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4 我是鮫人,我被心愛的男子剝皮淬骨,只為將我做成長生燭……

我被一個驚天噩夢給嚇醒了。

夢裡浮光繾綣,容欽與我依偎相擁,一向冷若冰霜的人,懷抱的溫度卻暖得令人心醉。

正當情意綿綿的時候,胸口傳來劇痛,我用手去捂,只觸到滿手溫熱殷紅的鮮血。

沾血的匕首上金光浮動,顯然是上好的擒妖法器,正源源不斷地將我的靈力吸食殆盡。

容欽推開我,眸沁寒光,笑容不改:“鮫人渾身寶物。曼珠,本王要剝你的皮、淬你的骨!”

我猝然驚醒,心跳如鼓,全身冷汗斑斑,一時分不清幻境和現實,下意識逃跑,卻咕嚕一聲栽到了床下面。

屋子裡漆黑不見五指,外面火光沖天,傳來紛沓的腳步聲。我強撐著拉開房門,只見整個王府的燈都被點亮了,丫鬟僕役來往不停,每個人臉上都帶著驚慌的神色。

“王妃難產了!”丫鬟們低聲議論著。

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正要跟上前,突然被一掌拍到了肩上,登時嚇得魂飛魄散,回頭看時,竟是管家。

王妃的院子裡,慘叫聲一聲比一聲低,彷彿不知什麼時候就會斷了氣息。

院前數十名王府高手身著黑衣,訓練有素地站著。廊下的曼陀羅花叢旁,容欽一襲黑色披風,迎著夜風面無表情,好似裡頭徘徊生死間的並非他的愛妻,愛妻肚裡也並非他的嫡子。

我不敢多想,惴惴地上前跪地請安。

容欽沒讓我起身,長久的靜默讓他的聲音有些喑啞:“曼珠。”

房中一聲拔高的慘叫,我趕緊將腦袋埋得快要貼地。

容欽恍若未聞,漠然道:“你曾經救過本王一命。這一次,王妃的性命託給你保管。若生出來的是個怪物,就保孩子;若……不是妖怪,就讓王妃活著。”

這一晚我遭遇的心驚肉跳太多,根本沒注意自己已被容欽扶了起來。直到一件披風落到我肩上,那溫暖驚醒了我,我趕忙雙手並用地打手勢,表明自己是個大字不識的清白姑娘,既不懂接生術,更鬧不明白什麼妖不妖怪的。

容欽並不在意我的急切,淡淡地留了句:“夜涼風冷,你進屋裡去等。”說罷,頭也不回地出了院子,身後的府衛們無聲無息地緊跟而上。

眼看院子空落下來,我站在王妃臥房外,無比躊躇。

王爺和王妃是皇帝下御旨,明媒正娶的伉儷。我在夢裡竟敢對容欽舉止輕浮,簡直愧對他們。

一切事畢,已是雞鳴破曉。我回房洗去手上沾著的血腥。

銅盆裡水染微紅,我的雙手置於其中,白皙滑順的皮膚漸漸變樣,像被一把細長軟刀挑破脈絡,翻開一片一片的黝黑鱗片來。

有我的靈力護持,王妃和小世子並無大恙。但耗了靈力就容易現原形,何況,我本來就沒什麼修煉的根骨。

若不是騰禹,只怕我至今還在南海的廣袤深海中,做那食人肉、飲人血的醜陋鮫魚。

我曾陪他在海藻沙石間遊弋起伏,曾伴他在海中的礁石上聽他吟唱人世間最美妙的樂曲,用歌聲吸引漁船,為船伕們營造最美好的幻夢,然後一起將那些毫無反擊之力的人剖膛分食。

猶記得金烏西沉,騰禹喜歡帶我游到離海岸不遠的地方,浮上海面看人世間的闌珊燈火。

“總有一日,我要登上陸地,去幹一番大事業。”騰禹狹長的眼睛裡閃爍著明亮的光彩。

曾經,有大批的術士去往東海,大肆地捕殺屠戮鮫怪,為了躲開禍患,騰禹才不遠千里游到南海來。他居然立志要上陸地,不是送死嗎?

我戀慕著他,不禁為他心憂如焚。

人類捕光了東海的鮫怪,騰禹很快回到東海去。他離開的那天,我一個人偷偷躲在珊瑚樹後哭了很久,我怎麼也止不住不斷融進海水中的眼淚,直到很久以後,我的淚水一滴滴掉進厚厚的海沙中,變為細碎的珍珠。

那一天,淚水化作珍珠,我陰錯陽差開了靈竅,由鮫魚成為一隻鮫怪,而和騰禹的離別就是那一抹點化我的緣法。

遇上容欽和王妃,是暮春之初。

草坡上,錦衣華服的容欽環抱著他新婚的愛妻,王妃微笑著倚靠在他懷中,用手中的長笛吹奏出不屬於人間的樂曲。

我駐足在路旁,直到被王府侍衛發現並扣住。

王妃見了我的痴痴模樣,含笑打趣:“王爺玉樹臨風,傾倒滿京城的少女們不算,竟引得路旁的姑娘都看入迷了呢。”

潛在海底修煉了三千年,這是我第一次踏進人世,尋找早早就變身為人的騰禹。我只顧著用靈力感受鮫人的氣息,經王妃這麼一說,才發現她身旁眉目如畫的男人正皺著入鬢的飛眉凝視我。

“她看的不是本王,”容欽緩緩道,“是你手裡的玉笛。”

王妃怔住。

我是鮫人,我被心愛的男子剝皮淬骨,只為將我做成長生燭……

她一個凡人,若不是玉笛的尾端鑲嵌著一截鮫人的指骨,只怕吹到下輩子,也不可能吹出剛才的靈音來。

鮫族以吟誦蠱惑人心的樂曲為生,骨頭亦是難得的樂器。王妃手中的指骨略略一看便知已離體超過百年。百年卻音色不改,可見那截指骨的主人不僅尚在人世,更以自身靈力灌溉著這支玉笛。

王妃身邊必定有一個法術高超的鮫人。

於是,為了這一絲線索,我以啞巴的身份進入嘉王府做丫鬟,很快我輕易地知道了人間的皇帝一心妄圖捕獲鮫人的消息。

在我修煉的這三千年中,人間的航海術越來越發達,鮫怪們也遷移到遠海的地方捕食,人類抓獲鮫怪的次數越來越少,漸漸地,人首魚尾的鮫怪成為了傳說中的東西。

現在,皇帝竟想得到一隻鮫人,簡直可稱白日做夢。容欽多次搜尋鮫人蹤跡,這次,在王妃生產的關鍵一夜,居然還親身帶人去抓。在我看來真是孝心感天動地。

可他不知道,就在他的王府裡,潛伏著我這個鮫人。

我能確定的是,不久之後,容欽就會發現我的身份,並親口說出剝我皮淬我骨的話來……

只因,鮫人擅長營造幻夢,自己卻從無夢境,一旦做夢,便是預兆著來日的死亡。

我和容欽毫無瓜葛,我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那樣一個不祥的夢。

我想我該離開了。

小世子的洗三宴席如期而至,王府內外張燈結綵。

我被安排到廚房宰魚,正當被鮮魚的血味勾得口水橫流時,剁魚的動作突然一頓。

——在王府裡,出現了一縷溫和而熟悉的同類氣息。

我立刻循著氣味飛奔,卻來到了王妃的庭院前。

那是一個器宇不凡的男人,墨髮細緻地束在烏冠中,完整地展露出俊朗漂亮的面孔。他正和王妃貼身的嬤嬤寒暄,眼眸中泛著笑意。

後來我知道了,他是本朝翰林學士周泉客周大人。

我的心臟怦怦砰跳動。即便他身上來自海洋的氣息已經非常淡薄,但我仍可以十分篤定,他是騰禹。

我激動得欲上前,卻眼尖地瞥到了他右手指間的殘缺處。

我想起王妃的那支玉笛。

躊躇間,我聞到一股濃烈而刺鼻的血腥味,純正的鮫人血的味道。

周泉客一定也聞到了,他不自在地停下了對話,隔空望向我這邊。

正在此時,府門外的侍衛高聲唱諾:“王——爺——歸——府!”

有一府之主坐鎮宴席,小世子的洗三宴賓主盡歡。知道嘉王爺出了一趟遠門的人並不少,可知道他這一趟滿載而歸的人卻不多。

容欽身上沾染的那一股濃重嗆鼻的血腥味就像尾隨的鬼魅,時刻掐著我的脖子,嚇得我幾乎要把心臟吐出來。

這種恐懼在我被管家押著去面見容欽時,達到了頂峰。

“王爺,後門的雜役捉到曼珠捲了細軟要逃跑。”管家說道,“多虧王爺提點,奴才才讓守門的雜役多長了個心眼,不然鐵定抓不著這丫頭。王爺英明!”

容欽早知道我要跑?那他是不是早已經看透了我的身份?

也許是我眼底的驚懼表現得太過明顯,連容欽都無法視而不見了,他似笑非笑俯視瑟縮著跪在地上的我:“竟怕成這樣?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他肯定知道我是誰了!

我嚇得全身發抖。

容欽似乎低笑了一聲,我心跳太猛根本沒聽清,只朦朧聽到他說:“起來吧。又不曾怪你,怎麼自顧自就嚇成了一團刺蝟?”

他的話音剛落,書房外就傳來了腳步聲。

王妃比平日更高更尖銳的聲音在門口響起:“曼珠的賣身契還在管家那兒留著,竟敢潛逃。按本朝律例,逃奴該如何懲戒?”

管家在她冷厲的目光下擦了擦額頭,弓身道:“按律,逃奴該處以杖斃。然而,咱們王府正值大喜……”

“看來,為了給世子積福,還非留她一命不可了。”王妃抬起手中的帕子,壓了壓嘴角的笑紋,“那就鞭刑八十,送進府牢絕食三日。王爺覺得呢?”

容欽眸光明滅,最終,神色冷清不帶感情道:“那就打吧,別真打死了。”

我被五花大綁倒吊在院中,王妃坐鎮觀刑,容欽藉口有朝務要處理,沒有停留多久便離開了。

我終於可以確定,容欽並沒有識破我的身份,否則,他該知道,王妃的這些刑罰於我而言如同搔癢。想通了這點,我放棄用靈力護體,力求不露破綻。

可帶著倒鉤的軟鞭也讓我花費所有力氣才能壓抑住衝口而出的呻吟,太痛了。

我徘徊在清醒與暈厥之間,煎熬得滿身大汗。

王妃夾著香風的氣息湊近我,嗓音輕柔柔的:“你以為容欽當真對你舊情難忘?可笑。想當初,他不過是懷疑那人,就捨得狠心將我下藥送走,以孩子血脈判定那人身份。容欽心狠手辣,你也只是他手中的棋子罷了。”

雖然早猜到世子可能並非容欽後嗣,然而,我做夢也沒想到其中內情竟是這樣。

我蜷縮在王府地牢裡,艱難地用靈力修復遍體的傷痕。好在剛捱了五十鞭,容欽就回府了,看到鞭刑還在繼續,他冷著臉叫停了侍衛,王妃拗不過,只好作罷。

想到這裡,我突然打了個寒戰。逃離痛苦的本能太強烈,我剛才下意識施法術癒合傷口,根本忘了容欽還站在這牢房裡不曾離開。

有些傷口已經迅速恢復,了無痕跡,堪稱完美。

牢門被打開,容欽接過管家拿來的傷藥,小心地托起我血跡斑駁的手臂。

我假裝虛弱地半閉著眼,一動也不敢動,生怕被看出端倪。

容欽清亮的目光打量我受傷的手,突然,狹長的眼睛微微眯起,修長的手指在某處點了點:“本王怎麼記得,這裡……剛才有一條傷痕。”

我心裡抖了抖,欲哭無淚,索性屏氣凝神地裝暈。

寂靜中,只聽容欽將藥瓶放到一旁,取過管家手中的狐毛斗篷,傾身為我蓋上。

靠近的時候,他身上殘留的鮫人血味仍清晰可聞,時時刻刻向我提醒著這個人的危險。可我卻中了邪似的,想伸出手去,讓他就這麼待著別動,一生一世也好。

容欽終究還是離開了。我在地牢幽暗的燭火中睜開了眼。

鮫人是冷血動物,不管怎麼說,那隻被容欽擒住的鮫人,死活都不該我管。可腦海中那絲不祥的預感像根細針,密密麻麻地戳著我一步一步,往鎖住鮫人的困妖陣走去。

當我看到被縛在熱鐵湯池之上,炙烤得快被燒焦的鮫人時,我掉頭便走,只願自己從沒有來過這裡。可那鮫人已經看到我了,她的嗓音乾啞粗重:“你害我落進容欽手中,現在竟要袖手旁觀嗎?”

半年前,晉王策劃的刺殺中,我救下了摔落山崖的容欽。山崖下尖石嶙峋,容欽被劃破了腦袋,血流不止。崖下是茫茫江河,我帶著昏迷的他,漂流到一座偏僻的漁村。

容欽砸破了頭,失憶了。

我不打算將容欽送回京城。一旦解釋不清楚他失憶的事,很可能牽扯到我的性命。我一心要找騰禹,絕不會為了容欽將所有努力毀於一旦。

然而,我卻說不清楚自己遲遲拖延不走的原因。也許,是容欽最初從昏迷中醒來時,那一段與我懵懂而長久的對視讓我迷了心智;也許,是他依賴著我不放的那份親密眷戀讓我放心不下;又或許,是我睡在病榻旁,迷濛間感覺到那個落在額上的吻讓我忘了身份。

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再放縱自己沉迷下去了。

那一天,我帶著傷愈的容欽來到海邊。我坐在細碎的沙灘上,將赤足浸泡在冰涼的海水裡。

我握住容欽的手,覆到柔軟的腳面上,以唇語問他:“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容欽低下頭,臉紅得快要滴血似的,卻沒有掙脫我的手。

“這不是人類的腳。”我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雙足已飛速發生變化,一層層的黑色鱗片像成群的螞蟻逃命般從腳尖覆蓋而上,直至白皙的雙腳變成不斷跳動的魚尾。

容欽嚇了大跳,仰面跌進海里,好不容易才掙扎著爬起來,衣裳溼透,站在不遠的地方不敢靠近。

心願已經達成,我壓住心底的傷心,正準備游回海里離開,卻突然聽見容欽開口說話。

“曼珠,村裡的嬤嬤說過,姑娘家的腳是不能隨便露給夫君以外的人看的。”容欽清澈的眼眸一派單純害羞地看著我,“你知道我喜歡你、想娶你,所以才故意給我看,對嗎?”

平生第一次,我深深感受到了天地之力量的恐怖。

這一瞬間,我的心像灌了風一樣呼呼作響,身體像遭雷擊一樣簌簌發抖,強烈地預感到了什麼。

——容欽身上,拴著我的整個人生。

如果說,騰禹是我陰錯陽差的來路,那麼,容欽就是我命定的歸途。

我帶著容欽回了南海。深海之底,有一座寒玉冰宮,裡面住著海底各族的海巫,鮫人觀蘅就是其中之一。

我已放出信魚帶消息給她,尋求能讓容欽在海底生存的方法。

茫茫大海一望無垠,我們一葉扁舟在海上漂行了整整半個月。容欽暈船,始終懨懨地與我依偎在一起,難得表現出虛弱的模樣。

第二天就要抵達寒玉冰宮所在的海域,容欽有些擔憂:“如果連海巫都沒有辦法呢?”

“那我就去龍綃宮,求一顆避水珠。”我打著手勢,“平常你都可以待在海底,要是餓了,我就馱著你浮上海面找食物。”

容欽似乎被想象中的畫面逗樂了,微笑著緊握住我的手,倦怠地閉上眼:“無論如何,我們都不分開。”

月落日升,第二天到來。

初升的旭日照射到熟睡的容欽臉上,他鋒利的劍眉皺了皺,睜開了幽深的眼。

他坐起身,緩緩環顧四周,視線落在了正為他烹煮早膳的我身上,表情若有所思:“曼珠,本王怎會在此處?”

我對上他清醒睿智卻帶著困惑懷疑的眼神,全身像站在寒冰之上,自下而上慢慢僵冷。

舟船折返。我不想回去,甚至用法術在海上掀起波濤,希望容欽能放棄決心。可他冷峻而堅定地望著海岸的方向,絲毫不動搖:“即便刀山火海,也要跨過去。本王就算死,也該死在京城。”

我膽小怕死,我有無數種辦法拋棄容欽,回到自由自在的海底。可我沒有,我把他平安地送回了嘉王府,繼續做一個低賤的丫鬟。

人類怎麼會有這樣一種情緒,寧可冒著死在對方手中的危險,也捨不得離開他身邊半步?可即便這樣,我也不後悔做人。

被容欽派人擒獲,並以鐵鏈拷鎖住的鮫人,正是觀蘅。

容欽何時恢復那段記憶,我並不知曉。他重獲記憶後的第一件事不是來找我坦白,而是帶人去抓觀蘅,我就知道,在他心中,捕獲一隻鮫人獻給皇帝遠比我們之間的感情重要……

我服下觀蘅給的幻顏丹和仙音丸,化作她的模樣,被綁進困妖陣中。因果輪迴,是我害她被容欽抓住,這債也該由我償還。

王府裡的事已被我安排妥當。我胡謅了藉口要外出一段時間,或許管家請示了容欽,亦或許碰巧容欽想瞞著觀蘅的消息不讓我知道,總之我很順利地裝作離開,頂替了觀蘅的位置。

過去的每天傍晚,容欽都會來這座地牢,親眼查看鮫人的狀況。今天也不例外。

密室裡燈火冥冥,容欽遠遠站著,冷眼看侍衛上前確認陣法始終將我壓制得氣息奄奄、無法動彈後,正準備帶人離開,卻被我出聲喚住了。

“王爺不遠萬里……將我擒來,到底有什麼陰謀?”我虛弱地問。

也許是看我死期不遠,容欽起了憐憫之情,決心讓我死得明白:“父皇近年沉迷於求仙問道,古書上說,深海鮫人,可活千年,泣淚成珠,價值連城……”

“皇帝想要鮫人淚?”我不禁笑了,“鮫人塑成人身,眼淚便也和人類一樣尋常。你若想要淚水化成的明珠,恐怕要找的是那些半妖半人的鮫怪,抓我也是枉然。”

容欽意味不明地淡笑,似是笑我的愚蠢:“你沒聽本王說完。那些話後面還有一句——‘膏脂燃燈,萬年不滅’。”

“用你們的身體做成長生燭,放進陵寢之中,棺中之人便能夠不死不滅,燭中豐沛的靈氣燃燒一千年後,死人亦可復活成仙。”

一字一句像是挾著殘忍的刀鋒,駭得我全身從骨頭縫裡控制不住地簌簌發抖。我想象著自己被奪去魂魄,製成一支人魚燭膏的情景,就懼怕得連牙齒都發顫。

“聽聞皇帝下旨,第一個擒到鮫人的皇子,就是未來的儲君。”我的聲音哆嗦著,“你的王府裡明明躲藏著一個鮫人,為什麼偏要捨近求遠去南海抓捕我?就不怕我向她求救,把這些事全告訴她?”

一剎那,容欽臉上的表情完全變了。

他陰沉沉地盯著我,冷酷的嗓音彷彿來自最冰寒的海底:“都說鮫人能用歌聲傳遞消息,可你若膽敢驚動了曼珠,本王立刻叫人拔了你的舌頭!”

他的話語狠戾無情,可我卻難以言喻地整顆心都柔軟下來。所有的話語都哽在喉間,最終我訥訥道:“你放心,我不會的,我能感覺她已經不在王府了。”

容欽似是想起我離府這回事,神色頓時緩和了許多。

隨著時間流逝,困妖陣就像一張越收越緊的密網,施加在我身上的痛楚漸漸加重。幻術營造的滾湯火海自外向裡幾乎要把我烤成一條火燒魚。

“王爺,陣法太熾烈了,你能發發善心,把披風借給我披上嗎?”我乞求地望著容欽。

凡人的衣物其實對抵抗陣法全無作用,可我渴望著容欽的靠近,只好用這個理由欺騙。

見他無動於衷,我哀哀地加了句:“看在曼珠和我同族的分上。”

容欽目光沉沉,終於,表情略有鬆動,在我一瞬不瞬的注視下,他輕輕解下狐毛披風的帶子,走進陣法籠罩之中,淡漠地為我將披風裹上。

暖意襲來,那溫度將我的心燙得化成了水,險些要從眼眶裡漫出來。我整個人顫抖著,凝望著眼前眉目端華的男人,低聲道謝:“王爺和曼珠是命中註定的有緣人,老天……會賜予一個好結局。”

“當真?”容欽挑眉,眸底劃過一抹喜色。

他一向喜怒不形於色,此刻這麼明顯的喜悅,就像回到了漁村的時光,讓我從內心深處想要和他在一起,護著他,實現他所有的願望。

“我不騙你。”我溫柔地注視他,“我是海巫,能知過去和未來。”

舉行祭祀的那一天,京城上空烏雲蔽日。

殘忍地摘除魂魄,將肉身凝成膏燭,這種逆天邪術太過違背天倫。或許是懼怕這惡業因果輪迴報到自己頭上,老皇帝在這天只派遣了某位親信大臣來觀禮。

看到周泉客時,我很快意識到讓觀蘅綁走王妃世子,將他調離京師的計策並沒能成功。

世子是他親生血脈,靠著這一抹半人半妖的氣息,即便觀蘅將王妃母子藏進海底最深處,也躲避不了多久。

原本,我不會懷疑到周泉客身上。

那個被容欽殺死的夢境,我一直深信不疑。然而世子是我親自接生,那一抹似有若無的同族氣息我不可能認錯。之後我問過觀蘅,鮫人之夢,會伴有海神的歌聲。可那一晚我的夢沒有歌聲,顯然是由擅長造夢的鮫族施法術偽造。

當鮫族完全化身為人,便也失去了大海賜予的吟唱能力,前前後後的線索加起來,只有周泉客值得懷疑。

那個夢境來得古怪離奇,妄圖借我之手對付容欽,可謂居心叵測。

時辰到,擒妖術師們啟動陣法。密密麻麻的符文轉動著,無數流光源源不斷地沒入我的身體。我被固定在灼熱的祭石上,像過了次熱油的烤魚,放到砧板上接受一刀刀的凌遲。

我一邊激烈掙扎一邊將乞求的目光投向陣法外的容欽。

目光對視的那一瞬,容欽先是漠然置之,很快,深邃的黑眸中劃過一絲訝異,漸漸升起濃重的驚恐。

他想要衝上前來,可還沒等他有所動作,身旁的周泉客霎時間發難,一掌劈向他後背。

容欽猝不及防,倒進陣法之中,噗地嘔出一口鮮血。

守在祭壇下的禁軍蜂擁而上。陣中法術對凡人無用,他們很快擒住容欽,將他扣押。

誰也不會想到皇帝親掌的禁衛軍竟然會倒戈向周泉客。

周泉客微笑著與狼狽的容欽對視:“欽天監內外,都已由晉王安排妥當。祭祀過後,天下人只會知道是鮫人發狂,害嘉王殿下喪命。”

容欽抬手擦去嘴角血跡,冷笑:“一個野心勃勃的妖怪,晉王竟敢與虎謀皮,真是愚蠢。”

周泉客臉色微變。

“連心上人都能拱手讓給本王做王妃,可謂心機用盡。然而,你以為本王當真是束手待斃的人嗎!”容欽幽深的眼底精光暴現。

隨著他話音落下,周泉客所在的地方騰地浮起重重金光,像滔天的海浪般朝上翻湧,迅速將周泉客淹沒,片刻工夫,那些光芒便化作了一個半透明卻牢不可破的囚籠。

對容欽刀劍相向的禁衛軍也被衝進來的侍衛們制伏。

情況瞬間逆轉。

實際上,周泉客從一開始就輸了。當陣法啟動我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的時候,便隱約意識到容欽必定另有打算,於是我佯裝痛苦,旁觀局勢發展。

容欽走近,將我從祭石上解下,語氣溫柔,說的卻是恐嚇的話:“曼珠,下回再敢以身試險,我決不饒你。”

我明明變作了觀蘅的模樣,容欽竟還能認出我,設局引周泉客入甕?

或許是我眼底的驚疑太濃烈,容欽唇畔浮現一絲弧度:“這世上,還沒有能騙過本王的人。”

周泉客傾全力妄圖破陣而出。

容欽看他困獸猶鬥,笑容凜冽:“這法陣沾過你親兒的鮮血,豈是你能隨便逃脫的。本王要用作長生燭的鮫人,從一開始便是你!”

四周的擒妖術師們聞聲而動,結起手印,口中唸唸有詞。

關鍵時刻,我擋到了容欽面前,目帶哀求:“他已經是甕中之鱉,你饒他一命吧?”

容欽俊美的臉上全是陰翳之色,他大力地扣住我的手要拖我離開,我站在原地不肯動,滿含期望地一遍遍求他。我們就這樣僵持著,到後來,容欽氣得徑直離開。

我追上一步,剛要說話,誰知身後傳來風聲異動,還來不及轉身,只覺心口一涼,我緩緩低下頭,看到自後刺出的沾血尖刀。

刀出自周泉客之手。

他到底修煉了數千年,儘管被容欽的陣法困住,卻並非毫無還擊之力。追魂刀是他五百年前從冥府盜來,帶著黃泉彼岸的濃重死氣和煞氣。刀一出鞘,必取一魂魄。

胸口的妖珠已被一刀刺碎。

容欽緊緊擁著我,他的懷抱是顫抖的,撫在我臉上的手是顫抖的,連聲音亦顫抖著。

“本王放了你便是。”容欽對周泉客說,“你說能救曼珠,若叫本王知道是撒謊,必將你們一家三口銼骨揚灰!”

他的語氣斬釘截鐵,彷彿要用盡一切惡毒的詞彙去威脅周泉客。可我感受到他鎮定的外表下潛藏的恐懼,想要開口安慰他,可鮮血先一步湧上喉頭。

“救不救這小鮫人,單看嘉王殿下如何表現了。”周泉客氣定神閒。

我死死揪著容欽的衣襟妄圖阻止他,可週泉客終究還是安然地從陣法中被放出來。

他一步步向我們走近,四周的侍衛們嚴陣以待,然而容欽不躲不避,面不改色:“別忘了,你的心上人和孩子尚在本王手中。”

周泉客靠近,危險的殺意從他身上散出,我搶先將他叫住,喘息問:“你可還記得……三千年前……南海……礁畔的……小鮫魚?”

周泉客怔了怔,略有些迷茫地看著我。

生機正分分秒秒地從身體裡流淌而逝,我沒有再等待,趁著他不設防,飛快地啟唇吟誦起歌聲。

我快死了。

鮫魚臨死時的歌聲,能橫跨浩瀚的海洋,抵達彼岸同類的耳中,引來援手。可如果將求救的信號換作殺氣迸濺的歌聲,對聲音敏感的同族輕則修為受創,重則七竅流血而亡。

鮫魚化身為人,吟唱的歌喉也隨之被上天收走。

可週泉客不知道的是,我初初化出人身,便迫不及待地上岸來尋他。我並不是天生的啞巴,我只是一個為了心上人奮不顧身、連人類的聲音都來不及幻化的傻子而已。

尖厲刺耳的歌聲灌入在場每一個人的耳中,以周泉客所受的傷害最劇烈,他捂住腦袋,漸漸陷入瘋狂,手中靈力灌注,撲上來要殺我與容欽。

我護住容欽,裸露出一層層鱗片的雙手死死捂住他的雙耳,鮮血隨著歌聲不停地從嘴角流下,染紅了他錦緞的衣裳,染紅了他雪白的面龐,染紅了他深邃的眼眸。

這一眼的對視,漫長似橫跨萬年時光。

三界蒼生數萬萬,可只有他是我命數這一端牽絆著的人。生死天定,我這樣小小的一個鮫人,即便有一顆伴容欽白頭到老的心,在茫茫天道面前,唯一能做的,只有傾盡所有,護他周全而已。

秋風蕭瑟,洪波湧動,海潮濤濤一望無際。容欽將我送上遠航的舟船。

我沒有死,海巫觀蘅及時趕到,收攏我分崩離析的魂魄,帶我回深海療傷。

“她妖珠已碎,數千年道行毀於一旦,即便救活了,只怕要變回一條懵懂的鮫魚。”臨上船,觀蘅這麼對容欽說。

容欽問:“她化身過一次,第二次會不會更輕易些?”

觀蘅語氣躊躇:“修煉依靠天緣,若能悟得大道,也許她十數年便能再次化形,你們此生還能再見。”

“我信你。”容欽毫不遲疑道,“我等著她。”

我被封住了心神,只有雙耳能隱約聽見他們的交談。容欽說的每一個字,牽扯著我左胸口的地方劇烈作痛。如果能看到他此時的表情,也許我寧可死,也不願離開他。

然而我終究身不由己地被帶離他身邊,無法回頭。

兩百年後,我在凡間一間茶肆裡聽書。說書的老先生講的是前朝嘉睿帝的野史逸聞。

“嘉睿帝一生雄才大略,唯有一件事至今被後人詬病,便是對長生不老的執迷。他臨到駕崩,還命朝臣將他送往南海之畔。南海漂浮仙島的傳說古已有之,然而誰也不曾見過。嘉睿帝不僅相信了,直到駕崩都不曾離開南海行宮。可惜他至死也未能等到仙人降臨,反倒成為史上第一個沒能在九五之尊龍床上合目長逝的帝王,可嘆啊……”

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

南海沒有什麼仙島,容欽去海邊也並不是求仙問道,他是在等一個久不歸來的人。

“這世上,還沒有能騙過本王的人。”猶記得,他說這話時,英姿勃發的面龐上滿是自信傲然。可觀蘅的那番話,明明只是敷衍,他卻痴痴地相信了,至死仍在自欺欺人。

滄海桑田,世間繁華如百年前。

可人間再無那個人,我空有千年萬年的性命,也不過是一世孤寂、踽踽獨行罷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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