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8 我的白髮老孃

前些天,我們一家四世同堂,為母親過了九十四歲的大福。母親白髮蒼蒼,清瘦凌弱,真的老了。福宴那天,母親在輪椅裡接受了三代子孫的生日祝福。

我的白髮老孃

老人已是風燭殘年。前年不慎摔了一跤,不能站立行走,痴呆症逐年加重,時而清醒,時而糊塗。但福宴那天,母親明顯地比平時清醒了許多,能看出她很高興。在晚輩們的祝福聲中,她興致勃勃地和重孫們一起吹滅了蠟燭。

在一片祝福聲中,我看著逐漸佝僂瘦小、行動遲緩、越來越顯得蒼老的白髮親孃,不禁潸然淚下。

在母親還很年輕時,父親為了一家人的生計,和三叔以倒騰小買賣養家。在一次渡河時,木筏子失事,兇猛的黃河水,將父親和三叔年輕的生命無情地吞噬了。於是,我們家的天塌了。那年,哥十三歲,姐八歲,我五歲,妹妹才兩歲。

父親撒手人寰,撇下了孤兒寡母一家老小五口。

在沒有父親的日子裡,母親經常以淚洗面,尤其是父親的祭日、清明掃墓、十月一送寒衣的那一天,燒完紙之後,最揪心的是母親總要哽咽著長長的哭腔、放開喉嚨的嚎啕大哭一場,抱怨父親不該早走,歷述老天的不公,哭訴生活的艱辛,悲情過度時,就昏死過去,頓時家裡就亂作一團,年長的鄰居教我們掐人中、用燒紅的炭火倒上醋燻,從此落下了病根,平時遇上不順心的事傷心過度就會犯病,犯病後往往幾天都緩不過神來,那撕心裂肺的一幕是我極不願看到的,一年365天我最不希望這些祭奠日的到來,因為我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再也不能失去母親了,母親的健在比什麼都重要。

悲痛欲絕中,母親不敢相信眼前的這一切都是真的。面對殘酷的現實,看著瘦骨嶙峋的幾個孩子,母親擦乾眼淚,挺直腰板,用她柔弱的肩膀,勇敢地挑起了一副令她難以勝任的重擔。

那時候,我們家日子過得很艱難,艱難到難以想象的程度。父親生前靠擺地攤勉強維持全家的生活,他走後沒有留下一分積蓄,債務倒是有好幾筆。面對著“坍塌的天空”,母親沒有退縮,默默地承受著眼前的一切。

為了維持一家人的生計,母親先後拓煤磚,釀甜醅,炸油餅,烙大餅,起早貪黑,沿街叫賣。

不管是數九寒天,還是盛夏酷暑,她整日奔波著,忙碌著,心中只有一個目標,一定要把孩子們拉扯大。

從此母親就沒有了正常的作息時間。在那個年代裡,幾乎是每個晚上,當我們睡一覺後,醒來看見母親仍在昏暗的煤油燈下,坐在那裡一針一線地為我們姊妹縫補那些千瘡百孔的破爛衣褲。由於睡眠不夠,經常幹著活打著盹。幹完針線活睡不了幾個小時,又在屋子的那頭,在煙熏火燎之中烙著大餅,為的是能趕在天剛放亮時挑到街上去賣。

姐姐逐漸長大了,女孩子對美追求的天性,也已漸漸地萌發。面對著很多女孩花枝招展的穿著,姐姐日思夜想穿一條花裙子。母親當時連姐姐一條花布裙子的要求也無法滿足,直到兩年後母親才予以兌現。

每逢過年過節的時候,是我們心裡難受的時候。別人家的孩子渾身上下里外全新,還有可觀的壓歲錢。一個個都是歡天喜地的樣子,但我們姊妹幾乎什麼也沒有。年份最好時,也只能穿個半新半舊,就連幾分錢的壓歲錢母親也掏不出來。

那個時候家裡太窮了,儘管母親已經竭盡全力,但是日子仍是過得捉襟見肘。當老師多次在課堂上催促我交一元錢的學費時,我那種自卑感油然而生,心裡也曾暗暗地怨恨過母親。

為了把我們拉扯成人,母親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操勞著。到糧站買面、回家和麵、烙大餅、沿街叫賣,忙碌完後,又拖著疲憊的身軀,用她那雙粗糙皴裂的雙手,為我們幾個縫縫補補,洗洗涮涮,忙碌著我們生活的點點滴滴。每當幹完活後,看著母親用黑色的膏藥塗治粗糙皴裂滲血的雙手時,我們心裡總是湧起一種不能言狀的心酸。母親真是太苦了。

從那時起,我就暗下決心:一定要好好學習,爭取有個好的工作,掙很多的錢,將來好好孝敬母親。讓母親不再起早貪黑,不再為兒女吃不飽飯,穿不上新衣服而委屈落淚。

母親一生頑強自立,是一個遠近聞名的女強人。儘管當時物質條件極其匱乏,也沒什麼好飯可做、好衣料可以縫製,日子雖然緊巴,但母親仍能在有限的條件下,把兒女照顧得妥妥貼貼。

母親在周圍鄰里間口碑很好,但凡大家議論起她來,沒有不暗暗豎大拇指佩服的。在當時縣城西關這個不大的地方,不管是烹調廚藝,還是裁剪、縫衣、刺繡、剪紙等,母親都小有名氣。

為了省錢,母親對我們兄弟姐妹的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她不允許我們姊妹們在生活中有鋪張浪費的現象。她時常教育我們:“家攪如海深,吃飯穿衣量家當,要細水長流。”

母親每年都要養上一頭豬,幾隻雞。年年自己做上一大缸醋,不管多忙都從不間斷。街坊鄰居平時也都做醋,但還是喜歡吃母親做的醋,有時還會過來舀上一碗,嚐嚐母親的手藝。每當我們勸說太累、算了,她總說:“自己做的醋香好吃,便宜省錢,一做就做到了八十多歲。

為了省錢,家裡的一切用品都是用到了極致。燒完的煤總要過三、四遍篩,直到燒成白色。孩子們穿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最後破得實在不能再縫補的破衣裳,她也捨不得扔掉。母親會將它拆好洗淨,用漿糊將它們一層一層地粘貼好,打成背子,然後再一針一線地做成我們腳上穿的鞋。

家裡所有日用品,用得實在不能再用了也捨不得扔。母親顧不上整日的勞累,將這些破爛分門別類進行整理,從貨郎那裡換些日常用品,或者直接賣給廢品收購站。儘管是很少的一點錢,但也能貼補家裡囊中羞澀的生活費用。

為了省錢,母親一生不抽菸,不喝茶,不飲酒。多數的時候有點小病小災的,她也總是硬靠自身的抵抗力挺著。這反倒使她因禍得福:一是老了疾病較少,二是現在她的抗藥性很小。有病的時候,吃幾片藥馬上就有效果。

即使是在當時極其艱難的條件下,也從未向別人借過一分錢,從別人處得到的好處和幫助,母親總是要想個法子償還給人家。

在三年困難時期,作為一個從舊社會走過來的小腳女人,她為了全家的生計,仍被迫偷偷去省城、去周邊的縣市,倒騰些小商品,以賺取出賣時間和力氣的小差價。那個時候是計劃經濟時代,對這些行為管制很嚴,在當時算是“違禁”,是“投機倒把”。

有一次,母親從省城買了一些針線紐扣之類的小商品,在帶回縣城的路上,被“教養隊”叫去盤查了幾天。我們姊妹心疼母親,勸母親不要再幹了,母親擦把眼淚,說:“只要叫我的娃們吃得飽,穿得暖,我受點委屈沒啥。”

母親是一個閒不住的人。在當時生活窘迫時,她終日操勞,疲於奔命。為了我們姊妹吃飽穿暖,她從來就沒有停下來歇口氣的時候。後來生活好了,她仍然為兒女不停歇地忙碌著。

八十多歲時,還整天忙裡忙外、炒菜做飯,兒孫們從來都是,下班回來就吃現成飯。針線活也是不停地樣樣都做,說句不誇張的話,前些年,光各類馬甲就做了不下一百多件。

八十年代以前,從小到大,兒孫們身上穿的基本上都是老母親縫製的,很少買成品衣服穿。就連重孫們一生下來,身上穿的,上面蓋的,身下鋪的,一切用的,每一件都是老母親用那雙乾枯的老手,千針萬線,用心縫製出來的。

母親還是個熱心腸的人。凡是朋友鄰居有求於她,她都會盡自己的全力滿足他們,儘管母親此時已經年事高邁。但凡鄰里間有紅白喜喪,母親都會應邀幫忙精心縫製新娘嫁衣、老人壽衣。偶爾還竭盡烹調之所長,為各家紅白喜喪,主廚掌勺。

母親出生於臊子面之鄉古條城,又在飲食服務行業廚師多年,她的烹飪技藝也是有口皆碑的。那時候條件差,沒什麼好吃的可做。就單單是一個臊子麵湯,母親就調製的遠近聞名。好多次我的同事們專程來到家裡,要吃老母親親手做的一頓臊子面,以飽口福。

母親一輩子沒有清閒過,一年中,除了操持家務之外,很少有時間逛商店,串鄰居,和鄰里拉家常。一生中唯一“法定”的必須轉街時間,就是每年的正月十六晚上的“遊百病”。這天晚上,她會在縣城的主要街道上轉轉,寓意一年四季身體健康,百病不生。一生中沒進過電影院,沒有享受過戲劇和歌舞的精神生活。

我的白髮老孃

母親是一個明事理、識大體的女人。一輩子都是謙恭禮讓,與街坊四鄰和睦相處。

記得有一次,鄰居家的孩子無辜地欺負我,就在我們發生衝突時,母親趕到後,硬是把我拽回家,狠狠地教訓一頓。並要求我以後要與人為善,寬以待人,不惹是生非,不讓家裡人為我操心。

在當時我很不理解,心裡也覺得委屈,埋怨母親不給我撐腰出氣。現在回想起來,這正是母親的博大胸懷之處,母親一生信奉不說閒話,不惹是非,和平相處,容讓別人的為人處世哲學。

母親和幾個兒媳婦也都和睦相處,從未有過大的矛盾衝突。家裡面常常笑聲不斷,溫馨和諧。鄰居曾讚歎地對我們說:“自打你家搬來之後,在你們家的影響下,我們婆媳間的摩擦也少了,家裡和周邊的衛生,也比原來整潔乾淨多了。”

六、七十年代我們院裡住了大我母親十多歲的五保戶尕王奶,天生弱小,身高只有一米二、三,無兒無女,孤身一人,年老多病,母親經常給端飯送吃,抓藥熬藥,平時挑水劈柴、打糧壓面、到街上買日用品等跑腿的事都是我們的,尕王奶渾身上下穿的衣服多一半都是母親給裁剪縫製的,生活中缺這少那的都是“借”我家的。

尕王奶搬出去後,母親還經常打發我們去幫忙送吃,有時貪玩使不動時,母親會深情地說:“關心體貼可憐人是積德的事,多做沒壞處”。

母親一生經歷幾次時代變遷。在“文革”那個“造反有理,橫掃一切”的年代裡,母親雖然看不懂,也理解不了那些。但她一再叮囑我們:“千萬不要去做傷天害理的事,不要坑人、害人,更不能去打人。”

我在商業、銀行工作的時間較長,乾的都是接觸物、錢的工作。母親一再教育我:“娃娃,現在我們的生活好得很,人要懂得知足,千萬不能見錢眼開,不能佔公家的便宜,公家的錢一分都不能動。”

母親在養兒育女上煞費心機,她常說:“育金育銀,不如育個好兒好孫”。從小時候起,母親就不允許我們姊妹睡懶覺,要勤快,不能做懶漢。我們姊妹幾個放學後,必須拾上一背鬥驢糞揹回家。寒暑假裡也不能閒著,母親為我們準備了小扁擔,去河灣裡挑拓煤磚用的紅膠土,一個禮拜去山上打一捆柴。每年還要去六十公里外的礦區,拉一架子車塊煤、一車沫煤。我哥在十歲左右的時候,就被母親打發出去為自己家跑過單幫,馱過糧食;每年汛期去大河沿撈浪沫,再一背鬥一背鬥揹回家曬乾後煨炕。我姐七、八歲時就上鍋頭燒水做飯,還跟母親學做針線活。我們這些十來歲的孩子,提前承擔了平時大人們才能做的事。

母親不僅培養我們從小就要學會勤儉持家,也從不溺愛放縱我們。當發現我們身上有不良的生活習慣,哪怕是細微的,母親也從不放過,她會及時耐心地要求我們糾正過來。

記得我一直是小學班上的好學生,曾一度時間無故逃學曠課,學習成績下降,玩小賭成瘋上癮,母親及時反映學校,一段時間盯住不放鬆,硬和學校老師一起糾正了我的毛病,使我重新成了班裡的好學生。

母親是個勤於奉獻,敢於犧牲自己利益的人。母親不僅為兒女們操勞了一生,就在六三年第一個孫子降生以後,還毅然辭去了飯店的公職,全心全意地當起了家庭全職保姆。先後有四個孫子都是由她一手帶大。

後來兒女們都上班後,家裡的生活條件也逐漸好了起來。母親仍很節儉。她總是將多年來晚輩們孝敬的壓歲錢、零用錢,積攢起來,自己從不捨得亂花。在遇到兒孫們買房、結婚、上大學等大事的時候,她都會傾囊而出,毫不保留地儘可能地支持。

她以無私的母愛精心呵護我們姊妹四人,先後由高中至大學畢業,又走上各自的工作崗位,成為對社會有用的人。她把自己創下的家產全部分到了兒子們名下,把自己的存款一分不留的奉獻給了兒孫,自己卻留下了渾身勞損的身體,真是勤兢一生、油盡燈枯。

母親從舊社會走來,一個大字不識。她靠著她那雙“三寸金蓮” 走過了近一個世紀坎坷人生,由於母親的勤勞賢惠成就了我們這個原來五口小家,發展到今天兒孫滿堂的三十幾口人的大家。

面對著勞苦功高,一生辛勞的老母親,回顧著母親艱難走過的那一幕幕命運多舛的人生旅途,縱然是用“春蠶到死,蠟炬成灰”這些詞彙,都不能表達母親這平凡而又偉大的一生。我們無論怎樣的孝心也無法報答母親恩深似海的功德。

我的白髮老孃

母親在耄耋之年雖處於健康失能狀態,然而最令我們感到欣慰的是,至今仍是耳聰目明,飯量好,睡眠好,身體各個臟器的機能比較正常。平時和我們東拉西扯、語無倫次的聊聊天感覺挺好,孫子孫媳、重孫們一進門首先到老太太那兒報到問安也挺愜意的。

我們衷心祝福白髮老孃身體康健,長命百歲!

圖片摘自網絡

張有才,筆名:雲棠,甘肅省書法家協會會員。建行白銀市分行退休幹部、高級經濟師,現任甘肅省黃河石化藝術研究院名譽院長,白銀市書法家協會顧問,白銀市老科協書畫分會副會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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