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5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那些不老的老頭

秋天是登高的季節,更是懷遠的季節。

這樣的時節,突然想起傳統的背景中,那些愈行愈清澄,愈行愈遼闊的文化老人,我們的心中,也不免天高雲淡起來。

這是一些歷經滄桑卻依然至情至性的老人——蔡其矯的激情、黃永玉的率真、文懷沙的放達、汪曾祺的樸雅、孫犁的淡泊……他們共同構成中國傳統文化最後的風景。

能如此地活著,是人生的幸福,更是一種生命的境界。

當這些大師的背影行到人跡罕至處,當他們豐饒的晚年接近遼闊的星空,我們不得不說:這是一些永遠不老的老人!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斜戴的貝雷帽和菸斗,永遠是黃永玉的標誌。

大師、名士、紳士……這些尊號戴在他頭上總像小一號的帽子。這個95歲的老頭依然時尚,比我們更先生。

他是一個活得最像自己的老頭。有時小孩、有時慈悲,有時狡猾,有時淚流滿面……

很難讓人將黃永玉與95歲高齡聯繫在一起,他精力旺盛,思維敏捷、語言幽默,脾氣也不減當年。

有愛心的黃永玉

生命在於好奇。黃永玉一生有很多種奇遇。有時感覺就像那個時代刻意進行了某種壓縮,把最豐富的經歷注入到一個人的生命當中。 他的奇遇也與同時代入分享。在戰爭、飢餓、動亂、背叛和屈辱之間,人生如同戲臺,角色彷彿虛設,常於最熱烈處遭遇雷雨,也在最真切時發生懷疑。

生於湘西的黃永玉,少年時代正逢抗日戰爭,在福建、江西一帶過著流浪的生活,靠著自學的繪畫和木刻,在戰亂中求生存。那時半個中國的人幾乎都在流亡路上,江湖潦倒、前途未知,倒出給一個少年人的奇遇打出了草稿。

在泉州,他在一座寺廟遊玩摘玉蘭花時遇到他最尊敬的豐子愷的老師李叔同。在江西,黃永玉遇到畫三毛的張樂平。在宣傳隊,蔣經國和蔣方良喊他的外號“蠻牛”。在杭州,他遇到了久仰的大師林風眠。在香港,他遇到了寫雜文的知交聶紺弩。他在香港《大公報》用木刻記錄新聞,在長城公司寫電影劇本,拍過《小城之春》的費穆就趴在他的劇本底稿上死去,上面還留著咳出的血跡。上世紀50年代初他聽了表叔沈從文和朋友的勸告,熱血沸騰地回到北京,在大雅寶衚衕的鄰居,正好是李可染、李苦禪、董希文諸先生。文革中,造反學生的皮帶抽在背上,他心裡數著數,二百四十下,卻也把它當奇遇一場。

身處的逆境多了,奇遇也如平常。95歲黃永玉,隨心所欲不逾矩。在北京東部的鄉村一隅,有他的“萬荷堂”,在意大利翡冷翠,他與達·芬奇相守于山上石屋;在香港,他有“山之半居”;回鳳凰。則有“奪翠樓”和“玉氏山房”。每一處住所,自然又是一段段奇緣。這個人,他怎麼可以穿過這樣繁複的時空而保存有孩子般的心神!

黃老頭捏著菸斗自己答:“有愛心,恐怕是要緊的”。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勤奮的黃永玉

黃永玉很勤奮,屋裡常掛著幾幅未畫完的畫。哪怕接受採訪時,如果有調整拍攝器材、換磁帶、打燈光的間隙,他都會跑去畫幾筆。

一次,採訪進行到中午,大家暫停去吃飯,一個小時後回來,大家傻了眼,客廳裡又多了一幅畫,是一幅藍色的荷花,那是用上午一幅畫中剩餘的藍色顏料畫的。黃永玉的五弟說:“這半個鐘頭,他用剩餘的顏料又掙了128萬。”因為,按市價,黃永玉的畫4萬元一平尺。

黃永玉說:“我這個人最大的特點就是,日子好了,也不懶。我的畫怎樣我不管,反正我天天都在畫。”

黃永玉現在只做兩樣事情。一是讀書,沒一天不讀書;二是工作,沒有長時間不畫畫。一時高興就畫畫,畫完就悔,趕緊畫第二幅填補後悔;不停地後悔,不停地畫畫。

問他看什麼書?他說:“我一輩子不停地看書,看書的毛病就是記不得。學問家看書,但是他們家裡的書不多。我問錢鍾書:你的書呢?他說書在圖書館。我看馬克思《資本論》,從來不記得,但是陳寅恪讀了都能記住。我們畫畫的人讀書是讀感覺,都讀了。你說哪件事我知道,畫畫不是大學間家,顯示書本的學問幹什麼?因為讀了書,所以畫畫會用感覺鑑別。我們是在書本上滾過來的。

黃永玉最喜畫荷花,大概有八千多張,畫了這麼多年的蓮花,它們的形態與精神已經爛熟於心,即使睡覺的時候也有“十萬狂花人夢寐”。為此他還專門刻了一個圖章,叫“荷花八千”。據說,他小時候,外婆家附近有個荷塘。他一淘氣犯事,外婆要找他算賬的時候,黃永玉就把一個高高的洗澡盆滾入荷塘,跳到裡面躲起。“小時候個兒不高,看著荷花像房頂那麼高,呆久了,青蛙都過來了。水蛇什麼,能夠仔細地看到它了。於是發現荷花底下的那種變化,不是我們所看到的那種一根一根這麼清清爽爽。有很多的苔、草,那種光的反映、色彩的關係,豐富多了,我開始畫荷花。”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惹不起”的黃永玉

提起黃永玉,人們肯定會聯想到沈從文。世上能讓黃永玉佩服的人沒有幾個,但沈從文無疑排在首位。多年來,他提得最多,而且語氣最為恭敬的只有他表叔沈從文。但沈從文也曾讓他“失望”過。

黃永玉少年時曾在福建德化的一家小瓷器作坊裡做小工。有一次,老闆破天荒給一塊錢讓他去理髮,他花了三角錢理了發,剩餘的七角,買了本沈從文的《昆明冬景》。結果,黃永玉十分懊惱:“我可真火了。我是衝著沈從文三個字去買的。鑽進閣樓上又看了半天,仍然是一點意思也不懂。我怎麼可以一點也不懂呢?就這麼七角錢?你還是我表叔,我怎麼一點也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呢?七角錢,你知不知道我這七角錢要派多少用場?知不知道我日子多不好過?我可憐的七角錢……”

許多年後,黃永玉擁有一個小小的書庫,收集了沈從文幾乎全部的著作,明白了表叔書中說過的話。

但同為湘丙入,性格方面,黃永玉與其表叔沈從文截然不同。他說自己表叔的性格“像水一樣,很柔順,永遠不會往上爬”。而他年輕時,則是靠“拳頭打天下”挺過來的。他的性格讓不少人都畏他三分。

早在抗戰時期,他才十六七歲就在街頭以剪影為抗戰捐飛機,雖然剪一個影才5毛錢,但是,沒有這一點手藝活,連5毛錢也掙不到。

1948年,黃永玉的作品以“中華全國木刻協會”在上海的一次展覽中展出。一對年輕的夫婦買下了黃永玉的部分作品,男的叫黃苗子,是國民黨財政部的要人,女的叫鬱風,是郁達夫的侄女。但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黃永玉一直沒有收到稿費,他在好友王琦的陪同下,去南京鬱風家上門“收賬”,後來兩人竟成了好朋友。

2004年夏天,鄉親們對黃永玉說,沱江上游有人開了一家化工廠,汙染了水。黃永玉一聽,叉起腰:“怎麼能這樣呢?好,我帶幾個人去‘搞’他們一下。”居然把人家的辦公室給砸了。黃永玉說:“沒有比這個方法更快的。要告訴他們這樣是不行的。”他說,愛護自然要像講衛生一樣自覺。

有人說黃永玉畫的不是中國畫。朋友特別生氣,比黃永玉自己還生氣。黃永玉對他說:“你告訴他,他再說我是中國畫我告他去!”

在對自己藝術作品的經營上,黃永玉也很講究原則。黃永玉在家掛著一則“啟事”,以此來回避索畫者。“一、熱烈歡迎各界老少男女光臨舍下訂購字畫,保證舍下老小態度和藹可親,服務周到,庭院陽光充足,空氣新鮮,花木扶蘇、環境幽雅,最宜洽談。二,價格合理,老少,城鄉,首長百姓,洋人上人……不欺。無論題材、尺寸、大小、均能滿足供應。務必令諸君子開心而來,乘興而返。三、畫、書法一律以現金交易為準,嚴禁攀親套交情陋習,更櫃禮品、食物、旅行紀念品作交換。人民眼睛是雪亮的,老夫的眼睛雖有輕微‘老花’,仍然還是雪亮的,鈔票面前,人人平等,不可亂了章法規矩。四、當場按件論價,鐵價不二,一言既出,駟馬難追。糾纏講價,即時照原價加一倍;再講價者放惡狗咬之;惡臉惡言相向,驅逐出院!六、所得款項作修繕鳳凰縣內風景名勝、亭閣樓臺之用,由侄黃毅全料理。”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懂享受的黃永玉

沒有人比黃永玉更喜歡造房子和買房子的了。至今為止,記錄在案的就有五處:鳳凰兩處——奪翠樓和玉氏山房;北京一處——萬荷堂;香港一處——山之半居;意大利一處——無數山樓。

這些住宅無論是建築風格還是規模,都各具特色,很有講究,且耗資巨大。很多人都認為他這樣做無非是有錢了之後顯闊罷了,而他卻說“這大概也是一種玩法。其實建築也是藝術。蓋房子,蓋什麼樣的房子,和畫一幅畫花費的心血一樣多。房子的形式又比畫大得多,我可以容納許多朋友到我的作品中來,不僅是一個人的開心,它是很多人的開心。”的確,他所設計和建造的豪宅都幾乎成為了文人墨客欣然嚮往的地方。見過黃永玉私宅的人,都認為他是一個既懂藝術,又懂享受的人。

回龍閣、奪翠樓這個地方,原來電有點歷史的底蘊,後來敗落,曾經做豬欄養過豬。但見識過翡冷翠和塞納河黃昏的黃永玉,最知道鳳凰的美在哪裡。當他看到沱江邊新式的“洋房”一棟棟蓋起來,非常著急,就在當地的電視臺上,連續7天講解了保護古建築風格的意義。

但人家未必聽他的,只有用事實來說活。黃永玉在縣城的沙灣一帶,買下一塊寬3米、長27米的坡地,建造瞭如今在當地很有名氣的奪翠樓。“奪翠”是鳳凰話。一個粗俗並不詩意的話,比如說吃的東西吃得好,就說很“奪翠”,今天你的衣服很“奪翠”。奪翠樓建成後,成為當地的一處獨特的風景,也成為當地人的驕傲。在奪翠樓的影響下,政府部門重新對沱江兩岸的建築進行規劃,古城鳳凰漸漸恢復了它往日的風貌。

喜鵲坡上的玉氏山房是黃永玉先生在鳳凰修建的第二座房子。

“不隨地吐痰,不亂丟菸頭”、“字畫陳設,請勿觸摸”。在黃永玉的家裡很多地方可以看到貼在牆上的各種告示,大多詼諧幽默,卻不乏警示的力度。這些告示就充當了雙重角色,第一它們是黃永玉的作品,我們可以像欣賞他的畫一樣欣賞它們;第二它們是黃永玉家中的行為規範,作為客人都要遵守。有言在先好辦事,誰要是不規不矩惱了先生,說不定會潑以冷水、歡送出門。

黃永玉寫告示是有悠久歷史的,他4歲的時候在自己新房的牆上用毛筆題上了幾個字:“我們在家裡,大家有事做。”寫的時候很是神氣、非常得意,也拿到了他的第一次“稿費”——屁股上捱了幾巴掌。至今這幾個字仍留在他鳳凰家中的木板牆上。

同“奪翠樓”的小巧不同的是,“玉氏山房”強調的是一種恢弘的氣勢。宅子裡亭臺樓閣一應俱全,主樓的大廳很大,面積超過400平方米,顯得非常大氣。但更能彰顯整座建築恢弘氣勢的是主樓的兩扇銅門。這兩扇銅門高約,米,重達兩噸,門上面刻有先生繪製的採蓮圖。為了製作這兩扇門,黃永玉花了前後兩個月來設計、鑄造。

“玉氏山房”的大廳沒有按照常規把它隔成一間一間的,而是全部打通。事實上,這個大廳主要是圍繞一棵“陰沉木”來設計的。“陰沉木”是遠古的樹木因地質變動,沉埋土中,經過上千年的浸泡和磨壓,結構發生變化而形成的一種珍貴木材,被稱為“木化石”。“玉氏山房”的“陰沉木”為三峽“陰沉木”,質地堅硬,色澤黝黑,重達6.8噸,需三四個人合抱。把大廳設計成現在的樣子,從每個角落都能看到這個“鎮宅之寶”。

黃永玉設計了一些燈,這些燈雖然是一些現成品——方形,稜角分明,燈籠的框架用花梨木做成,四個側面是用傳統的方式用紙裱糊,黃永玉在其上畫十二生肖、花鳥蟲魚、人物山水等水墨畫。晚上點亮,透出的白光把水墨畫反襯得格外醒目,有破紙而出的感覺。

“玉氏山房”裡的傢俱最吸引人們眼球的,非那四張螃蟹靠椅莫屬。這幾隻“螃蟹”四對小螯屈起跪地支撐“蟹身”、“蟹身”被巧妙地製成椅身,椅背刻著螃蟹的面部,張牙舞爪,兩隻大盤舉在半空在向人示威。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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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黃永玉

黃永玉愛笑。95歲的人了,住在他自己建的“萬荷堂”裡,養著一群狗,畫些畫兒,看看電視轉播的奧運會比賽,樂呵呵的。“咱老百姓,可不就是過過日子麼。”

就在不久,國際奧委會主席羅格和國際奧委會文化與奧林匹克教育委員會主席何振梁在北京向他頒發了“奧林匹克藝術獎”——這是四年一度的,由國際奧委會向奧運會主辦國一位藝術家頒發的“最高獎項”。

對這個“天上掉下的餡餅”,老爺子上午西裝革履地去領獎,下午又穿上牛仔褲在“萬荷堂”跟朋友聊天。有人問他不激動嗎?他回頭狡黠地一笑:“難道讓我大哭一場不成?”

黃永玉的幽默感,對於他和他的“受眾”們的年齡差來說,多少顯得有些匪夷所思。比如他會說出“書房是一個人的底褲”這樣的話,還煞有介事地解釋說“底褲者,內褲也”;比如他會說“我短跑成績是12秒!”當眾人驚訝之時又慢條斯理地說:“當然是50米的成績。”再比如,他年輕時愛開車——如今當然開不動了——當有女記者間:“您的車現在停哪兒呢?”他思索半晌後一臉錯愕:“你問這幹嗎?”

“你們看我現在心態挺好,健康快樂,其實原因在於……”當所有人都以為老爺子會說出什麼養生經時,黃永玉吐出兩個字:“受苦。”他的文章中引用過一句話:有些事可以寬容,但不可以原諒。“我要是沒吃過那麼多苦,怎麼能有這麼大愛心呢?但是惡人惡事卻永遠不能原諒,而應該狠狠地記住。”

黃永玉喜歡看書,據說到了每晚不看便睡不著覺的地步。就在獲“奧林匹克藝術獎”的前一天晚上,黃永玉住在酒店裡到凌晨4點還沒睡著,大家以為他因得知獲獎而激動難耐,他卻輕輕來一句:“亂講!我帶錯了眼鏡,到酒店一看沒鏡片了,看不成書才睡不著的!”他最反感的就是被問到做某件事有什麼意義:“人生不要去找意義,過日子平平常常,有的有意思,有的沒意思,不是什麼都有特別的意義。我就是普通人,什麼偉大的意義、深刻的意義,世上壓根不存在。”

被他稱為“大廳”的屋子約有70平米,雜亂無章地堆著各種器玩,從不知哪個朝代的夜壺到幾人合圍的大樹樁,無所不有。他也是在這裡作畫,“不要把畫畫弄得那麼神秘,有些人說畫畫必須要聽貝多芬、肖邦才能畫得好,哪裡有這個事。你想好了,還要貝多芬幹嗎?……有時我就穿褲杈打赤膊,不是電影裡反映的神氣活現的樣子。”

他愛養鸚鵡,北京的萬荷堂,鳳凰的玉氏山房,處處聞啼鳥。他的畫作,常常是在巨大的搖滾音樂夾雜著鳥鳴狗吠中完成的。他家的鸚鵡,常常會諷刺地說“老闆,你好”,過年又說“恭喜發財”,有時還講英語。關於鸚鵡的故事,他有時一口氣可以說上好幾個,最好笑的是這樣一個:有人丟了一隻鸚鵡,很焦急,怕鸚鵡把他曾花了時間教給它的東西說出來,左思右想後,決定在報上發表聲明:本人的政治觀點與丟失的鸚鵡完全不同。

黃永玉:這個老頭很有趣

黃永玉亦喜歡作對聯。這幾年,家鄉旅遊旺起來了,他作了一堆對聯。如“水秀山清風景好,紅男綠女送錢來”。又如,“大嫂沿河開餐館,么妹滿街賣薑糖”。這些描述盪漾著鳳凰新的風俗及情趣。玉氏山房“黃永玉藝術工作室”的大門旁,一副“展出百般手藝,招惹各路財神”對聯,把黃老頭兒幹活攢錢之心不遮不掩,痛痛快快地告之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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