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5月，《百鳥朝鳳》一跪成名，這部由第4代知名導演吳天明執導的電影，因其製片人在直播平臺上跪求排片而受到重視，自此，也讓許多人認識了吳天明和他的許多作品。其中，就包括了在1995年上映，和《百鳥朝鳳》幾乎算是一脈相承的《變臉》。
《變臉》，豆瓣評分8.8分，由朱旭和周任瑩聯合主演，它算是吳天明最工整而深邃的一部電影了。
原本，小兮想用“最簡單而深邃”這樣的形容詞，但想了許久，“工整”二字，似乎更貼合他在《變臉》中的故事敘事風格。
吳天明執導的電影大多以簡單接地氣的生活故事為主，明面上看似沒有太多的波瀾起伏，實際上卻製造了許多巧妙的矛盾衝突和驚喜，多線並進和多重視點敘事的方式，將電影的普世意義變得深邃而合乎情理。
《變臉》便是如此。
圓形人物的刻畫立體真實
“會演戲的演人，不會演戲的演戲”這是朱老的座右銘，作為一個50多歲才初觸大屏幕的“新手演員”卻有著數十年紮實的話劇舞臺基礎，大概也正因為這樣，他在拍攝每一部電影的時候，總能將角色表演的立體而層次分明。
“變臉王”是一個數十年遊走於四處的江湖藝人，電影開篇便是元宵時節，他揹著自己的行囊和一隻青猴，撐著一把鮮黃色雨傘走在霧濛濛的的大街小巷中的畫面，耳邊傳來的是熱鬧的喧囂。水墨綠色的喧囂配上鮮黃色的傘，似乎將“變臉王”與周遭的熱鬧區隔開來，而這樣的悲情，並不只是他一個人的。
“諸位，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兄弟我人稱變臉王……獨架扁舟一葉，在川江兩岸混碗飯吃” 他是街頭表演的藝人，靠著自己的一身小本事吃飯，自有原則，更不願與旁人虛與委蛇，和他差不多，還有在舞臺上表演，將自己化為“半個女兒身”的梁素蘭。
他們本質上是一樣的，在旁人眼裡，更是低微的戲子，不值一名。
不過，與梁素蘭的小心翼翼不同，無拘無束的變臉王，其實還是相對自由自在，自得其樂的。
《變臉》中，導演著重刻畫的人物，其實就只有變臉王、狗娃兩個人。而狗娃，同樣也將劇本上的一個描述性人物，演繹的淋漓盡致。
出場的時候，狗娃聲聲嘹亮地喊著“爺爺”，聲音中我們就能聽出她的懇求和討好，跟著變臉王回家以後，她的乖巧懂事，都將其內心有愧，卻又不得不小心隱藏自己女娃身份的秘密表現了出來，除此之外，而當她哭著訴說自己被一次次作踐，整整賣了7次的經歷，那眸中的淚，將人無聲地帶入了她的情緒中。
她每一場戲的情緒爆發，都是從無聲到有聲的過渡，一個七八歲的孩子，沒有玩心，沒有孩子的脾性，這樣的懂事，這樣立體有層次的表達，也並不是全是演員的天賦，也許跟她的童年經歷有關，但也一樣能看出導演的用心刻畫。
多線敘事的交錯進行卻剪輯的蘊意深長
網絡上有一句形容吳天明電影的話，即意義大於成色。小兮不這麼認為，吳天明的電影中，雖說大部分看起來會比較朦朧昏暗，但並不影響其電影的成色，相反，他的電影，成色和意義是相輔相成的，並不存在誰比誰大，誰比誰多的問題。
他的電影成色主要還是在電影的視聽語言上，有許多非常好的運用，包括布光、色彩、剪輯以及敘事等等，。
《變臉》中，其實有兩條線，一條是以變臉王手藝傳承為主的，而另一條，則是從變臉王情感上進行敘事的，而其中的蒙太奇剪輯和搖鏡頭結合所帶來的景別變化，讓兩人的關係和情感有了更強烈的鏡頭衝擊。
秉持著老祖宗留下的“變臉”手藝傳男不傳女，傳裡不傳外的原則，他的這身精絕手藝面臨著要隨他帶進棺材的困境。
那時候的孩子猶如牲口，他也想到了給自己買個孫子傳承衣缽，卻不曾想老江湖被一個小女娃兒給騙了。
短暫的傳承希望，瞬間滅了。
直到後來變臉王經歷牢獄之災，手藝真正面臨失傳，他哭著撕掉臉譜，哭喊著沒了，直到狗娃以“觀音得道”的方式拼死相救，才讓他徹底打破老祖宗的規矩，將變臉的手藝傳給了狗娃。
變臉王沒有子嗣，一葉扁舟一青猴便是他的全部。狗娃的到來填補了他關於親情這一塊的缺失，而狗娃的懂事，聽話，也讓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和滿足。可好景不長，狗娃的女兒身暴露，從爺孫倆變成僱傭關係，緊接著狗娃更是闖禍誤燒船隻，愧而離家。
隨著劇情往下發展，畫面裡的轉場非常有意思。
第一場是變臉王跳入水中救狗娃的時候，鏡頭轉到岸上，以低鏡頭的方式剪入了縴夫的腳，甚至用的是大特寫的方式，此時的聲音和這個特寫並不同步，甚至也不是變臉王救下狗娃的場景，而畫面一轉，卻變成了穿著紅色衣服的狗娃蹲坐在船頭，變臉王在船後撐船的畫面。
這樣的切換方式往往給人造成時空錯亂的感覺，但卻隱藏了許多的未盡之言。
同樣的手法，導演還用在了後面狗娃燒船離開後，變臉王和狗娃兩人的狀態上，看起來兩個人是在同一個場景裡，可當鏡頭拉遠才發現，他們根本不在一個地方，甚至不在一個時間段上。
大特寫和類似蒙太奇的剪輯手法，在吳天明的電影中其實很常見，他很喜歡透過這樣的鏡頭語言去放大人與人之間，物與物之間的情感衝擊，以便達到想要的聲畫效果和故事敘事的深刻性。
主題和人物思想的衝突帶著濃烈的反思性質
手藝的失傳和重男輕女思想的兩個主題一明一暗相互拉扯著，明面上，我們只看到梁素蘭所扮演的“活觀音”，但其實“觀音得道”就是另一個“觀音”誕生的伏筆。
“觀音”這個意象在劇情中的作用是非常大的，尤其是變臉王在街頭表演變臉絕技，遠處吵吵嚷嚷的便是“活觀音”遊街的畫面，所有人對於觀音的推崇和尊敬與對江湖藝人“龍游淺灘遭蝦戲”的反差徒增了變臉王的許多心酸，可即便是他自己，也是對著神明有非一般的崇敬。
梁素蘭是“活觀音”，靠著“半個女兒身”跑江湖，但也值得變臉王的一聲袍哥之稱；
“菩薩有茶壺嘴嘴沒有”
“你看，菩薩有奶子，是女的，你為啥要供著她呢？”
變臉王總是感嘆，若有所思地覺得狗娃要是男娃子就好了，可他供著菩薩，尊重半個女兒身的“活觀音”這些行為卻有和自己的固執思想有著明顯的衝突，狗娃的這些話，是他傳男不傳女思想的第一次崩盤，更是變臉王對於手藝傳承“傳男不傳女”規則不合理性的第一次反思。
隨著狗娃的出走，變臉王在廟中聽聞自己命中註定會有個孫子，而無巧不成書，狗娃給他送了一個孫子就坐在船頭。這樣的巧合看似有些刻意，但也再一次印證了變臉王對神明，對祖制的深信不疑，而這樣的信任不過須臾變又被打破。
看似是香火有繼的驚喜，卻潛藏著不該擁有的苦難，而他被抓入獄判處死刑之後，狗娃不惜以命相搏，用“觀音得道”的方式救下了他。狗娃模仿“觀音得道”的時候，她自己也成了“觀音”，而我們再回頭刷狗娃和爺爺的第一次見面，在她的聲聲嘹亮的呼喊中，導演用一道光罩住了狗娃，這一幕，似乎也在暗示狗娃作為隱形“觀音”的性質。
至此，變臉王總算明白“救苦救難”的，是自己身邊的這個女娃兒。他回到小船，看著在擦船的狗娃，抱著她讓喊“爺爺”的舉動，印證了廟中人所言福兮禍所依，水邊抱孫子的預言，而直到這一刻，老祖宗留下的規矩，他重男輕女的思想才真正地被打破，變臉藝術的傳承，也才有了新的格局。
變臉這種江湖藝術，其實一直都還在被傳承著，只是現代人文化意識的淡泊，讓這些精絕手藝慢慢地消失了。若非《變臉》，若非小時候還聽過《說唱臉譜》中關於變臉的些許痕跡：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誰還知道，變臉應該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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