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1 故事:南淮城刀客和卖酒的妇人

许多年以前,我们走遍九州各地,以寻访故事为生。提到这个故事时,我那位一生蹭蹬的老师,深饮了一口乡下的劣质烧酒,一语定论,“这是一个不该发生的故事。”大概因为故事的主人并非是婉约妩媚的少女或鹿台上击节高歌的少年,他们只是当垆卖酒的妇人,和南淮城中最为多见的刀客。

——引语

1

故事发生时,女人抄着竹篓,一手拎着布裙,一手搅动着篓子里的鲜鱼,送鱼来的渔夫喋喋不休的讲着价钱,还一面偷瞄着女主人撒在地上的裙摆。女人拉低衣领讨到使她得意的价钱时,刀客还在外面奔逃。他从小被扔在这座城市里,而后自由的生长,期间他曾经无数次路过他即将进入的小铺,但之前从未留意。

南淮的初雨就在他们相遇的那一刹落下。

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零零碎碎的脚步全都落进女人的耳朵里,她慢慢搅动着烧水的大锅,盘算自己的心事。刀客和渔夫擦肩而过,飞身越过开水锅,落在后面的座上。随后几个带刀的黑衣人冲进来,向女人询问刚才来人的去向,她有些慌张,她听说这些晃荡在南淮的刀客们劫杀了首富家中的长辈,可从未真正遭遇。她微微侧头向后看去,几张小桌一览无余,除了一位不知何时落座的雅士之外,并没有别的带刀者。她轻轻的摇摇头,还把煮鱼的水汽赶进雨里。

故事:南淮城刀客和卖酒的妇人


黑衣人撩开小馆的后门帘一个接一个追出去,雅士从位置上站起来,用一种低低哝哝的声音向女人道谢。女人抬起头,注意到他脖子上有一条粉色长疤,愕然发现他就是刚才闯进来的刀客。

刀客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从袍脚抽出刀走进雨中。

2

那后来的许多天里,刀客忙碌在杀人和逃跑之间,无暇顾及和这个并不算十分惊艳的女人的相遇,而女人依旧有自己的许多盘算,男人的刀总是比男人本身更使她感到威胁。因此她向客人调笑,侧着头说话,更加讨厌自己病恹恹的丈夫。

又一个雨天里,刀客走进小酒馆,他撩开帘子,被一股暖意捏遍全身,他已经忘记这是他之前差点丧命的地方。他看到女人,觉得这里有些熟悉,他本能的感觉到了她身上浓白的暖意,还有一股淡淡的鱼腥。

“清酒。”声音仍然是低低哝哝的。

“嗯。”

女人略湿脂粉的脸红了一点,她拎了一瓶清酒,还有一大碗鱼汤推到他桌前。

“下雨天潮得很,暖一暖,不要钱。”

刀客转过碗,捧起来,大口大口的喝着,等着老板娘的脚步声远去时他才放下碗,想起自己不爱吃鱼。他往小盏中倒着清酒,女人又扶着一个矮小的男人从他身边经过。

男人小声的说,“我的汤?”

故事:南淮城刀客和卖酒的妇人


女人回答,“是呢。”

男人空出的一只手揪住女人的长发,“你卖了多少钱?”

女人没有回答,她被男人撇在一边,男人自己搬了高凳坐在暖炉后不住的喘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刀客走了,桌上放着几倍于清酒的钱。

男人指点着周围的客人高声唱道,“你想等我死了卖给这群野狗么?哼!老子要死当然也不会放过你。”然后把女人收在柜上的铜币揽进自己怀里。

女人低着头拢起耳边的碎发,重新回到柜边慢慢的熬着鱼汤。

她没有注意到小馆对面屋檐下滴下一串雨水,惊碎了刀柄的倒影。

3

南淮的冬天总是很长,好像有落不完的阴雨。细白的小花受不住寒气纷纷在沿街边的细流里打着旋儿,从一头流到另一头。刀客开始怀念混着鱼汤味道的暖意,女人则在暖酒烫菜的闲余想起一条颜色黯淡的伤疤。谁也不期待和谁的相遇,但刀客总在雨天外出接任务,女人则在雨天为丈夫熬制鱼汤。刀客擦干净血迹,坐到小馆的角落里,女人在丈夫的咳嗽声里温好一瓶清酒,一碗鱼汤。

刀客的话很少,女人时常侧着头和其他客人聊天,她总是知道侧头会让自己显得有几分妩媚,这个年纪的女人,妩媚是很难得的。没人时,她跳动在桌椅间,收捡杯碟,把刀客的留到最后,像一个年轻女孩把最心爱的丝带藏到柜子深处。刀客坐过的桌上整齐的排着付清酒和鱼汤的铜币,一卷小布条遗落在桌下,那是他擦刀用的。女人细心把布条捡起来塞进腰带里,她悄悄的猜测一个握刀的男人能带给她的幸福而危险的全部。她幻想那些字迹,三个字的是怎样甜蜜的话,字更多的又是怎样隐秘的心事,有时边边角角的血痕惊动了她,她便把它们飞快藏好,只在晴天时将没有字的洗干净晾在小馆外,挑好看的扎在发间。

有客人调笑,“女主人的发带好漂亮,不知是哪里来的。”

女人便温婉笑道,“捡了别人不要的,随便使使。”

女人的丈夫从外面进来呜呜咽咽细数着女人的不是,尖声道,“她马上就要跑了,一定是做了江家的姘妇呢。只有江家才用这么好的料子。”他拈起一把来,在客人面前分辨哪条是衣襟,哪条是衬子。

女人不再言语,客人别了他的丈夫,向她要了其中的一条。女人愣了愣,解下头上的一条交到客人手里。

客人再来时,跟着一群黑衣的仆从。他们翻遍了女人逼仄的小屋,除了漫屋的鱼腥一无所获。女人的丈夫恭敬的请过客人手中的鞭子,一鞭抽在女人腿上,在女人惊叫时扒下了女人的新鞋。纳进鞋底里的,是一卷一卷有字的绢布。

客人问女人,“这些写的什么你知道么。”

女人羞赧地摇头。

“江语城。”

“江正济。”

“一千八百金铢。”

“两千金铢。”

客人一条一条理着绢条,把这些混做一堆的字迹一一拆散,女人轻轻的颤抖着,好像每一个字都是一阵大雨淋湿了她的全身。

“都是近来,江家被暗杀的几位长辈。据说是被一个哑巴杀的。我看不是哑巴,不敢说话,因为她是一个女人。这正是我叔父死时缺少的衣带。”

女人有些惶恐 ,“这不是我的......”

“那哪里来的?”客人喝道。

女人的丈夫抢在她前面,“就是她的!她晚上从来不服侍我,鬼晓得在不在屋里,险恶得很。”

女人将自己的视线落在丈夫脸上,那样狰狞的神色。沉默许久,她取过客人手中的条子,将瀑布般的长发束在脑后,“就是我的。走吧。”

故事:南淮城刀客和卖酒的妇人


4

雨时,提刀的男人默默走进了酒馆。

女人的丈夫向他描述起,自己愚蠢又轻佻的妻子将杀手的密信当做情人的手书收藏,被自己一举告发。

他抖出一卷绢布,“就是不知道这一卷上面是什么意思。”

“和其他的一样,杀人的价钱。”男人喝光了碗里的鱼汤,在桌面上写道。

从此南淮的街间又一家小酒馆悄然更换头面,往来的人们偶尔还记起那个在门口熬制鱼汤的女人和她瘦弱的丈夫,有人说女人为替罪甘心受死,有人说情人为女人报仇杀死了女人的丈夫,唯一值得确信的是在南淮冬天的最后一场雨里,一名提刀的男人走进雨中,擦去刀尖的血迹。绢布从他手中滑落,眼尖的人在墨迹散开之前看见了绢布上的几个字。

“此生一碗鱼汤足矣。”

故事:南淮城刀客和卖酒的妇人


可惜的是刀客与女人的结局已经淹没在了老师语焉不详的酒后狂言中。后来,我与老师在南淮的酒家相遇,我们一起喝清酒,看着提刀的独身男人昂着头从门口经过。我努力想从还算清醒的老师眼中读出一个温暖的答案,老师只是拍拍桌子,告诉我,一个刀客所奢望的只是一碗鱼汤就能盛满的温暖,可是他无法折断自己的刀,因为他回报这点温暖的唯一方式,也只有杀人而已。

——结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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