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23 荀彧,你生在忠臣之家,怎会明白身为乱臣之女,是何感受?

荀彧,你生在忠臣之家,怎会明白身为乱臣之女,是何感受?


作者 | 流阳 图片 | 网络

“荀彧,你自幼便长在忠臣之家,你怎会明白……”

唐夭夭淡淡地微笑,眼底划过一阵凄凉。

“身为乱臣之女,是什么感受?”

01

唐夭夭第一次见到荀彧,也是在一个春天。那一年,被逼婚的荀彧第一次来到她家。

所谓逼婚,并非玩笑。她的父亲乃大汉中常侍唐衡,在朝中素有“左回天,唐独坐”之势。

纵然他早已逝世,为她订下的一纸婚书,却实实在在压了荀氏一门十八年之久。

听说她父亲本想将尚在襁褓的她,许给朝中新贵,傅家之子傅公明。奈何清贵之家爱惜羽毛,不愿沾那攀附之名。

那傅公明更是仗着舆论偏爱,生生顶下来自高位者的压力。

唐衡嫁女不成,只好另择荀绲之子荀彧。唐家并非门阀,在屹立不倒的世族大户眼中,不过是朝起夕落的喽啰。

颍川荀式素为簪缨之族,荀绲此举有自甘下贱之嫌,自然为时论者所讥。

牙未长齐,许婚便被坚拒;尚未过门,又送未来夫家一顶贪慕权势的“高帽子”,唐夭夭觉得自己也算独一份。

她低下头,铜盆里映出模糊的影子。描上薄妆的面孔只算清秀,唯有额边两抹浅黄稍显奇特。

“夭夭,这是西域那边传来的新式样,叫额黄。你今日第一次见着荀家公子,可得好生妆扮。”唐夭夭想起母亲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

左右怎生都不可能有好印象,又何必费这般心力?

果然,荀家公子来是来了,却坚持站在前堂帘后。密密麻麻的珠帘一遮,纵是她想见,也被挡了个严实。

唐夭夭低头站在帘子另一边,有些失落地笑笑。

“除了闻名帖,今日晚生还带了副自家拙作,望夫人不弃。”

清朗的声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衣袖摩梭的声音响起,她随即闻到一阵异香。

那是一股仿佛丁香混着檀香的气味,微甜而类花香, 旖旎得如同肩头的阳光。

唐夭夭忍不住深深吸了一口,不想口水倒流,猛然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像猪哼哼的那种。

帘外的响动骤然安静了下来。

“夭夭,是你在那儿么?”

母亲的声音传来,唐夭夭猛然回过神,脸热得发胀。她下意识地抬头,然后,看到了一帘之隔的那个身影。

身在颍川十八年,她不知听过多少次这个少年的名字。荀彧,荀文若,幼举孝廉,有王佐之才。

唐夭夭不喜欢把自己看得太低,可在荀彧面前,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感觉到自己的渺小。

更何况她刚刚还发出了一声猪叫!

唐夭夭心下啐了自己一口,看着帘外那个风姿轩举的少年,只恨不能时光倒流。

“见过荀郎……”她努力从干涩的喉咙挤出一句话,耳中却只听到嗡嗡的低音。

荀彧自然也没有听清她说什么,反而自然地又朝她走了半步:“唐突小娘了,彧今日带了画予你,还望你……”

他话还没说完,唐夭夭一跺脚,转身一溜烟跑了。

当然,她没有错过身后朗然的笑声。

谁稀罕你这呆子的画啊,荀文若!

02

“彧和夭夭的缘分,还是从一声猪叫开始的呢。”

后来的荀彧总爱叫她的乳名,两个字叠着咬在一起,轻轻巧巧在唐夭夭的心上啃食。让她气都难气起来。

问名,纳彩,迎亲……一切都过得特别快。当唐夭夭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过门一月有余。

没有预想中的责难刁难,她在荀家的日子平稳得让人不敢相信。似乎没有人在意她从前的身份,大家只当她是荀唐氏。

这其实是一件好事,可唐夭夭不知为何心里有些难受。

——就好像她这个人存在的全部意义,就只是荀彧的附属一般。

然而闲话不论,最让她好奇的,还是她的枕边人。

与荀彧越靠近,唐夭夭觉得越不了解他。她知道他习惯三更起五更读,知道他丹青佳,作画也好,只用石青、墨色也勾得一手好山水。

可她不知道,他经常留在官中忙些什么,他与一日多似一日的访客谈些什么,而又为何,他眉间忧虑一日深过一日。

他从不和她说。

颍川的夏日,变得漫长而难熬起来。

但再忙,荀彧还是会在休沐的日子,带她到溪边散步。

溪边的青草纤纤,葱葱绒绒落在鞋边。唐夭夭坐在草丛里,指尖抹出最后一抹琴音。

她回头看向远处人,远处一人临水而立,袍摆飘飞,俊挺的眉眼模糊在阳光里。

荀彧在画她。

他喜欢画她,唐夭夭也乐得由他画。只是荀彧的动作总是慢吞吞的,她曲子都弹了十首八首,他还未画完,难免令人腰酸背疼。

“还没好么?”

“再有两笔就画好了,夭夭继续弹便好。”荀彧挽起袖子,笔尖又沾了些白,“夭夭的琴音好,人也长得好。无论用头青还是粉白,和夭夭总是合宜……呀!”

他突然低呼一声,倒吓了唐夭夭一跳。抱着琴急急忙忙爬起来,她险些崴了自己的脚。

“今日出门匆忙,倒忘了带藤黄出来。”荀彧低头笑笑,面上染上了一丝歉意,“难为今日夭夭还描了额黄,看来是画不成了。”

“没事,回去再补上吧。”

唐夭夭松了口气,可心下也有些失落。她垂下眼,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只是说起来,荀郎今日究竟是匆忙,还是心乱呢?”

颜料还是小事,荀彧素日便是再忙,也从不会出错。唐夭夭知道,这所谓匆忙,不过是借口。

荀彧沉默了。

良久,他才开口:“夭夭,有些事情你不明白……”

唐夭夭笑了:“荀郎觉得,妾不明白什么呢?”

“你不明白……”

“这乱世将至么?”

荀彧的眼睛骤然张大到了失神的程度,猛地转头望向她。她却偏过头,目光落在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的溪水上。

“妾不知事,但毕竟还操持着家中粮米。若是还不能从这飞涨的粮价中揣测一二,也未免太愚笨了些。”

“原来夭夭,远比彧明了,”荀彧长叹一声,坐到她的身畔,“确实,董卓新立少帝,虎狼之心已明白无疑。颍川自古为四战之地,天下有变,必遭倾覆。”

“可彧还是下不了举族迁移的决心。荀氏百年故土于此,怎可轻易舍弃……”

唐夭夭偏过头,只见他目中一片湿润。

“呆子。”

荀彧突然感到,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头顶。柔软,温暖,带着毋庸置疑的信任。

“无论荀郎做什么,妾都会陪着你。”

他看进她的眼中,如漆墨含光。深邃明亮,一如往常。

得是个多么聪敏的女子,才能看得如此通透,又不说破?

他当真小看了她。

荀彧终于笑了:“不许反悔。”

“绝不反悔。”

永汉元年,董卓自立为相国,荀彧辞官归乡。战火波及颍川,荀氏一门举族迁往袁绍所在冀州,唯荀彧一人弃袁投曹。

史载曹操大悦,曰:“吾之子房也。”遂以为司马。

初平二年,唐夭夭第一次见到了曹操。

那时候,她还不知道自己的生活将被这个人彻底摧毁。

荀彧,你生在忠臣之家,怎会明白身为乱臣之女,是何感受?


03

兴平三年,曹操领兖州牧,后为镇东将军。荀彧以随军司马从。

他回来的时间越来越少。

唐夭夭从没见过他那为世人所称道,于军帐中挥斥方遒的模样,可她见过他放在书案上的文章,那样如天光落影,落地惊雷般的才华,如何能淹没于颍川之内?

“将军们总以为,如彧这般谋臣,出必要乘车马。”出行前,荀彧总是一边喂马,一边与她这般说笑,“可彧偏要让他们知道,彧与他们,也没什么分别!”

唐夭夭也总是笑着,一次次将他送上战马。望着他策马远去,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夭夭,等我回来。”

跟随曹操四处征战,让荀彧的形容迅速消瘦了下来。

他本是世家子弟出身,身子骨绝不能算是强健。更何况乱世里,战火哪里会停歇,这更是迅速消耗着他的精力。

可唐夭夭只能沉默。

因为这是他的梦想。王佐之才,无王又如何成才?

他们经常搬家,她也能尽量让自己忙一些,操持家务,清点粮米,安抚下人,做一切她能做的。可她的心是空的,仿佛飘在半空中。没人能看见她,也没人在乎她。所有的人,看到的只是荀夫人。

事情总会做完,这时的唐夭夭只能望着窗边的烛火,一日日数过黑夜。

她讨厌自己这样,可她没办法。

兴平元年秋,曹操帅大部东征陶谦,荀彧奉命守鄄城。张邈、陈宫乘机反曹,鄄城军心大乱。

荀彧整整十日未归。

“一只,两只……”放下手中的琴,唐夭夭叹了口气,命人清扫桌上的飞蛾。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就像那些蛾子,在黑暗里彷徨。它们总是无畏地扑向温暖,她也一样,扑向荀彧眼中的光。

她胃里实在酸得难受,决定早些休息。端过烛台刚想吹灭,门口就传来推门的声音。唐夭夭的心猛地提起,又落了下来。沉甸甸地砸到胸口,砸出满腔苦涩。

“夭夭的琴,弹得真好。”

她笑了一下,鼻子酸涩得几乎说不出话来。举起烛台,她望向一步步走近她的人。唐夭夭简直认不出他,满面风尘,近乎遮盖了他的面容。人倒是精神的,只是曾经总是清淡好闻的气息,混杂了血的腥气。

“你回来了。”她忍了好久,才终于没有落下泪。

荀彧坐到她的身边,把手附在她的手上,“感觉好久没见到你了,想回来看看。”

他低头没有看她,唐夭夭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近日城中传言,豫州刺史似有反意。这当口,荀郎怎么突然回来了?”

荀彧沉默了,伸手想抚她的脸,唐夭夭却猛地意识到了什么:“你到底想做什么?”

“郭贡此次来犯,有万众之多,今日来信求见,彧不得不去。”

“所以你就要孤身赴死?”唐夭夭一把把烛台砸灭在地上。铜台磕在石面上,发出一声巨响。

“荀文若,这就是你想要的吗?亲口向我交代后事?”

原来她每日每夜忙碌,为他打理好一切,就是为了能让他更好的去送死!

唐夭夭终于崩溃了。所有隐忍的脆弱被撕开,她曾深爱的那双眼中的光,此时却如火舌,舔舐着她的心上的累累伤痕。

“夭夭,纵然彧去了,也不一定会……”

“荀文若,你这个呆子!”她猛地推开他,“我的乳名,是给爱我的人叫的。”

唐夭夭一字一句地咬紧牙关:“你不配。”

“好吧,蓁宜。”荀彧眼睛黯淡了一下,“你听我说。”

他真的唤出口,唐夭夭却忍不住愣了。

从未有人这么叫过她。在颍川,她是荀唐氏;在鄄城,她还是荀唐氏。仿佛她只是一个附属于荀彧的符号,而不是她自己,唐蓁宜。

她突然恐惧起来。

那荀彧呢,他是不是也这样想?他觉得她会理所当然接受他选择的一切,觉得在生死前,她……其实根本不值得被放在心上。

唐夭夭瘫坐在地上,突然感到无尽的疲惫。

“这样死,不觉得不值么?”

“这乱世里,命本是争一分多一分。若是能以彧一人的安危,护鄄城一城生灵安宁,又如何不值?”

“也是,你是荀文若,理当总是想着天下人的。”她摇了摇头,苦笑着,“妾又怎能入得了您的眼呢……”

一双手捧住了她的脸,荀彧的侧脸贴住了她的面颊,她又闻到了昔日颍川的阳光,清甜而温暖。

“彧想护的,又何止这一城生灵…….”他靠在她的脸侧嗫嚅,声音微微哽咽,“还有夭夭你啊。”

“你怎么这么蠢……”

她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因着第一面的缘故,唐夭夭再未在荀彧面前失态任性。

可这一次,她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哭声。

“你知道吗,鄄城的黑夜真的太长了……”她锤着他的肩膀,像颍川里那个还未出阁的小姑娘一般嚎啕大哭,“我怕没有你,我…我怎么到忍得到天明!”

她太害怕了,害怕失去他,害怕失去她在这乱世里仅有的所有。

“夭夭……”

他又这般拉长声音唤她了。唐夭夭想,她终究还是没法拒绝他。

“夭夭,你是彧见过最聪明的女子。你不需要依靠任何人,也能好好活下去。”荀彧捧过她的脸,任由她一颗颗泪打在掌心,“你永远都在彧的心上。”

泪从灼热变为温凉,仿佛她所有的脆弱都被一并包容。

原来他都懂。看不清她的从来不是他,而是她自己。

他的爱从未减少。

“你去吧。”唐夭夭反手握住了他的手,“便是不为了妾,为了孩子,请也一定平安归来。”

她素日里反酸得厉害,前几日大夫来了,正是有喜了。只是鄄城不稳,唐夭夭不欲打扰荀彧,所以一直未说。

荀彧的眼猛然睁大了。他颤抖地抚上唐夭夭的小腹,眼中几乎要落下泪来。

“夭夭,夭夭……等我回家。”

兴平元年,荀彧孤身赴郭贡会。言谈语笑,皆如常状。贡见荀彧无惧意,以为鄄城难攻,遂引兵去。

至曹军回营,大破郭贡军,贡方知鄄城之实,不禁俯身长叹:“荀文若者,真乃以身饲虎之豪杰哉!”

曹军大军回营的那天,唐夭夭远远便望到了远处策马同行的曹操与荀彧。那日晴空正好,可荀彧的眼中,有胜过整个天穹的光。

明主良臣,一定是他梦寐以求的模样吧。唐夭夭这样想着,单纯地为他高兴着。

可不知怎的,她心底总还留有一丝疑虑:曹操此人,真乃明主么?那丝曹操身上,让她似曾相识的气息,仿佛从记忆最遥远的地方传来。

反骨之气。

04

纵然已在许昌呆了十年,这里冬日依然寒冷得让人无法忍耐。

屋里点着香炉,暖融融的香气溢在空气里,可唐夭夭却觉得身上泛冷。刺骨的寒意仿佛从遥远的地底传来,钻入骨髓。

她不禁打了个哆嗦,放下手中的琴,手指不经意触过掌背的细纹。

她的年纪不轻了,等得时间一长就容易困乏。已近二更,荀彧被连夜急召去丞相府,还未未归。

指尖翻出一连串尾音,唐夭夭闭了闭眼,打算小憩一会。

她刚想低头,却听到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门忽然被拉开,满头大汗的家仆扑倒在门前,扑面一阵凌冽的寒意。

“夫人!令君…令君被丞相从府里赶出来了!丞相盛怒,连马都未备一匹……”

唐夭夭猛地打了个哆嗦。

荀彧今日出门,虽是着了官服,但毕竟只是三两单衣。曹操往日礼贤下士,对荀彧更是每每亲派车马送来迎往。可今日这一闹……

她飞快地爬起来,一把抄起手边厚重的毛皮披风:“还不备马!”

家仆惊讶地望着眼前的主母,从未见过她那张温和柔美的脸上盛放出如此强烈的生机:“可这许昌城中夜禁……”

“少说废话!快去!”

马蹄踏过官道上厚厚的积雪,唐夭夭策马飞驰而过。她望着远处的黑暗,咬紧了牙关。

多亏荀彧多年治理许昌,城中守备大多受他恩惠,并未多加阻拦。手臂收紧,唐夭夭单手抱紧了怀中的毡衣。

她知道这般深夜策马于许昌的举动,明日怕是要惹来一城笑料。

可想他一人流落寒夜,踌躇于行,她便什么主母风范,矜贵尊荣都顾不得了。

远处官道的尽头出现一个小小的黑影,落在唐夭夭的瞳孔里。雪在她的眼中融化成了溪水,直映得月色澄明。

荀彧正低头提防着脚下的积雪,忽然听得耳边马蹄阵阵。抬头,他对上她眼中的亮色。

他愣住了,眼睛弯起来。月色下,他苍白的脸上满是疲惫,眼角处有细细的纹。

“你来了。”

唐夭夭突然鼻子一酸。

她总想着要与他白头偕老的,可真发现他们都开始变老了,她却如此难过。

“带了衣服给你。”她捧起手中的毡衣,披在他冰凉的肩头。凑近了些,她将带子绕到他的胸前,翻转系紧。

鼻间皆是他的气息。

荀彧抚上她的手,贴在脸侧。

“咱们回家。”

策马而来的时候,许昌的风是凛冽刺骨。可当唐夭夭靠在荀彧怀里的时候,她却觉得如此温暖。

一回到府里,两个人便裹紧了毡衣蜷在暖炉边。看着毛绒绒的对方,荀彧和唐夭夭相视一笑。

“说吧,这衣摆究竟怎么回事?”

她扯扯他的衣角,焦黑的痕迹落在赤色的底色上,蜡油端得显眼。

荀彧低头望了眼,苦笑了半声:“不小心罢了。或许是彧与这烛台有仇吧。”

“与丞相有关?”虽是问句,唐夭夭的语气里却是笃定。

“主上之事,不可妄言。”他垂下眼,倒了杯酒一口饮尽。

“你与丞相不和,早非今日之事。”唐夭夭笑了一声,“仆妇婢子的嘴,可比你想的要快。”

荀彧疲倦地闭上眼睛。唐夭夭的心猛地刺痛了一下。

“也是,夭夭一直很聪明。”他苦笑着又满上一杯,灌入喉头。荀彧素日克制,以往从不这样。酒意漫上他的眼帘,把他的眼睛映得一片通红。

唐夭夭上前按住他颤抖的手:“究竟发生何事?”

“明公,欲进爵国公,加封九锡。”

九锡乃一国之臣最高礼遇,加封九锡者,与诸侯相类。而下一步,自然便是帝位了。

“彧只是不明白,昔日兴义兵,志在匡朝宁国的明公,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的……”

乱臣贼子。

“或许他一向皆是如此。”

唐夭夭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荀郎一向比妾聪明。可这一次,是你看不清,还是不愿看清呢?”

挟天子,令诸侯,衣带诏……如果这还不足以让他看清,那他也不配称为荀令君了。

荀彧的身体仿佛被重锤击过,脆弱得不堪一击。从来俊挺拔秀的傲骨铮铮,此时却弯成了弓形。

“为什么……为什么!我荀氏百年世族,世代为汉臣,怎可忠于一介贼子!”他一掌击于案上,手掌上传来撕裂般的疼痛,可却听到身前冰冷的声音。

“在这乱世,有何不可?”

是啊,有何不可?荀彧的神智仿佛模糊了,可又如此冷静清醒:明公乃当世枭雄,又如何能忍耐永世居于少帝之下?

他望着眼前垂下眼帘的妻子,突然觉得她沉默的面容有些陌生。他忘了,她的父亲唐衡,也曾是朝中一手遮天的中常侍。

所谓帝位,不过一介傀儡之位。今日的明公,不正如昔日她的父亲?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呵……”他喃喃自语道,低声笑了出来。然后越来越大声,嗓音仿佛被撕裂。

笑声戛然而止,他猛然倾身,咳嗽起来。抬起头,唇角只一片血迹泛滥。

唐夭夭上前握住他的肩膀,携过他的唇角。落在他肩头的雪早在温暖里融化,只留下一片温凉。

正如他面上一片温凉。

“荀彧,你自幼便长在忠臣之家,你怎会明白……”

唐夭夭淡淡地微笑,眼底划过一阵凄凉。

“身为乱臣之女,是什么感受?”

说来好笑,她曾困囿于“以夫为天”的训诫里,迷失方向。哪知十年后,她的丈夫同样被束缚于相同的教条之中——以主为天。

她的丈夫,所历百战,未曾一怯,却终究怯于面对他心中明公那一身反骨。

“这不一样……”

荀彧怔怔地望着眼前人,眼中晶莹闪烁。

唐夭夭抚上他的手背,望进他的双眼:“荀郎真的觉得不同么?”

荀彧却不愿看她,只是偏头望着桌上的烛火,没再做声。唐夭夭闭上眼,端起桌上的酒爵,一饮而尽。

“荀郎,雪无云则落,灯无芯则灭。世间万物无不依托于它物,方可存在。” 她偏过头望向窗外,只见天际已泛出一丝浅白,“可即便烛灭了,天依然会亮。人非草木,纵使无所依托,依然可行于天地之间。你又何必困囿于那一丝烛火?”

荀彧还是没有回答。

唐夭夭知道,他还需要时间。可心上的伤口,若是不曾撕开,便会永久在黑暗中腐烂。狠心剜开,放出脓血,才有可能慢慢愈合。

唐夭夭曾经是,她相信荀彧也会是。

荀彧,你生在忠臣之家,怎会明白身为乱臣之女,是何感受?


05

她唯一没想到的是,荀彧或许已经没有时间了。

他病了,病得很重。功封列侯的荀令君,却输在了一个小小的风寒下。或许是因着愧意,药材源源不断地被运进府内,可荀彧的病还是越来越重了。

他的情况时好时坏,可唯有一点,便是一定要有她在身旁,才能睡去。每日她都要靠在床前握着他的手,望着他睡去。

凝望着床前飘摇的烛火,唐夭夭偶尔也忍不住惶惑:她是不是做错了?

可她已经没有后悔的机会了。

荀彧已经不能再去上朝,唐夭夭一日三次守在药炉前,日夜不息。

“阿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有一次,她和荀彧的大儿子荀恽终于忍不住拦下了她,“再这样,阿父身子未好,你却要先垮了!”

这个夏天出生的小子,纵然现在已官至虎贲中郎将,脾气却还是火爆如常。荀彧自然不是这样的性格,也不知道这究竟是遗传谁的?

唐夭夭一巴掌呼上儿子的脑袋:“滚去煎药!”

日子就这样一日日地过,荀彧的病似乎也在好转。那年秋天的时候,曹操出征孙权。荀彧终于能够起身随行。

他还是做出了选择。

“这辈子未坐过的马车,今日终究是坐了。”当荀彧自嘲着踏上马车的时候,唐夭夭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他瘦的几乎脱了形,穿着夸大的袍服仿佛会消逝于风中。可唐夭夭看去,阳光下,他却依稀是往日那个风姿轩举的皎皎少年。

他朝她策马而来,偏头一笑,便是她的一世春光。

她握住他的手腕,他回头望她,微微地笑了。

“夭夭,彧回来,还要听你弹琴。”

“去吧。”最终,她只是轻轻说道。

他们心里都清楚,这或许就是他最后一次征途了。

她一路听着他的消息,到谯县劳军时,一切仿佛都还好,他还亲自下了军屯。唐夭夭在灯下看他的来信,看他写天朗气清,可叹行军太急无暇作画,总忍不住抚信而笑。

这呆子。

只是笑着笑着,总忍不住落下泪来。

荀彧的病复发得太过来势匆匆,他的步伐终于停在了寿春。当唐夭夭赶到寿春时,他已近乎无法苏醒。

初春的空气里,满是微凉的浅香,可荀彧的屋内只有一阵阵药味。他靠在木枕上,涣散的目光却一直落在门上。

仿佛在等什么人。

唐夭夭靠近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认出她,只是喃喃地说着她听不清的呓语。

她在一天天失去他。

唐夭夭从未如此清醒地意识到这一点。她想象不到自己会如此的平静,平静地面对她无法改变的命运。她只能陪伴着他,像从前一样,除了他已不再认得她。

而当婢子匆忙而小心地捧着曹军送来的食盒时,唐夭夭坐在床头望着那空空如也的木盒,忍不住纵声大笑。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可现在,你的明公却不再需要你了。

荀彧,你说你傻不傻?

端起烛台,她让深红的蜡油一滴滴落在木盒上。火盆里燃起明亮的火,映在她的眼里,一片通红。

“宁我负天下人,毋天下人负我……”

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却是一阵低低的笑意,“彧生此一世,终未负于丞相。”

是丞相,却不再是明公。

任如何贤明,皆不再是他的主公。

荀彧的指尖掠过烛火,火焰跳跃,在他的眼瞳如明星般闪耀。

“无论何时,夭夭总会在彧身边,这便够了。”

他俯身吹灭了那最后一支残烛,环抱住唐夭夭,埋首在她脖颈处。唐夭夭咽下眼泪,偏头微笑,鼻间药味里有熟悉的淡香。

“寿春这几日天气不错,荀郎明日可想去何处?”

“何处皆可,只可惜不能为夭夭作画了。”

荀彧叹了口气,唐夭夭抚上他的手。

“不若……妾弹琴与你听?”

“善。”

窗外远处,光自天际云海泛滥而来,落入她眼中,也落入他眼中。

映出一室春光。

06

寿春的春日,总是安静的。院子里的葡萄架上,爬满嫩生生的新芽。唐夭夭抱着琴穿过长长的回廊,忍不住驻足,望着靠在荫下两鬓斑白的男人。

自青萍之末,经春秋起落,一起走过半生,唐夭夭才明白,原来他们是一样的脆弱和坚强。

“荀郎,妾将琴拿来了。”

良久,她终于上前。男人的眼皮动了动,手指搭上她的手腕。

“好久没有这么安宁了,身子骨都懒怠了。”他轻拍她的手,“彧近日似是太易疲惫了,劳烦夭夭多费心。”

“难得今日有兴致。”唐夭夭低下头,反手握住他的指尖,“荀郎,可别睡着了。”

荀彧笑了:“彧若是当真困了,你待如何?”

“那妾便一直弹,直到将您吵醒为止。”她抬手携掉眼角水渍,指尖向风中一弹,湿润便了无痕迹,“只求您,别睡去……”

他笑笑,闭上眼。春日的阳光落在他的额角,如墨如玉。微凉的空气里,只剩断断续续的浅唱低吟和寥寥余香。最后一缕琴声落下,荀彧睁开眼,却再难看清眼前人。

“真想再画一次你啊……”

他伸出手,却握不稳她的手腕。一笔一划,他的指尖落在她的掌心。

唐夭夭抚上他的鬓边,手指温柔地掠过:“好啊,等你好了,咱们再去画这一色天青,一溪春光。”

“可别忘了,彧欠你的那幅画。”

他还想说什么,可又觉着想说的话也已经说尽了。春日的阳光已模糊了他的眼,他仿佛看见浅黄落在她微白的鬓间。想抬手去抚,终于还是落在了地上。

建安十七年,荀彧卒于寿春。

一月内,除偶有婢子见夫人唐氏于房中抚画低喃,余皆无异状。

一月余,荀唐氏无疾而终。收拣遗物时,其子荀恽、荀俣终见其画,不禁相对抚卷,失声痛哭。

画中的女子,在溪边的草丛里回眸。秾丽萦绕,胜不过她鬓边一点浅黄。墨迹寥寥处,依稀是那清隽疏朗的点落横斜: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夭夭。蓁宜。

轻描艳抹,彧终究画不出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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