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河畔的八月，慢慢地走在铺着碎石子的荷塘堤岸之上，阳光几乎全在云层之后，荷风倏然飘来，拂去不少炙热。
梦里见过的荷花，盛开在那里。密密麻麻、挨挨挤挤，从天边涌来，扑来，各种颜色的浪朵。瞬间，被包围地不留空隙。每一枝荷，前凑后拥，贴面、擦肩、接踵。距离不过几厘米，一根手指，就可以触摸到它，车轮一般的伞盖，笔直中通的茎干，浓妆淡抹的花盘。所有的手指都安然在掌心，不肯前去尝试。荷，不可亵玩之物。站在它们的族群之中，只用目光，一寸寸细观、抚摸，饱满而圆润的弧度，柔嫩鲜润的瓣面，光洁滑溜的叶片。
叶子平举，层层叠叠，高低错落。滚圆的叶，是水乡撑起来的油纸伞，伞伞相依、柄柄相携。伞下见素手，伞上映桃面。墨绿的底盘，衬得雪白更纯、柔粉更嫩、桃红更媚。田田的叶子横过水面，是一枚枚绿盾，是一叶叶扁舟，随风摇曳、随水漂浮。是双生、是复制，是千篇一律，却没有完全的一致。是拓疆、是雄踞，是野心勃勃，却没有丝毫的逼迫。千帆竞发，竟无半点喧哗。宁静淡泊，炫耀万千活力。舟上盛载的几粒珍珠恣意地滚来滚去，一抬脚就溜下船舷，跳进水里不见踪迹。想乘舟其间，用兰桨划下一道道蜿蜒的水波。想化身为一滴清露，躺在这宽敞的叶片中间，蜷缩在叶片的中心，遥望繁星点点，感受晨风习习。
小荷初露，锐意冲刺，恰若小羊新角、孩提虎牙。这桃型、卵型的菡萏，紧紧包裹着花心的虔诚。虔诚地祈祷风平浪静、风和日丽。丽日下，一层层砰砰绽开的莲瓣，单薄似纱，缕缕浅纹透光而现；两头尖俏中间凹深，宛若小小的吊床，微微系在花托的底部，组成一个上翘的花盘。半开半露的莲朵，是抛来的绣球，招试的不是秀才、不是驸马，而是欣赏美、留恋美的眼眸。只一双眼眸，浏览不过来。每片叶间，都会窜出来一支荷几支荷。荷叶无边，荷花无数。一支盛放的荷，让人驻足半天。笔墨丹青尽情工笔细描，手机相机任意抓拍定格，莲托与莲瓣之间的比例与留白，收束与开合，上下左右，无一处不流畅优雅，无一处不自然随性。一撇胭脂泅染过、一丝晚霞浸泡过、一抹霜雪腌制过，这绝世而存的色彩，纯粹、洁净、透亮。单瓣的清丽秀气，婉约着一曲宋词。复瓣的雍容华美，铺陈着一篇汉赋。青碧的莲蓬，娇小的身子楚楚可人，根部还耷拉着已经萎蔫的残瓣，显出依依惜别的模样。多情的蜻蜓静静地着陆，纤细的翅翼，一动不动，似乎还继续着昨夜的前梦。
曹植《芙蓉赋》云：“结修根于重壤，泛清流而擢茎。”黑乎乎、黏兮兮、脏迹迹的淤泥下，暗藏着多少暗无天日、混浊压制。是谁第一个想到，幽冥之外有天地。是这朵红颜滴翠，还是那朵紫气东来；是这朵粉千叶，还是那朵太空莲。密谋过一般，从逼仄的种子里，钻出来一个个细弱的探头，左突右冲七绕八拐，突然从水面、地面冒出新芽。迎着光、迎着风，扶摇而上。飞去，飞去，用所有轻盈的翅膀，奔向高高的天空。
水波潋滟，孤影倒映。清瘦的枝干不蔓不枝，飘逸的霓裳婆娑起舞，水中央，那一朵伶俜，是谁？在这后宫佳丽、三千粉黛的云集之处，默默伫立、终日凝望，一瓣瓣炽热的心事，由浅露而半遮而盛放。秦罗敷依河而沐，鞠水濯洗满头的青丝；羽林郎顺陌而行，舀水擦拭蒙尘的剑鞘。一道道清流、一滴滴水花，哪一滴溅上你的裙衫，哪一滴灼痛了你的双眼，又是哪一滴，烫在胸口，足够今生今世恋恋不休？每一株都像你，每一株都胜你。千亩的荷塘里，你是如此谦逊而抢眼的存在。不攀附、不纠缠，娇弱而坚强，独立成一朵自由盛开的夏荷。花叶亭亭、清香幽幽。
梦开花了，开成荷的模样。
2016年8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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