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起蕭牆
這是一個禍起“肖”牆的故事，一切都要從一篇關於肖戰的同人小說講起。
2月末，同人文寫手“迪迪出逃記”在微博發佈了自己作品《下墜》的更新鏈接，這篇將肖戰設定為“有性別認知障礙的髮廊妹”、王一博為未成年高中生的小說，立即引起了肖戰粉絲的不滿。
與此同時，來自畫手“一個執白”的文章配圖，因圖中女性人物援用了肖戰的臉孔，同樣遭到了來自粉絲的抵制。
這場戰役由此拉開序幕，認為“將圈地自萌的東西拿到微博上舞就不要怪人家舉報你”的肖戰粉絲立即展開了轟轟烈烈的舉報活動，其理由是小說內容涉嫌人格侮辱、淫穢色情與未成年性行為。
粉絲控評圖
然而被各路亞文化圈層集火的契機是，一些粉絲舉報著名非營利性開源儲存網站AO3（Archive of Our Own），此舉立刻引發了各圈路人的眾怒。
2019年，在第77屆科幻大會上，AO3作品庫以壓倒性的票數摘得雨果獎最佳相關作品獎（Best Related Work）的桂冠。
作為一個非商業非盈利性質的同人作品託管網站，AO3提供了一個完全由同人愛好者創造和管理的空間。在他們心中，這裡不僅僅是為作者自由創作交流環境的洞天福地，更是無數讀者尋求慰藉的精神淵藪。
當然，對於中文創作者而言，確實有不少人將這裡當做“停車場”來規避國內關於性、暴力、可怖元素的審查，但與此同時也有相當數量的讀者真心熱愛這個同人文平臺。
來自原創耽美衍生、日漫、音樂劇、歐美明星、盜墓筆記、霹靂布袋戲的各圈路人開始聲討肖戰粉絲，並且發表了自己的看法：這種干涉創作自由的舉報行徑是可恥的，而作者本人在AO3平臺上傳文章時，已明確遵守網站規定，做好了包含“未成年人”的內容標註，更何況“妓女”這一形象在世界名著中並不鮮見，不必聞之色變。
就在一片混亂的爭執聲中，AO3在月末突然開始無法正常訪問，於是被波及到的所有亞文化群體猛然反應過來，雙方更猛烈的混戰開始了，路人的矛頭也指向了肖戰本人，開始抵制他的代言商品與影視作品。
其實談到同人文被舉報翻車，甚至最後扭送鐵窗的案例，最常見的當屬實體個人志的出版。
非法出版與創作平臺
事實上，實體形式的同人本“個人志”的出版，一直在違法邊緣暗暗試探——沒有書號，換而言之，它不具有書籍的“準生證”。
在我國，以出版物本身是否依法律規定、按照法定程序經特定行政部門認可為標準，有合法出版與非法出版之分，合法圖書出版的對象僅為出版內容合法且出版程序合法的圖書作品。未經出版社而私自印製的出版物，在法律意義上，不可做公開的流通發售。此類出版物一不經過正規出版社審核，二無向出版總署申請的書號，屬於非法出版物。
其實，從2018年寫手“天一”寫“黃文”獲刑到2019年武大教授女兒被另一寫手舉報非法經營，同人作品的翻車大多數都可以歸咎為內容上的“淫穢色情”與經營上的“非法出版”。如果將全部責任歸咎於“耽美”不大客觀，畢竟顯然後者的威力更猛一些，而這次肖戰粉絲選擇的舉報理由，正是兩者結合。
儘管經過刪改，但圖書市場也證明了耽美題材的小說並非是絕對見不得光的存在，或許有人會感到唏噓，但這確實超過了一些人的心理預期，至少它沒有那麼“洪水猛獸”。如首發於晉江文學城的校園耽美小說《撒野》，在圖書電商噹噹發佈的2019年終虛構TOP10上依舊榜上有名，這本出版於2018年的舊書，直至現在，依舊餘熱不減。
話雖如此，即便是線上平臺，如今的審核力度也著實不小。
“你起來量一□□溫”
“請出示一□□份證”
“兩件粉紅□□侶衛衣”
“你直接叫我D□□□d吧”
以上□□分別為：下體、下身、色情、avi
在出於“求生欲”的自我審核機制下，以晉江為代表的創作平臺已漸漸無法滿足寫手和讀者的需求，這既是平臺被動趕客的結果，也是亞文化圈層將AO3視為自己心靈錨地併為之憤怒的原因。
然而從舉報到討伐，事情在混戰交火中愈演愈烈，發展到現在似乎正成為一場互相追逐著給彼此貼名牌的遊戲，但是它沒有贏家。
例如，高舉創作自由旗幟的領頭軍，與從前以淫穢色情、未成年性行為為由舉報《魔道祖師》的掃黃先鋒，是同一個人。而以非法出版之名舉報同人文的粉圈，本身也遊走在自制Photobook並以此盈利的灰色地帶。如今交鋒雙方似乎都有決心共沉淪的意思。
一地雞毛的網絡戰場上，有認為自己偶像遭到侮辱而叫屈的人，有因為突然“斷糧”而憤慨的人，有真正為中文創作環境痛心疾首的人，有看不見房間裡的大象的人，有趁機黨同伐異的人，有借題發揮的人，有單純落井下石的人，有到現在仍一頭霧水的人。
粉絲文化與同人文
這一切都源於一篇同人文，那麼同人小說究竟有什麼樣的魅力呢？
研究粉絲文化的學者詹金斯在《文本盜獵者》中寫道：“同人小說用複印機翻印傳閱、同人視頻用錄像帶一盤一盤地拷貝，遭到主流媒體的各種汙名化和嘲諷……在這環境下依然生生不息的同人文化，用不斷的創作挑戰主流性別觀，挑戰男性對敘事的壟斷，直到迎來網絡時代的全面繁榮——同人創作的歷史簡直令人熱血沸騰。”
同人文，特別是耽美題材的小說，被許多人視為女性主義的產物，這不無道理。耽美文化是一種描繪男同性戀情的女性向文化，具有抵抗性、顛覆性、邊緣性等亞文化特徵。女性讀者能夠在多重認同方面獲得愉悅或難過的閱讀體驗，而耽美同人故事常常利用視角轉換，建立可分享的主體性，讓讀者體歷與無數敘事主體的虛擬共情。
譬如，在這次掀起波瀾的《下墜》中，肖戰被設定為對自己社會性別有認知障礙的男性，因為性取向遭遇校園霸凌，飽受歧視的他決心做變性手術，為了籌措手術費而成為性工作者。
來自讀者的批註
如果小說不以肖戰為主角，它或許也會被肖戰粉絲評價為對邊緣群體充滿社會關懷的溫暖作品，但如此一來它可能不會引來大量關注，同時也失去了富含亞文化氣質的解構、拼貼、挪用的魅力。
飯圈的規訓
事實上，身處飯圈的人其實已經習慣自己的一套行為準則和話術，面對不順眼的字眼與質疑的聲音，舉報、拉黑、投訴三連走，幾乎是所有粉絲後援會控評部、反黑部的膝跳反射，就算他們予以否認。
在這場逆向選擇的過程中，留下來的粉絲自然是早已被這套行為邏輯規訓過的人。“沒有感情的數據工人”在旁人聽來是自嘲的玩笑話，但機械重複的打榜投票當真沒有想象中的有趣，可惜耽溺在自我獻祭式的幻覺中的年輕粉絲們總是不自知。他們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勞動是珍貴的，實際上他們自身的處境並不必《摩登時代》中被異化的卓別林要好多少，不必懷疑，他們口中的反黑到“禿頭”就是字面上的意思。
與心中的幻想共沐愛河時，獨立思考是最不需要的累贅，粉絲們心甘情願做大粉的“腿毛”，閱讀那些多少經由他們審核過的文字，就像閱讀“官方指定教材”一樣，小心翼翼地裝點自己的夢，包括年少時期的性幻想。當然，步調一致不總是值得讚美的事情。某種程度上，同人小說承擔的正是這樣的角色。
當有影響力的粉絲髮聲說“這一本同人文涉嫌女化哥哥所以不許讀”時，粉絲也會像跟在牧羊犬身後的羊群一樣忙不迭地將其視為禁書並加以舉報，就算他們甚至都沒點進去鏈接看一眼。
如果一篇跟性相關的同人文真的值得大肆討伐，那粉絲終日不離嘴的“我饞他的身子”、“哥哥□我”足以將自己送進囹圄。這種甘願的無意識是可怕的，粉絲們創造了內部的“新語”來填充自己的腦袋，讓色號一樣的粉紅工業氣泡帶給自己精神愉悅，連黃色的廢料也如出一轍，這是可怕的。
粉絲內部的行為規訓尚且如此，那明星對粉絲的影響又是如何呢？
如果他們鍾愛的是個謹言慎行的人，規行矩步到你看一眼就知道他的下一步動作，當旁人委婉發表意見說“他看著有些無趣”時，他們的第一反應或許是：這個人要把“無趣”的標籤貼在哥哥身上，他想狙哥哥的人設嗎？難道他要借無聊之名讓路人對他失去了解的興趣從而“防爆”哥哥嗎？
這種唯恐行差踏錯的追星路徑是理性的嗎？
當嘗試用自己的內部規則來約束別人時，就應該料想到可能會付出的代價。今天的戰場是同人小說社區，明天的戰火又不知會燒在哪裡。放任飯圈規則侵佔公共資源，將交流的平臺變成舉報的戰場，損傷的是大眾的利益。應當呼籲粉絲尊重文化多樣性，健康理性追星，營造良好的創作氛圍，而明星本人應該起到正確的導向作用。
正如《半月談》撰文點評飯圈言論時所提到的：影響越大，責任越大。擁有眾多粉絲的組織、個人及其團隊，不能只顧著收割流量，要看到流量背後應承擔的社會責任，應自覺規範自身行為，正確引導粉絲，為青少年群體樹立正確價值觀和粉絲文化的良性發展出一份力。
參考文章
北戴河桃罐頭廠電影修士會 《肖戰粉絲偷襲AO3始末》
新京報《肖戰粉絲引風波：粉圈文化不能“走火入魔”》
半月談 《飯圈網絡言論侵權背後的“流量黑產”不容忽視》
界面文化《〈五十度灰〉的陰影：這本暢銷書在十年裡如何改變了我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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