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07 浅谈侯氏黑散和风引汤的实用价值及争议

《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篇》的侯氏黑散和风引汤,是两首好方剂。它们是平肝祛风和镇肝熄风的方祖,为中风病的有效治疗方法。这在历代医家的医案和当代名老中医的治验中,是有很多资料可寻而值得借鉴的。

但在目前,《金匮要略选读》已经把它们贬入“附录”,《内科学讲义》亦不推荐应用了。兹就管窥所及,谈几点浅见。

一、侯氏黑散

侯氏黑散全方十四味药:菊花、防风、芎䓖、细辛、桂枝、当归、白术、人参、干姜、茯苓、黄芩、牡蛎、矾石、桔梗。治大风四肢烦重,心中恶寒不足者。本方功能平肝祛风,健脾化痰。

方中运用大量风药,配伍健脾药,说明治疗重点是在肝脾两经。例如菊花用至四十分,《神农本草经》(以下简称《本经》)称其治“诸风,头眩肿痛,目欲出,泪出、皮肤死肌”。

防风用至十分,《本经》谓其主“大风,头眩痛恶风,风邪目盲无所见,风行周身,骨节疼痹,烦满”。这两味显然是主药。

芎䓖亦治风,《本经》谓治“中风入脑头痛,寒痹筋挛缓急”。《名医别录》(以下简称《别录》)谓其“除脑中冷动,面上游风去来,目泪出,多涕唾,忽忽如醉”。细辛善治暗风卒倒,不省人事(《世医得效方》);《本经》谓治“头痛脑动,百节拘挛,……久服明目利九窍”。

桂枝祛风,开腠理,温经通脉,更为张仲景所推崇。集合诸药而用之,是集中祛风、搜风和熄风各方面力量,使其发挥协同作用,充分发挥治风的疗效,重点是很突出的,所以能治“大风四肢烦重”。

同时,风气通于肝,风邪中人,首先由于肝气肝血的不足,所谓体虚易招感,所以又配当归。当归亦能够治“中风,汗不出”(《别录》),“治一切风,一切血,补一切劳”(《大明》),同菊花、芎䓖合用,更能加强调肝气、补肝血、润肝燥、补风虚的作用。风从上受,肝阳必然僭逆;风邪速变,挟寒,亦能挟热,因此配伍黄芩、牡蛎。

黄芩能清上热,亦是杂寒于温;牡蛎能够潜阳,亦是寓降于升。这样,对肝风之邪,可以说是极尽擒纵敛散之能事了。

更值得注意的是,白术、人参、干姜、茯苓一组药,补脾和胃。白术用至十分,守中补脾,温胃化痰。在风邪浮越,一身之气动乱之际,守住中焦,使中流有个砥柱,是非常重要的。

因为无论肝风之上越,或外风之相袭,皆由于营卫失调,清浊升降乖常,而后为病的。其为痰涎,或寒或热,亦由此而变。虽云卒中为病,实际是本实先虚。而营卫和谐,清升浊降,亦正是中焦脾胃之所主。

所以在未病之前,或大风为病之后,健运中焦,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百病以胃气为本”,在此更值得注意。所以这一组药,是治风而顾本,具有制肝补脾,培土宁风的意义。

至于矾石一味,《别录》谓其“除固热在骨髓”,《大明》谓其“除风去热、消痰止渴”,在风痰之病是较为常用的。

桔梗一味,盖属舟楫,既能开通气机而利五脏,亦似为“心中恶寒不足”的引药。合而成方,功专平肝祛风,健脾化痰。

此方粗一看去,似乎用药很杂,不可理解,但仔细琢磨,思路清楚,富有启迪意义。

或者认为此方用药,内外不分,寒热杂陈,补泻兼用,抓不到一个重点,所以后人少用。

这种认识是可商的,病为中风、大风,哪有纯内风,纯外风、纯寒纯热、纯虚纯实,可以截然分清,特别在急骤发作,或在发作之前及其以后,往往是寒热虚实错杂出现的。

在治疗之时,急救用的通关散、安宫牛黄丸、苏合香丸、至宝丹、紫雪丹等,有哪一张方子是纯寒纯热、纯补、纯泻的?

又如人参再造丸的用药,就更复杂了,大家不是习用的吗?

而且都有很好疗效。

侯氏黑散正是具有这种用药风格,而且是以上诸方之开其先河者,其可贵和有用价值正在于此。

唯一存在的问题,是主证讲得太简,几乎使人摸不到头脑;但问题不大,张仲景之书就告诉我们一个学习方法,叫做“从药测证”。按照这个方法,就完全可以知药善任。上文的探讨,意图是提出一个线索,但毕竟活用在人。

赵锡武老前辈是富有临床经验的,“半身不遂善后方,选用侯氏黑散,宜冷服”。“病愈后还可用侯氏黑散加六味地黄丸以巩固其疗效”(见《赵锡武医疗经验·中风的证治》)。

余在临床,亦用于肝风兼有脾虚症状,以及中风之前和轻度中风,见有同样病情的,获得一定效果。不过,对“常宜冷食”的机理,尚不大清楚。

二、风引汤

风引汤全方十二味药:石膏、寒水石、滑石、甘草、大黄、龙骨、牡蛎、赤石脂、白石脂、紫石英、桂枝、干姜。除热,去癫痫。

本方为镇心肝、熄风阳之剂。方中用石膏、寒水石、滑石、甘草,为有名的三石汤,用寒凉以清火,辛凉以散风热。

《本经》谓石膏治“中风寒热,心下逆气惊喘,口干舌焦,不能息”。配伍大黄,则泻火通腑,协同三石,可以直折风火之势。龙骨、牡蛎,重镇潜阳。《本经》谓龙骨治小儿热气惊痫”,牡蛎治“惊恚怒气”,赤、白石脂除烦,疗惊悸,壮筋骨。紫石英“补心气不足,定惊悸,安魂魄,填下焦”(《别录》)。

诸石配合,共起“重以镇怯”“涩以固脱”之功。能使风阳不再僭逆,而真气亦不致于随风邪浮越。桂枝祛风,合于三石大黄,则是寓热于寒,寓守于攻,使寒不败胃,又守住中焦,不致寒下各趋极端。

合而成方,重镇心肝,则风引瘫痫可去;除去火热,则风阳亦能自去。因为惊痫、瘛瘲是由热而致,肝风掣引,亦从火而出,所以主治突出“除热”二字。张锡纯创制的镇肝熄风汤,其方意实渊源于此方。

至于“风引”二字,《金匮玉函要略辑义》认为“风痫掣引之谓”。主治病证,原注补充较详。《外台秘要·风痫门》引崔氏说,“永嘉二年,大人小儿频行风痫之病,得发例不能言,或发热,半身掣缩,或五六日,或七八日死。张思惟合此散,所疗皆愈”。这些资料,都有助于我们对病情用药的理解。

赵锡武更有阐论,他对半身不遂为主,兼血压高的,予潜阳通络,选用风引汤加磁石、龟板、鳖甲、生铁落,颇令人注目。

三、二方小议

有人认为,这些方剂,是后人所加,不似仲景之方,因为条文用药,与其它方证不符,因此需另眼看待。这当然是一种见解,但亦非全面。这些方剂,是张仲景之方,有据可证。如《诸病源候论》卷六寒食散发候,引皇甫士安云:“仲景经有侯氏黑散、紫石英方,皆数种相出入,节度略同。”

并且指出,寒食散方,“出自仲景”。皇甫士安(公元215~282年)晚于张仲景(假定他在建安10年写《伤寒卒病论》,是公元205年),约隔十年,他是完全有可能看到这些方剂在张仲景的著作中的。北宋林亿等校正《外台秘要》紫石汤(即风引汤)时,亦注明“此本仲景《伤寒论》方,《古今录验》,范汪同,并出第六卷中”。这样,关于方源问题,可以明确了。

至于方证行文,是有问题的,当有脱简或错乱,

如《外台秘要》记载,即已不同。但更重要的,是方药内容问题。应该肯定,张仲景的处方用药,除了麻、桂、青龙、柴胡、泻心、承气汤一套用药方法外,还有寒食、紫石等一类处方用药。

而这些方药,与张仲景强调伤寒病为害最烈,亦是有一定关系的。

《金匮要略》书中除了侯氏黑散、风引汤而外,还有紫石寒石散。

这种用药方法,从历史考证,在东汉之末至魏、晋、隋、唐,是风行很长时间的。

尽管到了唐代孙思邈极力反对,提出“宁食野葛,不服五石”,并且要烧尽寒石散方(见《千金要方》卷二十四解五石毒),以挽回风气。但在他所著的《千金要方·诸风门》中,仍然记载着蛮夷酒治八风偏枯,五补丸除热治风痱。其方药与侯氏黑散、风引汤是有近似之处的。

《外台秘要》除记载侯氏黑散、紫石汤外,更有寒水石煮散(较风引汤少紫石英,多犀角(现用水牛角代之)、深师除热方等,都是一个用药路子(均见《外台秘要》卷十四、十五)。可见其具有疗效,已影响深远了。

直至北宋《和剂局方》,如其中的紫雪(即紫雪丹),治积热惊痫。金代刘河间,揭举六气皆从火化之论,其治风病防风通圣散等,犹然是受侯氏黑散、风引汤等用药的影响,除热镇心,寒温相杂,石药与草药同用。

即在目前,人们还是常用,而且很有疗效。从而可知,侯氏黑散、风引汤等,既反映它的时代用药风貌,更具真实疗效,如其能够不拘一格,不把张仲景的成就局限化,从临床效果出发,则这些方剂,还是值得很好研究,加以推广运用的。

  • 本文选自《丁光迪论内科》,朱世增主编,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

浅谈侯氏黑散与风引汤

侯氏黑散、风引汤两方,见于《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篇》。侯氏黑散,治大风,四肢烦重,心中恶寒不足者,方用菊花、白术、细辛、茯苓、牡蛎、桔梗、防风、人参、矾石、黄芩、当归、干姜、芎䓖、桂枝。风引汤,治热瘫痫,方用大黄、干姜、龙骨、桂枝、甘草、牡蛎、寒水石、滑石、赤石脂、白石脂、紫石英、石膏。

两方论述次序,先列方名,后叙主证,与《金匮》全书先论后方的体例不同,用药亦不落恒径,独创一格,注家多不重视。如程云来《金匮要略直解》、吴谦《医宗金鉴》等,皆认为是宋代林亿、高保衡校正时附入唐人之方,遂删去不录。明末清初喻嘉言,独于《医门法律》中深赞此两方,其言甚辩,而后人或申或驳,几成一大公案。通过围绕此两方的争论,对中风证治的发展,有着不容忽视的贡献。试探析如下。

喻氏之填窍说

喻嘉言《医门法律》卷三《中风论》 说:“《金匮》取《古今录验》续命汤,治风痱之身无痛,而四肢不收者,仲景所重,原不在此,所重维何?则驱风之中,兼填空窍,为第一义也。空窍一实,庶风出而不复入,其病瘳矣。古方中有侯氏黑散,深得此意,仲景取为主方”。论侯氏黑散说:“夫立方而但驱风补虚,谁不能之,至于驱之补之之中,行其堵截之法,则非思义可到。方中取用矾石,以固涩诸药,使之留积不散, 以渐填空窍。……空窍填,则旧风尽出,新风不受矣。”论风引汤,治入脏之风,游刃有余,“何后世以为石药过多,舍之不用,而用脑麝以散其真气,花蛇以增其恶毒,智耶愚耶?”

喻氏“填窍”之说,系从《内经》“邪害空窍”(《素问·四气调神大论》)一语悟入,又从侯氏黑散方后,“常宜冷食,六十日止,即药积在腹中不下也”数句,为立法的依据。喻氏素以好学深思,能发人之未发见称。此论一出,虽亦有附和者,而表示怀疑者颇亦不少。汪讱庵说:“风引汤用大黄为君,又石药居其大半,独不曰石药之气悍乎?喻氏虽深赞之,亦未知其果尝以此治风而获实验乎?抑示门外之揣摩云尔也?”(《医方集解·祛风之剂》)遍检喻氏手定的医案集《寓意草》,确无用二方治中风的验案,汪氏之疑,不能不说有他的道理。但正唯有喻氏此论,对沉寂了一千多年,医家所不议不论,束之高阁的两方,重新唤起研究之兴趣,喻氏之功,诚不可没。

两方之真伪

侯氏黑散、风引汤两方,为宋人附入《金匮》,历代注家均持是说,似可作为定论。唯考之巢元方《诸病源候论》、王焘 《外台秘要》,始知其不然。《诸病源候论 ·寒食散发候》曰:“仲景经有侯氏黑散”。《外台秘要》于侯氏黑散后注:“张仲景此方,更有桔梗八分,无钟乳、矾石。”(按:今《金匮》所录有矾石)。风引汤方,亦见《外台秘要》,名紫石汤,方同,下注曰:“此本仲景《伤寒论》方。” 可见此两方,隋唐医家均认为仲景方,当可信从。日人丹波元简已有此说,可谓先得我心。《金匮要略》本为仲景《伤寒杂病论》(《外台秘要》等书常简称为《伤寒论》) 之杂病部分,原书曾经散佚,宋翰林学士王洙在馆阁之日,得之于蠹简中,方流传于世。此书既由裒集丛残而成,宋人校正医书时,取仲景方之散见于他书者附录之,非不可能也。”(高保衡等《校正》序中明说:“又采散在诸家之方,附于逐篇之末,以广其法。”)本来医之为方,惟良者求之,是否仲景方,亦非特别重要者,但医家习尚,每以真伪为应用取舍之标准,故不得不说明之。

两方临床应用的发扬

近代名医张山雷,以中风一症,治法不明,著《中风斠诠》,以潜降为主,而所载“潜镇之方”,则首列风引汤。张氏认为:风引汤“方以石药六种为主,而合之龙牡,明明专治内热生风,气火上升之病,清热镇重,收摄浮阳,其意极显”,“而方中犹杂以姜桂二物,终属不美,临证之时必宜去之,而加以开痰泄化之品,则完善矣。”张氏于风引汤,则盛赞其美,而于侯氏黑散, 则直斥为“乱杂无章” “必不可得效”。平 心而论,此方有菊花、牡蛎之清肝潜阳,人参、白术、茯苓益气,当归、川芎养血,防风、细辛、干姜、桂枝、桔梗诸味,祛风温经通络,用治四肢烦重、心中恶寒不足之症,随证化裁,未必不可用。冷食六十日以填窍,则诚不足为训。《外台秘要》明言仲景原方无矾石,可见方后云云,是后人所附,不必深论。

盐山张锡纯,为近代临床一大家,所著《医学衷中参西录》中,有《论脑充血证可预防及其证误名中风之由》一文,全从临床角度立论,有非注家所可及者。张氏说:“《金匮》有风引汤,除热瘫痫。夫瘫既以热名,明其病因热而得也,其证原似脑充血也。方用石药六味,多系寒凉之品,虽有干姜、桂枝之辛热,而与大黄、石膏、寒水石、滑石并用,药性混合,仍以凉论(细按之桂枝、 干姜,究不宜用)。且诸石性皆下沉,大黄性尤下降,原能引逆上之血使之下行;又有龙骨、牡蛎与紫石英同用,善敛冲气,与桂枝同用,善平肝气,肝冲之气不上干,则血之上充者自能徐徐下降也”,“拙拟之建瓴汤,重用赭石、龙骨、牡蛎,且有加石膏之时,实窍师风引汤之义也。”张氏之建瓴汤,方用生怀山药、怀牛膝、生赭石、生龙骨、生牡蛎、生地黄、生杭芍、柏子仁,用药清纯不杂,较之原方,更为稳妥,所谓师其意而不袭其方,斯真善学仲景者。张氏自云:“十余年来治愈此证颇多”,是确由实验而来。笔者临床常以建瓴汤加减,治疗肝风上旋、肝火妄动诸证,确有良效。肝火炽盛者,仍用大黄,取效尤捷。主治且不必限于中风(张氏所谓脑充血)之证,凡高血压等病皆可应用。

  • 本文摘自《浙江中医杂志》,1994年4月,作者朱亚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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