深深的憂鬱和孤獨,始終帶著一種“不被世人接受”的特質。

當他遇到另一男主角特里時,被對方類似的氣質深深吸引住了。

特里有英俊優雅的外表和巨大的財富,但也有著黑暗的過往、神秘的身世。

他是光明和黑暗的兩面,脆弱和堅強的結合,這種特質吸引著馬洛難以自持地捲入疑雲叢生的案件中。

一個孤獨不羈的硬漢偵探,一個神秘優雅的迷人酒鬼,因為同樣的靈魂特質,在喝過幾次酒之後,成了為對方擔下生死的朋友。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另一個角色——作家韋德,在被馬洛救下之後,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跟馬洛說:我開始喜歡你了。你有點兒混賬——跟我一樣。這個“混賬”其實就是在暗示兩人都有著“不被世人接受”的特質,韋德感受到了這一點,馬洛也是,所以他們成了朋友。

無論馬洛、特里還是韋德,這些生活在普通人之外、不被世人接受的酒鬼們,在心靈深處心意相通。且由於不同於普通的友誼,他們更能在這段友誼中奉獻自己、接受對方。

在村上春樹看來,這是靈魂與靈魂交流的故事,是人與人之間自發地相互理解的故事,也是人類抱有的美好幻想和它不可避免地引發的深深幻滅的故事。

因為在小說《漫長的告別》的最後,馬洛發現自己拼命堅持並替對方維護的事情,最後似乎是一個連對方本人都不在乎的騙局。

人類抱有的美好幻想註定走向破滅——這個主題與村上另一本摯愛的小說《了不起的蓋茨比》不謀而合。

在村上春樹的作品中,這一主題也以各種故事和文字形式反覆出現,不知道是否有錢德勒的影響在其中:

你要做一個不動聲色的大人了。不準情緒化,不準偷偷想念,不準回頭看。去過自己另外的生活。你要聽話, 不是所有的魚都會生活在同一片海里。——村上春樹《舞舞舞》


世上存在著不能流淚的悲哀, 這種悲哀無法向人解釋即使解釋人家也不會理解。它永遠一成不變, 如無風夜晚的雪花靜靜沉積在心底。——村上春樹《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


所謂人生, 無非是一個不斷喪失的過程。很寶貴的東西,會一個接一個, 像梳子豁了齒一樣,從你手中滑落。取而代之落入你手中的, 全是些不值一提的偽劣品。體能,希望,美夢和理想, 信念和意義,或你所愛的人,一樣接著一樣,一人接著一人, 從你身旁悄然消逝。——村上春樹《1Q84》

村上春樹:錢德勒的細節讓我中毒

拋開寫作技法、人物特質等,讓村上欲罷不能的還有《漫長的告別》中的細節。

他將那些在主線情節之外的細節,歸結為“繞遠道”,並形容這種寫法讓他如中毒一般。

那些“用力的修飾,無目的的比喻,為比喻而比喻,膩味的詳細描寫,無用的長篇大論,獨特的曲折表達,很多雙關語......華麗奢靡的作風深深吸引了我,如同中毒一般”。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也正因如此,村上春樹在40多年間反覆閱讀仍然找得到新的趣味,而小說中的每個細節,他也記得非常清楚。

比如書中有一段描寫金髮女郎的文字,也許讀者會覺得可以刪除,但村上卻認為這是世界上最完美的小說描述:

每個金髮女郎都有自己的特點,也許只有散發金屬光澤的那些除外,她們的金髮在漂白劑底下和祖魯人一樣金,性情和人行道一樣軟。 有嬌小玲瓏的可愛金髮女郎,喜歡嘰嘰喳喳。有彷彿希臘雕像的高個子金髮女郎,會用冰藍色的眼睛拒你於千里之外。 有柔弱溫順愛喝酒的金髮女郎,只要是貂皮質地,什麼衣服都願意穿,只要有星光屋頂和喝不完的香檳,什麼地方都願意去。 有活潑自在的小個子金髮女郎,她是你的好夥伴,喜歡自己付賬單,渾身都是陽光和理性,精通柔道,能一邊過肩摔撂倒一個卡車司機,一邊讀《星期六評論》社論版還頂多只看漏一個句子。
最後還有一種美豔動人的展品金髮女郎,她比三個黑幫老大都活得久,然後連嫁兩個百萬富翁,每次離婚都能帶走一百萬,老來住在昂蒂布海角的淺粉色別墅裡,有一輛帶司機和副手的阿爾法羅密歐大轎車,豢養一群沒落貴族,她對他們全都抱著心不在焉的親暱態度,就是年老的公爵對管家說晚安的那種神情。 …… 過道對面的美夢不屬於以上任何一種,甚至不屬於那個世界。她無法被歸類,遙不可及和清澈透亮得彷彿山泉,比水色還要難以捉摸。——《漫長的告別》

可以看到的是,即使是字數稍多的人物描寫,錢德勒也是字句精妙。

抓取人物特徵或事物細節、甚至一種抽象的感覺,他也只需寥寥幾筆,就讓人有種目睹現場素描的感覺。

例如他對兇案組警監格里戈裡厄斯的描寫:

腦袋禿得厲害,像大部分結實的中年男人那樣,腰間一團滾肉。眼睛呈魚肚灰色,大鼻子上破裂的毛細血管縱橫交錯。他正喝著咖啡,弄出很大的聲響。粗糙厚實的手背上汗毛濃密,一撮灰毛從他耳朵裡支稜出來。

形容充滿麻煩的一天:

我知道今天會是一個瘋狂的日子。每個人都有這種日子。碰到這種日子,會衝進來的只有鬆了皮帶的輪軸、把腦子連口香糖一起吐掉了的瘋狗、找不到堅果藏在哪兒了的松鼠、總是漏裝一個齒輪的機械師。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形容自己想要逃離的平庸生活:

另外半個我想離開,置身事外,但我從來不聽這半個的。否則我就會待在我出生的小鎮,去五金店打工,娶老闆的女兒,生五個孩子,星期天早晨讀趣味新聞給他們聽,他們淘氣就打他們的腦袋,和老婆爭論他們該領多少零花錢,他們能聽收音機或看電視裡的什麼節目。我甚至有可能發財——小鎮有錢人的那種發財,宅子有八個房間,車庫停著兩輛車,每個星期天吃雞肉,客廳咖啡桌上放著《讀者文摘》,老婆燙波浪卷,我的腦子像一袋波特蘭水泥。這種生活交給你了,朋友,我更喜歡汙穢骯髒狡詐的大城市。

形容萍水相逢的朋友:

他就像你在客輪上認識的旅客,混得很熟,實際上對他一無所知。他離開時也像那麼一個人,在碼頭和你道別,說老兄咱們保持聯繫,而你知道你不會和他聯繫,他也不會和你聯繫。你這輩子恐怕都不會再見到這個人了。就算見到,他也完全是另一個人,只是休閒車廂裡的又一個扶輪社會員。生意怎麼樣?哦,還湊合。你氣色不錯。你也是。我長了不少肥肉。咱們誰不是呢?還記得“弗蘭科尼亞”號上的那次旅行嗎?當然記得,太精彩了,對吧?


村上春樹:《漫長的告別》是完美的傑作


錢德勒,煙不離口,以酒為命,愛貓,娶了比自己大18歲的女人。

他拒絕任何獎項,說自己是“表面的缺乏自信和內裡的傲慢自大的不協調的混合物”,最後孤零零地死在他鄉,只有十七個人參加了他的葬禮。

但曾與錢德勒暢談過的作家毛姆卻說:“從來沒有見過(錢德勒)這麼讓人愉快的人。他如果不立志當作家,當個相聲演員一定也能成名。”

相比之下,村上春樹也許更懂,他在文章中寫道:

在多數情況下,錢德勒有點神經質,不好打交道,迴避與他人交際。他自尊心很強,因為一點點情感上和語言上的摩擦而受到傷害的事情時有發生。這樣的人往往如此。經常和人吵架,傷害身邊的人。能言會道,話語尖銳。尤其喝了酒之後這種傾向更加明顯。有時沉溺於酒精,有時則完全戒了酒。深深愛著妻子,有時卻又遊戲女色。

錢德勒的這些氣質在他筆下的馬洛得到了昇華,他在馬洛身上傾注了無限心血與愛,馬洛就像他自己的理想化身。

他曾這樣評價馬洛:如果有足夠的人像他,這個世界會是個安全的地方,不會變得太無趣而不值得居住。

從1938年的長篇小說《長眠不醒》之後,錢德勒在二十多年間創作了七部以馬洛為主角的長篇小說,逐漸建立起硬漢偵探馬洛的故事宇宙。

按年代順序依次為:《長眠不醒》《再見,吾愛》《高窗》《湖底女人》《小妹妹》《漫長的告別》《重播》。最後一部《幕後通緝令》(Poodle Springs)只寫了開頭幾章,後來由其崇拜者羅伯特·布朗·帕克續寫完成。

在馬洛出現之後,文學、影視中所有硬漢形象身上都有他的影子:

一身都是菸頭燒的洞,永遠宿醉難醒,滿嘴俏皮話,卻有一顆金子般的心。面對邪惡而骯髒的世界,他從不放棄對正義的堅持。他外表看上去堅不可摧,其實內心柔軟得一塌糊塗。他是現代都市裡的騎士、詩人和哲學家。

村上春樹:我讀了12遍的書,是一部完美的傑作


錢德勒書中,有人問馬洛:“一個像你這麼冷酷的人怎麼會如此文雅呢?”

馬洛說:“如果我不冷酷,我就沒法活。如果我不文雅,我也不配活。”

在所有以馬洛為主角的作品中,《漫長的告別》永遠是最特別的那個。

如村上所說:

“《漫長的告別》是特別的存在。它是部完美的傑作,極其出類拔萃。如果允許我用誇張的表述,那幾乎達到了夢幻的境界。”

一個神秘優雅的迷人酒鬼,一個孤獨不羈的硬漢偵探。

一杯酒,一個承諾,一場男人之間的友誼。

一張鉅額鈔票,一個美夢,一連串謀殺,

一個謎,一次漫長的告別。

說一聲再見,就是死去一點點。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