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散文:野橘子紀事


散文:野橘子紀事


說來是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我尚未入學時候的事了。家中沒好吃的,也沒可玩的,常溜出去踏山蹚水,躥跳騰躍,宛若一隻精靈,從無蛇蟲概念,不像年歲大了反畏首縮腳的。

那日,漫爬到溪對岸的一塊柴山,村莊四環毛竹,家家做竹編,灶膛裡從不缺燒料,且此處地勢顯峭,更是少有人來,柴禾正豐沛,纖細的刺藤早已肆虐於間。目光一斜,竟還窩著兩株精瘦的樹,枝頭垂滿了一個個翠油油的就比鵪鶉蛋大兩圈的果球,再一凝神,分明是橘子,這麼僵個?

正此時,“磨刀石”從山彎處緩步下來。這是我根據她的臉盤給的暗稱。快六十了的老婦,還天天一個裝束,腰縛刀笸籮,肩扛鋤頭,但迴路時鋤刃處必是勾著一個鼓起的蛇皮袋,知了殼、六月霜、丹參、蘭花等等,她都是趕著時節盼著運氣去採的。

她每下兩步,炯亮的目光就一掃足下泥階,抬頭時,便與我的目光交匯,令我有些莫名的不舒服。

磨刀石也是斜裡一瞅,將我拉一旁,“這刺蟄著,很痛,哇啊哇啊;那是野橘子,大不透,很酸,吃上一個——”她倏地打住,上下唇一噘,露出一口凹迭的黃牙,屈著兩根波浪型的手指,對著連晃,“牙齒就都死掉了!”

她以為我怕“死”,好唬。其實已經懂這個了,“死”是土話,指牙根受了刺激,連嚼豆腐都感覺是咬上了石頭,過兩日自然會消退的。

我未做理會,上山;她也徑自下山去。

當我返還此地時,又不禁望向那一杈杈青橘子,喉頭嘰咕一響,頓時,矮下身子,幾乎是貼著地面匍匐而進,避開了外上方的刺條。我肢體靈小,只被紮了兩下就到了橘樹下,卻是怎麼也夠不著,於是發起狠來,扯了一根比我還高的柴棒,連捅帶打,得了一大捧。一觸,就知這皮非一般厚硬,我將拇指甲嵌入,上鉤,迸出一陣霸道的芬芳,不愧是野生的。嚴格說不叫“剝”,而是將皮一點點摳掉,皮粘肉,黏糊糊,溼漉漉,滿手焦黃。喉口又一咕嚕,一口咬下,真個齜牙咧嘴。

“這種東西你也吃得下!”奶奶光嗅著橘皮裂開時的氣味,整條胳膊就酥得汗毛起立了。

“這真是太刺激了!”在當時看來,甜也好,酸也罷,都是一種味道嘛。

奶奶要我再去打些青橘來,她昨夜上樓,聞見陣陣腐臭,發現一隻老鼠給藥死了,壓出橘汁正好除菌祛味,再曬上一打,過年燒菜可以做香料,嗓子痛了可以泡茶清潤。

之後,我又潛進去三回吧,嘴巴是吃了個痛快,可罪全讓胃受了,吃下的飯總感覺要返上來。其實,除了橘汁,並無一絲橘肉,一咬合便成了渣,和籽粒一同留在了瓤衣內。我鮮橘也留了一把,打算切了泡茶,可不就是舊年月版的檸檬茶,可與米醋茶、糖茶鼎足為那時的三大飲品。

約是半月後的一個黃昏,腸弄裡迫近一陣急促的腳踏聲。來人一身標配:刀簸籮、鋤頭、半鼓蛇皮袋,只是這回手上還多了一根柴棒。

磨刀石顫著嗓子,說要找奶奶討個說法:“說!是不是你孫子偷光了我的橘子!”她將柴棒一橫,上面附著已乾涸的葉子的青漿。


散文:野橘子紀事


奶奶心下了然:“他打的那是野橘子,怎麼能說是你的——偷你的。”

“我引了藤圈起來的,這兩年都有去修枝,不然能長這麼多個!”磨刀石噎了一下,繼續歇斯底里,“我問過收藥材的了,說曬乾了會給我八角一斤,這怎麼也有好幾斤呢!”

“樹不是你的,是天降的野樹;山更不是你的,主人家在外闖出了名頭,七年都沒回來過。”

磨刀石指指奶奶,指指我,連說了幾個“你”,再也說不上別的來。許是她自己也覺得牽強,且是針對小孩子,重重“哼”了一聲就離開了。

翌日,磨刀石大刀闊斧,劈柴斬藤,把那兩株橘樹移栽到自家田裡去了,然而終是也沒活成。

她的老伴有為此來致歉過,但她與我家是結怨了,再未對我們有過笑臉,還總含沙射影說做嫁衣之類的話。

年前回了一趟故鄉,辦完事在村裡兜轉。闊別多年,沒幾人認得出我來。在排屋前,卻撞上了磨刀石,她的臉盤竟長了不少肉,倒更顯鵝蛋型了,一身筋骨看著還很硬朗。我一時也不敢貿然打招呼。

“你認不出來?這是懷國哥哥的大孫子啊。”

隨著旁人一聲提醒,她驚呼起來,“你啊你啊,都這麼大了。”又熱情地拉我進屋裡坐,一面還說要拿好東西給我吃,一盒大白兔糖,是村裡發的;兩個耙耙柑,是她小孫女送來的。

我受寵之餘,也頗躊躇。

“你快吃呀,水分很多,蜜甜蜜甜,比幾年前的蘆柑還要好吃呢。”她眉目之間神氣極了。

我倆娓娓閒話,哪還有什麼舊隙。

臨別,她又贈了我兩個柑子,還問我:“你是讀過書的,說說這到底叫什麼世道,坐家裡不用幹活,還發錢,年紀越老給的還越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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