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9 鄧曉芒:史鐵生的命運觀、生死觀和宗教觀|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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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史铁生的命运观、生死观和宗教观|天涯·新刊

本期“作家立場”頭條重磅推出著名學者鄧曉芒在史鐵生67歲冥壽紀念時的演講稿。文章深入地探討了史鐵生的作品、思想和哲學遺產,認為史鐵生的作品和思想必將在未來呈現出更高的深度和超前性。

紙本原題《史鐵生的哲學》,本文節選其中談命運觀、生死觀和宗教觀的部分,以饗讀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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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晓芒:史铁生的命运观、生死观和宗教观|天涯·新刊
邓晓芒:史铁生的命运观、生死观和宗教观|天涯·新刊

史鐵生的命運觀、生死觀和宗教觀

鄧曉芒

我對史鐵生作品的關注由來已久,1990年代的時候曾經出過一本書《靈魂之旅》,把1990年代比較有名的一些主要代表人物,可以說大部分都掃了一遍,評論了十幾位作家,其中史鐵生這一部分是最長的,那一章寫了有三萬多字。至今在網上流傳的就是其中的那一部分,叫作《史鐵生——可能世界的筆記》,主要談了他的一部代表作《務虛筆記》。我讀《務虛筆記》非常投入,讀完以後簡直感到精疲力竭,之所以這樣關注、這樣感動,與我跟史鐵生有共同的經歷、以及共同的思考有關。

我在農村曾經有過十年的插隊經歷,後來回城做搬運工。實際上我是從1968、1969年在農村當知青的時候開始認真讀書和自學的,因為我們是“文革”前1964年下放的,在農村當知青的時候,在某個時間點上,我覺得自己該認真讀一讀書了,於是廣泛涉獵了當時只要拿得到的各種哲學和文學的,也包括歷史、經濟、政治等各方面的書,一個人在那裡看,在那裡思考。我想我在農村當知青的時候讀書和史鐵生後來在地壇讀書,有一個很大的不同就是,史鐵生是身患殘疾,面臨生死抉擇。而我是在“廣闊天地”裡面,不存在生死抉擇。我是一邊勞動一邊用業餘時間提高自己,豐富自己。但是有一點是共同的,史鐵生在他的作品裡面也講到了,殘疾只是一個象徵,其實每個人在一定意義上都是殘疾的,所謂殘疾就是人的有限性,總有些事情是你力所不能及的,那就相當於你的殘疾。只不過史鐵生遇到的困難、障礙更大,而我們那個時候看起來還是比較自由的,天不管地不收。但是也面臨某種生死抉擇,那個不是身體上的,而是精神上的。你如果不在精神上向彼岸世界眺望,那麼你就是沒死,哪怕你還活著,也是行屍走肉。

今天談史鐵生的哲學,這個題目是我主動提出來的,他們說你談談史鐵生,我說我就談史鐵生的哲學。後來決定了以後,我才收到《史鐵生全集》,北京出版集團出的,出得非常漂亮。我拿到以後,《史鐵生全集》中主要的作品我可以說都讀了一遍。又有一些新的感受,在1996年寫《靈魂之旅》的感受之上,又補充了一些東西。下面我們就來談一談史鐵生的哲學,我提了這麼幾個問題,當然這幾個問題都是互相相關的,並不是說每一個觀點和另外一個觀點是不同的觀點,都是相通的。

命運觀

史鐵生的命運觀,大家很容易理解。一個人慘遭那樣的疾患,面臨生死抉擇,命運這個概念馬上就跳出來了。史鐵生二十一歲那一年,用他的話說是“活到最狂妄的年紀上,忽地就殘廢了雙腿”。他當時就知道,無論他還能活多久,他這一輩子只能在輪椅上度過了。怎麼辦?他狂躁過、絕望過、傷心過、自暴自棄過,但是當所有這一切都過去了以後,他開始思考,他還這麼年輕,二十一歲,他不得不思考。在他的年紀,他更願意到世界上去闖蕩一番,去獵奇、冒險、成就夢想,但是現在他只能沉思默想了,他是被逼無奈。

他想到了命運的問題,他有一段話:

所謂命運,就是說,這一出“人間戲劇”需要各種各樣的角色,你只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隨意調換。……要讓一齣戲劇吸引人,必要有矛盾、有人物間的衝突。……上帝深諳此理,所以“人間戲劇”精彩紛呈。

這個時候他想到了,上帝安排給我的命運註定如此,上帝這樣安排自有他的道理,我們有限的人怎麼猜得透,不要埋怨、不要抱怨。因為有我,還有很多其他形形色色不同的命運,所以人間才精彩紛呈。這個是斯多葛派的命運觀,他們認為,上帝讓每一個人在世界大劇場裡扮演自己的角色,所謂“願意的人命運領著走,不願意的人命運拖著走”,你反正得走,命運已經規定好了,你總得走。當然這個觀點融入到了基督教的思想裡。古羅馬時代就流行著一句諺語:“人間是一個大劇場,每個人在裡面扮演不同的角色”。後來基督教講“天職”,不管你是當總統,還是當掃地的清潔工,都是你的天職,上天安排的,沒有等級之分。既然你承擔了這樣一個職位,你就得把自己的工作做好。以我們今天的眼光來看這個觀點很消極。但是也不一定,一個人病到了史鐵生那樣的程度,宿命論可能就是他唯一的心靈救助。通常中國人也講,這是命,你得認命,你不可改變。既然不可改變,你抱怨什麼呢?你抱怨無濟於事,你只得忍受。

史鐵生說,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為任何災難的面前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你會覺得自己有可能更不幸運。他把命運、災難相對化了,我覺得難忍受,有人比你更難忍受。有人勸他拜佛,他不願意,他認為懷著功利的目的拜佛是玷汙了佛法,不應該認為命運欠你什麼。他讀《聖經·約伯記》,悟到“不斷的苦難才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約伯無緣無故受到了各種折磨,災禍降臨到身上,其實是上帝和魔鬼打賭,魔鬼說你把災禍降臨給他,他就不信任你了,上帝說你可以試試,於是魔鬼給約伯帶來種種災禍,但是他仍然堅信。不斷的苦難就需要不斷的信心,不可賄賂誰,也不要埋怨誰。由此他走向了一種真信仰,真正的信仰不是因為這個信仰給我們帶來了什麼好處,哪怕它沒有給我帶來任何好處,哪怕它給我帶來的只是災難,我還信,我仍然信。不要通過犧牲一點什麼東西去獻給神佛,換取一些什麼東西,命運不受你的賄,但有希望與你同在,這才是信仰的真諦。信仰的真諦就是希望,就是仰望,希望來世。甚至不一定是來世,而是希望一個暫時看不到的,或者也許永遠看不到的結果。但是神在哪裡?史鐵生說神只存在於你眺望他的那一刻,在你體會了殘缺,去投奔完美,但不一定能找到答案的那條路上。神只存在於這樣一條路上。他說“那也應該是文學的地址,詩神之所在,一切寫作行為都應該仰望的方向”。一個是路,一個是方向,一個是眺望,這幾個詞都是非常關鍵的。信仰就存在於這幾個詞裡:道路、仰望、眺望、希望。

寫作就是文學的思想之所在,你眺望什麼,不是眺望今天多少物質的回報,而是眺望文學的聖地。那麼寫作由此就成為了他的命運,他自從坐上輪椅的那一刻,他的命運就只能是寫作。走上這條路頗為不易,這是一條務虛之路,這就是為什麼叫《務虛筆記》,當然也可以叫“超越之路”,務虛就是超越。我們日常太務實了,現在需要有一段時間讓我們來想想務虛的問題,超越一切,包括物質利益,包括身體上的健康或者是痛苦。《務虛筆記》裡面講了“童年之門”,那就是命運開始的時候,就像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一開始是命運在敲門。童年有很多的門,他把童年設想為一間美麗的房子,房子裡面有很多個房間,你走進了一個門就會與其他的門永遠絕緣。而另外一個人走進另外一個門,他的命運跟你也可能就完全不同。

當然,這個好理解。我當初如果不那樣的話那就會怎麼樣,那現在就完全不同了,那一瞬間決定了我的命運,一般都這樣說。但是史鐵生這個時候考慮童年之門,是立足於一個務虛的層次上看的。一旦你務虛,你就會覺悟到所有的門都是同一個“我”的門,雖然我沒有進到那個門,但是進了那個門的人也是我。他說:“我在哪兒?一個人確切地存在於何處?除去你的所作所為,還存在於你的所思所欲之中。”別人的命運也許不是你的命運,但是別人在他的命運中的所思所欲同樣是你的所思所欲。所以在這樣的一個務虛的層次上,你描寫他人就是在描寫自己。他人不管是善也好,惡也好,你在描寫他,就是在描寫自己,你不要把自己撇得太乾淨,好像我寫的惡人就是我的批判對象。你的批判對象其實也包括你自己,而這就是人們需要懺悔的理由。發現他人之醜惡,等於發現了自己之醜惡的可能性。

我們在作品裡看到一個醜惡的人,一個壞人,其實那就是作家的可能性。作家如果沒有這種可能,如果沒有對壞人的體會,他怎麼寫得出壞人來?這就是在一個非常務虛的層次上談問題了。事實上我當然不是壞人,但是,我可能是壞人。西方基督教所謂的“原罪”也是這個意義上談的,中國人很難理解。原罪,一個小孩子生下來乾乾淨淨的,為什麼有罪?基督教解釋說他沒有罪,但是他可能有罪,他有潛在的可能性。因為人是自由的,他可能變成天使,也可能變成魔鬼。一個小孩子生下來那麼可愛,但是一步步走來,過三五十年再來看他,可能就完全不同了。站在可能世界層面上看問題、談問題,我們就可以消解宿命論。宿命論就是命運不可抗拒,你只能被動接受。我剛才講了,這看起來非常消極,但是如果你立足一種可能世界,你就會反思到人的自由意志具有的決定作用和責任能力。決定作用就是,你可以選擇,你不是完全沒有選擇的,哪怕命運決定了你,你也是可以選擇的。還有責任能力,哪怕這是你的命,你也得為你的行為負責,不能推諉於外界和別人,說既然我命中註定這樣,我就可以不負責了,不是我要這樣的,是命中註定要我這樣的。不對,因為你是自由的,自由意志有它的決定作用,當你意識到這一點,你就會對於已經被命運決定了的現實世界賦予自己特有的意義,這取決於你怎麼看它,怎麼對待你自己的命運。

比如說史鐵生的殘疾,使他看清了人的命運的悲劇性和殘酷性,甚至荒誕性。這個沒有道理可講,為什麼我就突然殘廢了,那麼多人就沒有殘廢,唯獨是我?我為什麼就這麼倒黴?沒有道理,想不通。然後他站在務虛的層次上,悟到了其實殘疾是人類的普遍命運,還有比我更慘的;或者說哪怕是比我更好的、更強的,他也有他的侷限性,也有他的限度,都只是殘疾的程度不同而已。但是所有這些人不管你相對來說如何受到命運的支配,當你眺望神的時候,你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這是貝多芬的一句名言,你可以掌握命運。命運雖然決定了你,但是你一旦起來發揮自己的自由意志,你就可以利用它來幹你自己的事情,你就可以拿你既定的命運幹一件自己想幹的事,這就是文學、藝術、音樂、詩歌、寫作等等。

在這樣一些行為之中,在這樣一番事業之中,命運成為了你自己作品的材料。你必須有命運,必須有材料,不是說我寫作,我的音樂、我的藝術憑空就能夠產生出來,達到自己的高度。而是面對命運,我怎麼對待它,在戰勝和支配命運時才會產生出作品,產生出寫作。而命運在你的寫作中就成為了你的作品的材料,命運在這種意義上倒成了你的創作不可缺少的了。這就是史鐵生所發現的一種嶄新的命運觀:命運就是你自己的生命之運動。

這個嶄新的命運觀已經有很多人在說,像存在主義講,人是“被拋入”他的自由之中的。所謂被拋入,那就是命運;但卻是被拋入到自由之中,你不是被拋入到一個事物之中,而是看你怎麼樣抉擇,看你怎麼樣發揮你的自由意志。命運提供了你的自由意志的作用對象,這個拋入就非同一般,自由才是你的命運,或者說,你生來註定是自由的。這樣一解釋,你的命運其實是由你自己所造成的,你整個的命運最初看起來是不以你意志為轉移的,但是你可以把它變成你自己所造成的。

這種命運觀在中國前所未有。中國傳統的命運觀只不過是士大夫們的某種使命感,最著名的,像司馬遷說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聖發憤之所為作也。”為什麼如此,是因為“此人皆意有所鬱結,不得通其道”,“終不可用,退論書策,以舒其憤,思垂空文以自見。”都是由於失寵於當道,懷才不遇,慘遭厄運,靠寫作“以舒其憤”;但經歷了磨難以後,卻可以大有作為。還有孟子的那段名言:“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這些都是歷史的經驗,帶有直接的功利性。司馬遷自己就是受了宮刑,結果寫出了《史記》,這是多麼大的成就!但這仍然還是功利的角度,這些成就都是有利於國家興亡、世代傳承的一種政治文明,然而僅僅從這個角度來談,就還沒有上升到人生哲學的層次。

而在史鐵生那裡,人的命運是荒誕的、偶然的,沒有什麼道理可講,也不是什麼歷史使命。史鐵生當年殘廢了,坐上了輪椅,從來沒有說從此就意識到自己擔負著天降之大任,更沒有想到藉此磨難可以成為偉人。你甚至不能問:我怎麼這麼倒黴,為什麼恰好就是我?因此也談不上什麼“鬱結”“發憤”這些概念,而首先是認命,我就是這個命。但是認命以後是生死的問題,你是生是死,取決於你的生命力是否強悍。作為一個活生生的人雖然殘廢了,但是你的生命力有沒有那麼強韌,你的自由意志是否覺醒?我人還活著,我的自由意志是否還活躍?如果沒有這樣一種力量的話,孔子也好,屈原也好,都不是沒有別的路可走的。孔子命運不好,但是他作《春秋》,為什麼一定要作?屈原被放逐了為什麼一肚子的《離騷》?莊子就告訴人們,只要一個人心態放寬,殘疾人照樣可以活得很好。《莊子》中舉了大量的殘疾人的例子,說“畸於人者,畸於人而侔於天”,在人看來是畸形的、殘疾的,但是他“侔於天”,是天然的。在大自然的眼光中,自然的東西沒有畸形的,只是在人看起來是畸形的。又比如說屈原,行吟澤畔,悲痛欲絕,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怎麼辦?沒人理解他。當時遇到一個漁父,老莊的信徒,勸他“與世推移”,“不凝滯於物”,要順其自然,安安心心過你的日子就行了。但是屈原沒有聽他的,屈原總覺得自己是國家棟梁,放不下這個架子,最後只好投水自盡,恨恨而死。屈原以後中國的士大夫們放下了這個架子,你曾經是國家棟梁,或者你想要成為國家棟梁,但是做不到。怎麼辦?於是援引老莊,建立了“儒道互補”的人格結構。中國士大夫這點已經確立了,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從此再也看不到像屈原那樣極端的詩人。

中國人的生命力在老莊的哲學裡應該說受到了一定的保護和封存,他在大自然裡,在自然界裡面可以得其所哉,自得其樂,可以排除世俗的煩惱,官場的失意、情場的失戀、商場的失手,都可以經過老莊哲學得到解脫,不至於不活了。但是這種生命力由於棄絕反思,並沒有發揮其應有的能量。現在讓你隱居山林也好,遠離世俗社會也好,固然是自由,但是缺乏反思。什麼是反思?就是說你自由了,你拿這自由來幹什麼?老莊很重要的一個特點就是不幹什麼,我們經常看到在山裡隱居的人,據說現在隱居終南山的人已經達到五千多隱士,他們什麼事也沒幹,把隱居當自己的事業。而這樣不幹什麼的水平實際上是兒童的水平,返璞歸真,歸到兒童的純真,這樣的自由自在放在那是沒用的,封存起來了。固然把人的自由封存起來,保護起來,但是無法調用,就像莊子所講的那株不堪器用的大樹。

我經常想這樣一個問題,道家的信徒隱居起來,他們大可以幹很多事情啊,比如研究文史哲、研究數學、研究自然科學、從事文學藝術生產,得產生多少創造性的成果、學術成果、科技成果和藝術成果!對人類的精神事業得有多大的貢獻!但是他們不幹。當然有些人為了長生去煉丹,也許有一天會促進化學的發展,但是他們不是為了這個。他們沒有一種純粹為了興趣而超越此岸的彼岸追求。例如在數學領域,那叫“屠龍之術”,所以中國沒有產生歐幾里得那樣的幾何學。他們的自由只是兒童的自由,維持在兒童的水平。最後也只能“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也就是屈從於命運,很少有積極的成果。

史鐵生則不同,他一直在那裡眺望,眺望到了命運的源頭,命運從何而來。既然是上帝給他規定的命運,既然他不可解釋,既然是那麼樣的沒有道理,那他只有信仰,只有對彼岸精神世界的希望,這是他眺望的目標。他從這裡可以找到此岸的生命力勃發的強勁動力。彼岸世界就是可能世界,彼岸世界既不能證實,也不能證偽,但可以作為人追求的目標。他在可能世界中進行精神的創造和寫作,活出了人樣,人就該這樣,不被命運所打倒,不被命運所戰勝。像海明威的《老人與海》裡面講的,人生下來不是為了被打敗的。

生死觀

史鐵生的命運觀是憑藉著基督教信仰的模式建立起來的。剛才講了“眺望”,眺望彼岸,彼岸世界不可證實和證偽,於是就只好信仰。他依靠這種模式超出了中國傳統的天命模式,中國天命的模式就是司馬遷、孟子的那一套模式,“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的模式。他不再有這種使命感,而是在基督教模式上吸收了尼采生命哲學的因素,以及存在主義因素。尼采也可以說是現代存在主義的先驅。命運在史鐵生這裡成了生命之運動,也就是說他只要還有一口氣,就要在寫作之夜奮力拼搏,改寫自己的命運。這種拼搏不是為了在君王、國家面前證明自己,像屈原那樣;也不是什麼“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而是在更高的精神中,在文學中、哲學中去發揮他強韌的生命力。

再高的精神境界在史鐵生這裡也有最低的基點,這就是生與死的抉擇。這使得史鐵生的境界實際上成為了他的終極關懷。按照他的自述,在他最苦悶的時候有三個問題困惑著他:“第一個是要不要去死?第二個是為什麼活?第三個是我幹嗎要寫作?”這三個問題其實只是一個問題,就是要不要自殺?一個人雙腿癱瘓,覺得自己一無所能,只能拖累人家,那麼還要不要活下去,要不要自殺?這就把人逼到了絕境,逼到了牆角,再也沒有退路了。你必須面對這個問題。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加繆曾經說過,真正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就是要不要自殺的問題。自殺體現了人的自由意志,除此以外你還能幹什麼,你只能自己來結束自己的生命,這是對命運的一種抗爭:我不活了。我活下來本來就是命運決定的,你給我這樣的命運我不活了,我結束自己的命運。斯多葛派有很多著名的代表人物就是自殺的,像著名的芝諾,七十多歲上吊而死。還有九十多歲自殺的,活得不耐煩了就去死。他們把自殺看作是人的特權,動物不自殺,神也不能自殺,只有人能自殺。自殺是自由意志的表現,能夠自殺體現了人的尊嚴。如果史鐵生從這個角度來看,那今天就沒有史鐵生的作品了。但是他找到了一個不自殺的理由,或者活下去的理由,同樣是自由意志的選擇,就是寫作。寫作是不自殺最好的理由,你不自殺得有一個理由,你為什麼不自殺,你成天只能拖累人家,還活什麼活?但現在有一個理由,那就是我要寫作。否則的話,如果沒有這個理由,他即使活著,也相當於死了,自由意志還是會讓他選擇自殺。史鐵生說:“人,不能光是活著。”

餘華有一篇著名的小說《活著》,還拍了電影,在座的應該很多都看過。我當時看了也非常感動,覺得是對中國人這種非人的活法的批判。但是後來我看到他在小說的新版序言裡有這樣的話,說“人是為活著本身活著的,而不是為了活著以外的任何事物所活著”。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他小說裡面的福貴,最後什麼都失去了,所有的親人都死了,沒有任何活著的理由了,但他自己還活著,而且活得很自在,每天唱著小曲,跟他的老牛為伴。餘華竟然認為這就活出了人生的真諦,我有篇短文批評他。史鐵生也不點名地批評了這種看法,他不點名,大概因為他跟餘華是好朋友。但是他說,他讀到這篇文章,“怎麼也不能同意”,因為“生命大於活著”。生命不僅僅是活著,活著只是你還沒死,而生命除了活著外還包括愛情和自由。這令我想起裴多菲的詩: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二者皆可拋。史鐵生說:

寫作,就是為了生命的重量不被輕輕抹去。讓過去和未來沉沉地存在著,肩上和心裡感到它的重量,甚至壓迫,甚至刺痛。……什麼才能使我們成為人?什麼才能使我們的生命得以擴展?什麼才能使我們獨特?唯有慾望和夢想!

死則和無聯繫在一起,死就是什麼也沒有了,連“沒有”都沒有了,這是史鐵生特有的句式,死就是連沒有都沒有了。他有一封寫給王朔的信,裡面講到“論無的不可能性”。他在其他好幾個地方也講了,無就是什麼也沒有了,無是不可能的。他說:“令我迷惑和激動的不單是死亡與結束,更是生存與開始。”絕對的虛無片刻也不能存在。當然這個也是存在主義的觀點。像薩特的《存在與虛無》一開始就講了這個觀點:無是沒有的;只是由於有了存在,所以才有了無。你說到無,總要說無什麼;你說沒有,你總要說沒有什麼,所以無是寄生於存在之上的,它本身沒有存在,它本身是不存在的。基督教裡面也講到,善和惡,善是存在,惡只是存在的“缺乏”,惡不是一個什麼東西,只有善是一個東西,惡只是善的缺乏。存在主義和基督教裡面有一種隱含的一脈相承的觀點。史鐵生也有這個觀點,我估計他看了不少存在主義的書。他說:“有才是絕對的。依我想,沒有絕對的虛無,只有絕對的存在,……存在就是運動,運動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慾望。……人有慾望,所以人才可以憑空地夢想、創造。”這裡頭有邏輯,也聽得出來,存在就是運動,運動就有方向,方向就是慾望,慾望就是夢想和創造,他是一步步推出來的。這樣的存在,就是生命,這生命不僅僅是活著,而是向彼岸的方向去追求。

史鐵生對老莊哲學的評價不高,甚至頗有微辭。在他看來,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這毛病大了”,“我想這無,應該是指的空”。就流行的道家哲學的解釋來說,這樣說也不錯,通常人們就是把道家的無和佛家的空混為一談的。但是實際上,道家的無並不是空,而是生。這一點,道家及其門徒只要反思一下,就可以看得出來。當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時,他其實完全可以反過來想一下:既然“有生於無”,可見“無”是能夠“生”的,無就是生。如果無本身不是生,那有怎麼能夠從無生出來呢?因為無除了無自身以外什麼都不是啊,它要生出有來,只能是從自身中生出有來。只能它自己就是生。所以無並不是絕對的什麼都沒有,而是無前提,無負擔的“自然”,這種自然其實就是生,自然而生。無沒有前提,自然也是沒有前提的,自然就是沒有人強迫你,要你怎麼樣,而是自然而然。老莊講的無主要的意思是無知、無慾、無為,對自然不加人為干預,他這只是在為自然生命掃清地盤。他提出這樣一個無,主要是生活態度中的無知、無慾、無為,但在客觀上則是任其自然發生。所以真正的無是“無為而無不為”,他把主觀的知識慾望和有為都懸置了以後發現,自然才是無所不為。當然這是我的解釋,道家哲學本身並沒有這樣解釋。所以史鐵生對老莊評價不高是情有可原的,一般流行的老莊哲學都不是我這樣解釋的,都是把生命和有歸結為無,就真正什麼都沒有了,等同於佛家的“空”。所以道家、佛家就合流了,都變成“空”了。但這其實是很不同的,例如人們只說“有生於無”,卻沒有人說“有生於空”,因為“空”不能“生”,而只能將一切等同於空。所謂“萬法皆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這裡頭用不著一個“生”的過程,它當下即是。史鐵生這裡的理解並不是很到位。

那麼,什麼是死?肉體的死並非真正的死,如果還有靈魂的話,那就還沒有死。只要靈魂不死,肉體死了還不是真正的死,基督教就把肉體的死看成真正的重生,肉體死了你的靈魂才能再生、重生。史鐵生對此也進行了一番論證,他說即使從科學眼光來看,靈魂不死也是不可能證偽的,當然也沒有證實。但卻有可能證實,你沒有理由否認這個可能性。如果你站在可能世界的眼光來看。那麼靈魂不死雖然沒有證實,但是它還保留著證實的可能性,你可以走著瞧。現在科學家裡面也有很多人相信靈魂不死,還有人給靈魂秤出了重量,說一個人的靈魂相當於二十一克,死了以後再秤一下,屍體上少了二十一克。當然你可以說這個證明還不成立,但是有一點是確定的:你不可能證偽。靈魂不死你只能斷言我不相信,但是你怎麼證偽它?無從證偽。即使沒有證實,也不等於已經證偽,至少還可以猜想,還可以假設。猜想和假設本身就是科學的引導,胡適不是講,科學需要“大膽假設,小心求證”?大膽假設在科學裡面很重要,它是推動科學發展的動力。那麼靈魂不死何嘗不是一種猜想,一種假設?但是史鐵生更看重的是,這還不光是假設,更是希望。人類希望靈魂不死,這希望無關乎科學,而關乎人道。就是說一個作惡者更傾向於人沒有靈魂,人沒有靈魂他就可以為所欲為,不怕死後遭到報應,就沒有任何心理負擔了。俄國大文豪陀思妥耶夫斯基說,如果沒有上帝、沒有來世,人什麼事情幹不出來啊!既然死後什麼也沒有了,那麼我死後哪怕洪水滔天。史鐵生說靈魂不死導致信仰,如果有靈魂不死,如果你相信,或者你希望靈魂不死,那就導致信仰。這個也是中國傳統哲學裡面沒有過的。

孔子就從來不討論死的問題,“未知生,焉知死?”他的弟子說:“死生有命,富貴在天”,這個不用討論。莊子的妻子死了,莊子鼓盆而歌,人家問他你為什麼這麼高興,他說應該慶祝,一個人死了就相當於大自然身上的一個膿包已經穿了,膿流乾淨了,難道不應該慶祝嗎?人生在世就是一個膿包,讓你腫痛,不得安寧,現在終於安寧了。中國傳統不管是儒家、道家,總而言之都不關心死本身。他們關心的只是為什麼死,死後如何,或者死的結果,所謂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輕於鴻毛或重於泰山,這都是指的對國家、對後世的影響,而沒有個體反思。但是死的問題唯一涉及到的就是一個人自己,一個人必須自己去死,和任何別人無關,別人不能代替。任何人也不能代替你死,你的父母,你的兒女,你最愛的人,都不能代替你死,你得自己孤身一人面對死亡,沒人跟你一起。這就是個體的反思,中國人缺乏的就是對個體的反思。民間信鬼神,也只是一種功利的手段,最後是為了功利,而不討論生死的問題,不講靈魂歸宿的問題。祥林嫂在魯迅那裡問了一個問題,人死後會不會有靈魂,魯迅無法回答,他在中國傳統資源裡找不到任何答案,只好說:“我也說不清。”但是祥林嫂的問題最後還是為了功利,即如果有地獄、有靈魂,那人死了以後還可以在地獄裡與親人相見,和她的阿毛重逢。她是出於這樣的目的問了這個問題,否則的話,有沒有靈魂對於她是無所謂的,沒有靈魂可能還更好些,至少不到地獄裡去再受苦。個體靈魂的概念不光祥林嫂沒有,士大夫們也沒有,中國人為什麼沒有真正的信仰,就可以從這個地方找到解答。為什麼沒有真正的信仰,就是因為沒有個體,沒有面對自己個人的死亡問題。

史鐵生糾纏死的問題,說明他的個體意識已經開始覺醒,需要找到自己理論上的立足點,他已經有了個體靈魂的意識,他知道死誰也不能代替他,誰也不能安慰他,哪怕他的母親對他那麼好,不離不棄,天天關心他,但是死還得自己面對。這是生死觀。

宗教觀

史鐵生的《晝信基督夜信佛》,標題很新鮮。基督教、佛教的經典他看了不少。基督教和佛教的區別,史鐵生認為在於對苦難的態度。基督教相信苦難是生命的處境,你只要活在人間,那麼你所面對的就是苦難,所以基督強調救世和愛人,要積極應對世事。小乘佛教則千方百計要遠離這個苦難的世界,要超脫和往生,要獨自療傷,自己先把自己救出來。這恰好對應著白天和黑夜不同的心情:白天從事日常生活,到了黑夜一切都已經停下來了,你休息了,這個時候你尋求一種精神上的解脫。

但是,晝信基督夜信佛,好像是白天和夜晚的輪迴,有點類似於中國知識分子的“儒道互補”。白天勞累一天信基督,晚上信佛而超脫,第二天又本著基督教的精神入世。儒道不就是這樣嗎?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但是也有區別。基督教和佛教在史鐵生這裡不是互補的關係,而是跳躍的關係。此岸生活有得意、失意的時候,儒道互補可以把人維持在心理平衡的狀態,轉來轉去是圓滿的圓圈。但是基督教、佛教中間卻是斷裂的,需要跳躍,最終要把人從此岸引向彼岸,引向再生。《約翰福音》裡講到要成為新人,重生為新人,就是在彼岸世界,你是一個新人,已經擺脫了肉體沉重的負擔,成了純精神的存在。這是一個從此岸到彼岸的跳躍。但儒道都在此岸,並沒有彼岸的嚮往。不過道家哲學經過反思的改造以後,我認為可以成為一個跳躍,這個跳躍過程可以由道家的“生”來承擔。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剛才講這和佛家的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有本質的區別。當然中國化的佛教另當別論,比如說禪宗就融合了道家的東西。

長期以來我總想看到一個比較明確的解釋,道家的“無”和佛家的“空”到底有什麼區別?很多人都說不一樣,佛家的空和無不一樣,你不能用無來理解佛家的空,空應該是更高境界。我就搞不清楚兩者到底有什麼不同,能不能有人給我解釋一下,好像還沒有人說清楚。

史鐵生在骨子裡其實是有道家情結的,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他不承認有他的道理,因為流行的道家學說都不是他這樣說的。我說他有道家情結,是指經過基督教改造過的道家情結,當然他不一定信耶穌基督或上帝,但是他信基督教背後的那番道理。他把自然原則理解為個體生命。在道家那裡自然並沒有理解為個體生命,而是理解為大自然,道法自然,就是道法天地,順其自然,而不是張三、李四、某某人的自然本性。但經過基督教的改造,自然最根本是立足於個體的自然,個體的自然就是個體的生命。於是他就能夠由莊子《齊物論》講的“齊生死”而直奔“向死而生”。莊子的“齊物論”是對生死漠然視之,無所謂,死了也可以慶祝,生死在自然那裡是一回事;“向死而生”則是存在主義者海德格爾的命題,以“先行到死”的目標來策劃自己這一生。人反正都得死,但是你就要估計一下,你這輩子在死之前要有一場策劃,你能活多少年,在這多少年裡你得乾點什麼事情,你得幹一點你力所能及的事情,這就是自覺的生活態度。意識到每個人都要死的,時不我待,得趕緊活,得趕緊幹自己想幹的事情。這就是史鐵生的結構:自然=生命=自由=精神追求。

他的宗教觀是,晚上信佛,撫平傷口,直到六根清淨;但是清淨了以後,解脫了以後,早上醒來,生命力在湧動,這一天你想幹什麼?史鐵生說:“我還是不能想象人人都成了佛的圖景,人人都一樣,豈不萬籟俱寂?人人都已圓滿,生命再要投向何方?”他說:“寫作救了史鐵生和我,要不這輩子幹什麼去呢?”他是要幹事情的,不滿足於佛家,史鐵生只有大幹才能得解脫。基督教認為,不幹就是懶惰,懶惰也是罪。中國人講懶惰,頂多是說這個人有缺點,太懶,一事無成,但只是一種缺點,不是罪。不但不是罪,有時反而可能是一種境界。基督教認為懶惰是罪,上帝讓你活在世界上不是讓你睡大覺的,而是讓你承擔起你的天職。道家主張無為,所以在道家的眼光下,有時一個人很懶,那是一種很高的境界,一個人什麼也不想幹,在那裡伸懶腰,喝茶,閒散,得過且過,也不追求榮華富貴,那是一種境界。有的年輕人也以此標榜,我這個人最懶,我也不想見人,也不想跟人打交道,有粗茶淡飯就夠了,從來沒有人認為這是一種罪。

史鐵生是要大幹的,他和這些人不一樣,他是要幹事情的。他的幹事情不屬於貪嗔痴,貪嗔痴屬於慾望的低層次,當然他也不反對。發表一篇小說能賺點稿費和名氣,也有好處,誰也不會反對這些東西,但這不是他拼命追求的。他也不是治國平天下,也不是說我這個作品發表出來能夠對人心有什麼改進,能夠拯救中國人的道德,打出一面什麼旗幟,他沒有冠冕堂皇的口號。他是要創造一種新的語言,構建一個語言的王國。

還有一個史鐵生的中篇,《命若琴絃》,估計很多人都看過。《命若琴絃》講一對瞎子,一老一小,老瞎子七十多歲了,靠彈三絃走鄉串戶賣唱謀生,相當於叫花子。他有一種本事,能夠一邊彈琴一邊唱詩,彈唱出那些傳奇故事,講古,講歷史。小瞎子只有十來歲,跟他學徒。老瞎子告訴小瞎子說,他的師傅以前告訴他,只要你彈斷了一千根琴絃,就可以把琴匣子裡的那張藥方拿到藥店裡去抓一服藥,用一千根琴絃做藥引子,喝了這個藥,你的眼睛就會復明了。他自己相信這是真的,也這樣教自己的徒弟。有一天他終於彈斷了最後一根琴絃,急急忙忙跑到藥鋪去抓藥,以為吃了藥以後就可以看到這個世界了。雖然他已經七十歲了,但是還沒有看到這個世界是什麼樣子,能夠最後看一眼這個世界,一輩子也值了。結果藥鋪的人告訴他,你拿來的這個藥方只是一張白紙,上面什麼也沒寫。他回來以後非常失望,非常沮喪,他一輩子就是靠這張藥方支撐著他生活的信心,不斷走村串戶,提高自己的技藝。他雖然雙眼瞎了,但是他的日子還是過得有聲有色。現在的問題是,如何跟小瞎子交代?他也騙了小瞎子那麼多年,他自己騙了自己一輩子,或者說他的師傅騙了他一輩子,他怎麼跟徒弟交代?他想出的辦法就是跟徒弟說,是我記錯了,不是一千根弦,是一千二百根弦,我們還得繼續彈下去。看了這篇小說,感到非常震撼,向死而生不是那麼輕鬆的,除了要有求生的本能,還要有一個目標在前面激勵你。人肯定生下來就有求生的本能,但是還要有目標來引導,哪怕是一個虛幻的目標,也是高貴的謊言。史鐵生有一篇訪談裡也講到了“高貴的謊言”,相當於我們通常講的“善意的謊言”,它能夠決定一個人的一生,使他的一生過得有聲有色。雖然最後是虛幻的,沒關係,人的一生就是在一個虛幻的目標下幹出了那麼多驚天地泣鬼神的事,雖然人有那麼多的限制,殘疾和障礙。彼岸的目標即使是虛幻的,也是必要的。

(本文系鄧曉芒教授在史鐵生先生67歲冥壽紀念會上的演講,發表時有刪節)

鄧曉芒,學者,現居武漢。主要著作有《思辨的張力》《文學與文化三論》《新批判主義》《實踐唯物論新解》等。

邓晓芒:史铁生的命运观、生死观和宗教观|天涯·新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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