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7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從朱自清的散文、詩作中,我們能讀到一個儒雅文人的形象。而如果你讀到他對當時教育流弊的痛斥,大聲疾呼:“我斥責那班以教育為手段的人!我勸勉那班以教育為功利的人!我願我們都努力,努力做到那以教育為信仰的人!”你會覺得他像一個真正的民主戰士。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教育的價值是在培養健全的人格,這已成了老生常談了。但要認真培養起來,那卻談何容易!第一教育者先須有“培養”的心,坦白的,正直的,溫熱的,忠於後一代的心!有了“培養”的心,才說得到“培養”的方法。像以上所說的校長教師們,他們口頭上雖也有健全的人格,但心裡絕沒有健全的人格的影子!他們所有的,只是政客的縱橫捭闔的心!如何利用別人,如何愚弄別人,是他們根本的態度!他們以教育為手段,同時也以別人為手段。康德說得好,人總須彼此以“目的”相待,不可相視作“手段”;他希望將來的社會是一個“目的國”。我想至少學校是“目的國”,才有真教育可言!


不足與言教育的,我們內地裡有些校長與教師,我們真也不能與言,不必與言了。但前文所謂上等教育人才的,又如何呢?我意現在有許多號稱賢明的校長教師,都可列在這一等內。他們心目中的教育,可以三語括之:課功,任法,尚嚴。


課功是指注重事功而言。如設備求其完善,學業成績求其優良,畢業生願升學與能升學(能考入大學專門)的,求其多,體育成績於求優良之外,更求其能勝人:都是所謂課功。事功昭著於社會,教育者之責便已盡了。


因為要課功,便須講效率,便不得不有種種法則以督促之。法則本身是沒有力量的,於是必假之以權威。權威有鞭策之功;於是愈用愈愛用,而法則便成了迷信了!


在任權信法的環境中,尚嚴是當然的。因為尚嚴,所以要求整齊劃一;無論求學行事,無論大小,差不多都有一個定格,讓學生們鑽了進去。江蘇有一個學校,乃至連學生剪髮的事都加規定;他們只許剪平頂,不許剪他種樣子,以表示樸實的校風。


抱以上這三種見解而從事於教育的人,我也遇過幾個。他們有熱心與毅力,的確將教育看做一件正正經經的事去辦,的確將教育看做一種目的。他們的功績,的確也不錯。我們鄰省的教育者,有許多是這種人。但我總覺他們太重功利了,教育被壓在沉重的功利下面,不免有了偏枯的顏色

太注重“學業
“忽視了做人”,便成了跛的教育

我總覺得“為學”與“做人”,應當並重,如人的兩足應當一樣長一般。現在一般號稱賢明的教育者,卻因為求功利的緣故,太重視學業這一面了,便忽略了那一面;於是便成了跛的教育了。跛的教育是不能行遠的,正如跛的人不能行遠一樣。功利是好的,但是我們總該還有超乎功利以上的事,這便是要做一個堂堂的人!

學生們入學校,一面固是“求學”,一面也是學做人。一般人似未知此義,他們只曉得學生應該“求學”罷了!這實是一個很重要的誤會,而在教育者,尤其如是。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一般教育者都承認學生的知識是不完足的,但很少的人知道學生的品格也是不完足的。其實“完人”是沒有的;所謂“不完足”,指學生尚在“塑造期”(Plastic),無一定品格而言;——只是比較的說法。他們說到學生品性不好的時候,總是特別搖頭嘆氣,彷彿這是不應有的事,而且是無法想的事。其實這與學業上的低能一樣,正是教育的題中常有的文章;若低能可以設法輔導,這也可以設法輔導的,何用特別搖頭嘆氣呢?要曉得不完足才需來學,若完足了,又何必來受教育呢?

學生們既要學做人,你卻單給以知識,變成了“教”而不“育”,這自然覺得偏枯了。為學生個人的與眼前浮面的功利計,這原未嘗不可,但為我們後一代的發榮滋長計,這卻不行了。機械的得著知識,又機械的運用知識的人,人格上沒有深厚的根基,只隨著機會和環境的支使的人,他們的人生的理想是很模糊的,他們的努力是盲目的。在人生的道路上,他們只能亂轉一回,不能向前進行;發榮滋長,如何說得到呢?“做人”是要逐漸培養的,不是可以按鐘點教授的。所謂“不言之教”“無聲之誨”,便是說的這種培養的功夫。

教育者須對於教育有信仰心

要從事於此,教育者先須有健全的人格,而且對於教育,須有堅貞的信仰,如宗教信徒一般。他的人生的理想,不用說,也應該超乎功利以上。所謂超乎功利以上,就是說,不但要做一個能幹的,有用的人,並且要做一個正直的,坦白的,敢作敢為的人!——教育者有了這樣的信仰,有了這樣的人格,自然便能夠潛移默化,“如時雨化之”了;這其間也並無奧妙,只在日常言動間注意。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但這個注意卻不容易!比辦事嚴明,講解詳晰要難得許多許多,第一先須有溫熱的心,能夠愛人!須能愛具體的這個那個的人,不是說能愛抽象的“人”。能愛學生,才能真的注意學生,才能得學生的信仰;得了學生的信仰,就是為學生所愛。那時真如父子兄弟一家人,沒有說不通的事;感化於是乎可言。


但這樣的愛是須有大力量,大氣度的。正如母親撫育子女一般,無論怎樣瑣屑,都要不辭勞苦的去做,無論怎樣哭鬧,都要能夠原諒,這樣,才有堅韌的愛;教育者也要能夠如此任勞任怨才行!這時教育者與學生共在一個“情之流”中,自然用不著任法與尚嚴了。


法是力量小的人用的;他們不能以全身奉獻於教育,所以不能愛——於是乎只能尋著權威,暫資憑藉。但權威是冷的,權威所寓的法則也是冷的;它們最容易造成虛偽與呆木的人!操行甲等而常行偷竊的學生,是各校常見的。循規蹈矩,而庸碌無用,但能做好好先生的學生,也是各校常見的。這都是任法尚嚴的流弊了。


更有一件,權威最易造成或增加誤會;它不但不能使人相親相愛,反將使人相忌相恨!我曾見過江蘇一個校長,他的熱心毅力,我至今仍是佩服。但他任法尚嚴,卻使他的熱心毅力一概都埋沒了!同事們說他太專,學生們說他太嚴;沒有說他好處的!他於是成了一個孤獨的人。後來還起了一次風潮,要驅逐他去職!這就是權威的破壞力!我以為權威絕對用不得;法則若變成自由的契約,依共同的意志而行,那還可存;總之,最要緊的還是人,是人的心!我對於那些號稱賢明的教育者所持的功利見解,不以為不好,而以為不夠;我希望他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我的意思,再簡單的說一說:教育者須對於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對於他的上帝一樣;教育者須有健全的人格,尤須有深廣的愛;教育者須能犧牲自己,任勞任怨。

我斥責那班以教育為手段的人!我勸勉那班以教育為功利的人!我願我們都努力,努力做到那以教育為信仰的人!

(本文節選《教育的信仰》,1924年10月16日,《春暉》第3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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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作品:荷塘月色》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他的遊記散文裡有威尼斯的夜曲和“剛朵拉”,

也有秦淮河中的槳聲燈影;

他的抒懷散文裡有對父母妻兒的深情懷戀,

也有對黑暗社會的猛烈抨擊;

他的雜論藝文裡有對知己好友的悼念追憶,

也有對各種現象的深刻分析。

他那充滿詩意的散文被譽為“白話美文的典範”,

他那絕不向敵人屈服的錚錚鐵骨更令世人動容。

朱自清:教育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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