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25 岸邊——選自散文

春潮帶雨,暮色漸漸壓了下來,這條從夾峙的兩山間穿出的江流,越發顯得急了起來。

自然之岸成形的巧妙非人工可比。常常是兩邊高聳的巨石相接,斷岸千尺,江流無法逾越,這使許多巨石成為規劃江流走向的標誌。這些巨石是上蒼安放停當的,沒有什麼可以改變它的面貌。我們聽說的變與不變,就是從某一種物來證實的。岸正是不變之物。如同易變的一樣,我看到了岸邊的樹林,那是一片雜樹林,種類繁多,長相迥異。挺拔者接收了大量的陽光雲霓,橫撐者佔據了大量的溼氣,而更多的則是斜的、歪的,暮色中更暴露了隨意和無人管束的野性。有許多滑翔下來的鳥分別落在上頭,看得出各有所好。我猜想這一定和鳥的飛翔高度與體重有關,藉此劃分著棲息的範圍。現在我居住的城市已經不用這類雜樹綠化了,樹的品種明顯得到了改良,種在兩邊街道,更不至東歪西倒。每過一段,有園林工人持電動剪刀前來,修剪伸出的枝椏。遠遠看去,是無數把一律朝天的乒乓球拍。這和岸邊野生的形態,是一種極不相稱的悖反生長規律。樹的種植,原本就是為這個平庸無奇的城市增添天然之趣的,生機被不斷地壓抑著,如果觀者在深夜被驚醒,一定心存惋惜——這些橫生出來的原始美態,傳遞著自然氣息的前鋒,被刀斧手們扼殺了。

岸邊——選自散文

分辨兩種事物或現象的差別,簡易的辦法,那就是把它們放在一起。特別是那些性子不同的現象,不用思考僅憑目力就可以判斷出差異。不動的岸與永動的江流,啟迪了人最原始的認識——動與靜、行與止、存在與流逝。千百年間有過許多不動的東西,岸就是最突出的一種。這種無從飄流的物質,嵌在一個位置上,幾乎就是永生。消耗極少,變化無多。可靠,就是由這種不動而生髮出信賴。有人趁了薄暮,在這裡下釣。他們帶了很先進的釣竿,可長可短,又可控制力量。我猜想千百年前也有人在此下釣,工具十分簡陋粗礪,從岸上伸入,然後倚著巨石停歇。當年的那些垂釣者,與今日這些垂釣者,是不是有心態上的相仿?而水中之魚,從形態到種類,已進化了許多。種源這種東西一經開啟,它的變化就不可阻遏。我說不清在如此長久重複中所知、所見有多少淵源關係。

岸邊——選自散文

暮色蒼茫的岸上,可以眺望到遙遠星星點點的燈火,只是耳邊一片靜寂。沒有被人開發成景點的岸是寂寥清冷的。幽暗使岸變得綿長而朦朧,只有下面的江流在泛動著寒光,即將穿過燈紅酒綠的都市。不可移易的岸,有點像一個世代生活在一個地方的家族,最終對這個城市的評價就是無聲。我們喜歡用長江大河來比喻某一種行進中的氣勢,同時包含這種氣勢下發出的咄咄逼人的煽動聲響。人間有什麼像江流這樣,由涓滴而積聚,脫離岸的規劃,變得動盪不安不可收拾呢?那就是記憶中各種典型的飛流激盪。潮水浸溼了每一個邊角,觸目的都是沖刷留下的傷痕。我們形容“氾濫”,說明已經無法捉控了。人被衝撞著,失去了站穩的根底,許多人性的本質也在這些潮水中翻開著,讓人吃驚地看到絕然相反的部分。失去了秩序的日子除了讓人不習慣之外,也打破了那些平民只想規矩木訥過好日子的美夢。原以為身在社會最底層,又隱匿山海一隅,離中心遙遠,理應平安無事。當變動幅度遠遠超出他們具有的生活經驗,於是茫然無措,甚至恐慌起來。我不喜歡“席捲”這個詞,席捲意味著殘酷的深度——沒有誰可以倖免。

岸邊——選自散文

許多的岸繼續它的沉默和穩固,讓許多的飄零過眼,成為虛無。與之相反的是越來越多帶著探險氣味的舉動剌激著我們的心靈。對此,我只是旁觀,絕無仿效之意。從不動的長城上飛車的好手、從不動的雪山攀援的學生,有的就一去不回頭了。沒想到有人還在讚賞著這種精神,不痛惜脫離了精神的肉體開裂。許多靜止中觀察的跡象表明,流動的確能引起關注和喝彩,可是千萬謹慎,生命宛如一件易碎的陶器,持抱不緊,比生命剛硬的東西四處皆是。

岸邊——選自散文

我傾向的是,如岸一般靜止不動中,它的美感更易持守久遠。

(選自《散文》,2016年第1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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