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2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吉爾·德勒茲


(Gilles Deleuzu,1925-1995),20世紀60年代法國最重要的哲學家、思想家之一。他的哲學圍繞一系列以“差異”為基調、蘊涵原創性的概念、充滿思想的多樣性。他所涉獵與影響的領域遍及哲學、歷史學、人類學、文學批評、精神分析、語言學習及電影評論、繪畫和戲劇,代表作有《差異與重複》《意義的邏輯》《反俄狄浦斯》《何謂哲學?》等。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Almost gone forever by Moisés Rodríguez 版權屬攝影師


你有沒有認識到慾望是多麼的簡單?睡覺是一個慾望。散步是一個慾望。聽音樂、或製造音樂或寫作,都是慾望。春天,冬天,是慾望。老年也是一種慾望。甚至死亡。慾望從不需要闡釋,它是實驗的東西。


於是,我們就遇到了非常棘手的反對者。他們對我們說我們又回到了古老的快感崇拜,一個快樂原則,或回到了節日觀念(革命將是一次節日。……)通過提出反對意見,他們控制了那些無論出於內部或外部原因而不睡覺的人,和那些沒有資本或時間歡度節日的人;或既沒有時間又沒有文化去聽音樂的人;或沒有能力散步的人,或除非在醫院裡才能進入緊張狀態的人;或突然遭受可怕的老年或死亡襲擊的人,簡單說,所有遭受痛苦的人:莫非他們“缺少”什麼嗎?而最重要的是,通過從缺乏和法律釋放慾望,我們剩下的唯一要援指的東西就是自然狀態,即將成為自然和自發現實的一種慾望。


我們的觀點完全相反:慾望只能在組裝或裝配成機器時才存在。你不可能理解或構想某一確定組裝之外的一種慾望,這個組裝是事先並不存在但本身必須建構的一個平面。重要的是,每一個團體或個人都應該建構內在性平面,他們在這個平面上生活交易。沒有這些條件,你顯然就缺少什麼,可你缺少的恰恰是使慾望成為可能的各種條件。形式的組織,主體的構成(另一個平面),“無行為能力的”慾望:它們使慾望屈服於法律,把缺乏引入其中。如果你把某人綁起來,對他說“說一下你的想法,朋友”,他所能說的就是他不想被綁起來。慾望的唯一自發性無疑就是這種:不想被壓迫、被剝削、被奴役、被征服。但任何慾望都不能沒有願望。不想被奴役是一個非命題。回顧起來,每一個組裝都通過建構使其可能、並通過使其可能而使其發生的一個平面來表達和創造一個慾望。慾望並不限於特權階層;也不限於已經發生的革命的成功。它本身就是一個內在的革命進程。它是構成性的,而不是自發性的。因為每一個組裝都是集體的,本身就是一個集體,所以,每一個慾望確實都是人民的,或大眾的事務,一種分子狀態。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The desire and try to blend in. by Jazz/Blues/ Street Art 版權屬攝影師


我們甚至不相信激發慾望的內在衝動。內在性平面與內在性質無關;它就像所有慾望所源出的外部一樣。我們聽到像所說的死亡衝動這樣愚蠢的事情時,就像看到了一個影子劇院。厄洛斯和塔那託斯。我們不得不問:能有哪一個組裝如此扭曲、如此陰險,以至於“死亡萬歲”這句話也是它實際的組成部分、死亡本身也成了它所慾望的目標了呢?或者說,難道這不是一個組裝的反面、它的垮臺、它的失敗嗎?我們必須描寫使這樣一種慾望成為可能、使其運動、自行宣佈的那種組裝。但我們從不描寫用來指結構不變項或遺傳變項的衝動。口頭的、肛門的、生殖器的,等等;我們每次都問這些因素要進入哪些組裝,而不是它們與哪些衝動相對應,不是它們由於哪些記憶或固戀而具有重要性,不是它們所指的事件,而是它們與哪些外在因素結合而構成一個慾望,已經構成了這個慾望的。這已經是與外部、與對外部的征服而非在內部的各階段或通過超驗結構建構慾望的兒童所處的狀況了。這又是小漢斯的例子:那條街,那匹馬,那輛麵包車,父母,弗洛伊德教授本人,和那句“去小便”,這既不是一個器官,也不是一個功能,而是機器功能,機器的組成零件之一。快速和慢速,情感和此性:一匹馬、一天、街道。即便對兒童而言也只有不同的組裝的政治:在這個意義上,一切都是政治的。只有程序,甚或圖解或平面,而沒有記憶或幻影。只有生成和集團,兒童集團,女性集團,動物性集團,當下生成的集團,而沒有什麼紀念、想象或象徵。慾望既不是比喻的也不是象徵的,既不是能指也不是所指:它由相互跨越、表達和阻礙的不同路線所構成,而這些路線又構成了內在性平面上的一個特殊組裝。但是,這個平面並不先存於構成它的這些組裝,並不先存於對其測繪的這些抽象路線。為了突出其內在性,我們始終稱其為自然的平面。但是,自然—人造的區別在這裡並不重要。任何慾望都不能不導致幾個層面的共存,其中有些層面與其他層面形成對照,可以稱為自然的;但是,這個自然一定是用內在性的全部構造建構的。封建主義的組裝在諸多因素中包括“馬—馬鐙—長矛”。騎士的位置,他握著長矛的方式,都取決於人—動物的新的共棲,這使馬鐙成為世界上最自然的物了,而馬則是最人為的了。慾望的形象並不由此產生,但卻已經測繪出這個組裝,由這個組裝保留和創造的一套因素,貴夫人和馬,睡覺的騎士和到處流浪尋找聖盃的騎士。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The Stalker by Eduardo Teixeira de Sousa 版權屬攝影師


我們說每次慾望的組裝都在內在性的場域裡或一貫性的平面上生產出速度可變的強度的連續、流動的綜合、粒子的散射。瓜塔裡談到過舒曼組裝。用一個專有名詞指代的這種音樂組裝是什麼呢?這種組裝都有哪些維度?這裡有與克拉拉的關係,與婦女—兒童—鑑賞家的關係,與克拉拉路線的關係。舒曼把一個小手工機器組裝起來,把中指繃緊,保證了無名指的獨立。有一種過門兒,短小的過門兒縈繞著舒曼,就像許多童年的集團一樣貫穿他的全部作品,成為主題曲和形式的結合、抑制和衰弱的整個協奏事業。還有鋼琴的使用,在旋律的路線上,在能生產非常複雜的快速或舒緩、延擱或期待的能動和情感關係的原創性復調音樂的組裝中,在本質上簡單或簡化形式的基礎上,這個解域運動帶走了那種過門兒(“在孩子身上迅速長出的翅膀”)。舒曼的音樂中還有間奏曲,或者說他的音樂中只有間奏曲,使音樂來到中間,防止聲音的平面在組織或發展的規則之下塌倒。(參見羅蘭·巴特論舒曼的文章, “Rasch,” in Language, cours, société: Pour EmileBenveniste, ed.J. Kristeva, J.-C. Milnes, N. Ruwet [Paris: Seuil, 1975], pp.218ff)所有這些都是通過慾望的構成性組裝表達的。經過和運動的東西就是慾望本身。沒有什麼必要去成為舒曼。聽舒曼的音樂。相反,還有碰巧使整個組裝動搖的東西:小小的手工機器可以使手指麻木,然後使舒曼生成狂人……我們只是說慾望與一貫性的平原不可分割,每次,這個平面都一定是一點點建構起來的,並衍生於這個平面上的組裝,連續,綜合,散射。沒有缺失,但絕對不是沒有危害或危險。費立克斯說,慾望,是一個過門兒。但這已經很複雜了:因為過門兒是一個聲音區域,是孩子在害怕黑暗時的自我安慰,“搖呀搖樹尖上的貝貝。”(原文應該是“噢,我可以告訴你,媽咪。”一首法國童謠中的一句歌詞。——英譯註)(精神分析學在這個著名的強音中看到了一種語音學的對立,而不是識別出一個過門兒,因而嚴重地誤解了它。)但這也是整個解域運動,它把握了一種形式和一個主體,從中抽取出可變的速度和流動的情感;然後音樂開始了。慾望中重要的東西即不規則—自發性、自然—人工的虛假替換;那是區域性、再轄域化和解域化運動各自的作用。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hiding in the light by Nocti Lucent 版權屬攝影師


在談論慾望的時候,我們不再思考快感和獲得快感的節日。當然,快感是愉悅的;我們當然都要努力獲得快感。但就其最有吸引力和不可或缺的形式而言,快感是對構成內在性場域的慾望進程的干擾


沒有比快感—釋放的觀念更具啟示意義的了;快感一旦獲得,人們在慾望重新燃起之前就會安靜下來:在快感崇拜中有許多仇恨、恐懼的慾望。快感是情感的屬性,是一個人在征服自己的慾望的進程中“重新發現自我”的唯一手段。快感,即便是最做作的或最炫目的,也只能是再轄域化。慾望並不把快感作為其準則,但這並不是以不可能填充的內在缺失的名義,而恰恰相反,是根據它的實證性;就是說,根據它在進程中追溯的一貫性平面。同樣的錯誤也把慾望與缺失的規律和快感的準則聯繫起來。正是在你把慾望與快感相聯繫、與快感的獲得相聯繫的時候,你也注意到某些根本的東西缺失了。要打破慾望—快感—缺失之間的這些行為聯合,我們甚至必須以充分的含混性在這些怪異的構架之中迂迴。我們且以宮廷之愛為例,這是相關於以封建主義為目的的慾望的組裝。追溯一個組裝不是撰寫歷史,而是給組裝以表達和內容、專有名詞、不定式生成、冠詞和此性的座標。(那麼這就是撰寫歷史嗎?)人人都知道宮廷之愛意味著延擱快感的考驗,或至少是延擱性交的結束。這當然不是剝奪的方法。這是內在性場域的構成,在這個場域中,慾望建構自己的平面,不缺失任何東西,它自己也願意受到一次釋放的干擾,這表明它已經負載過重了。宮廷之愛有兩個合而為一的敵人:一個是缺失的宗教超驗性,另一個是把快感作為釋放的享樂主義干擾。取代了法律權威和快感干擾的恰恰是填充自身的內在的慾望進程、強度的連續和流動的結合。慾望進程也叫“快樂”,不是缺失或需求。除了將打破慾望之總體進程即組裝的東西外,其他一切都是允許的。這與自然沒有關係:相反,它要求大量的人工製品來祛除內在缺失,高級的超驗因素和明顯的外部。禁慾,為什麼不呢?禁慾始終是慾望的條件,不是對慾望的規訓或禁止。如果你考慮慾望,你總能發現某種禁慾。現在,在特定的時刻、特定的地點應該形成某一特定的內在性場域,這已被看做是“歷史上”的必然。嚴格說來,騎士之愛在兩股流動結合之前是不可能的,即武士的流動和愛慾的流動,也就是說,勇敢給予愛的權利。但宮廷之愛要求一種新的區分,勇敢本身成了愛的內在因素,那裡的愛也包括考驗(RenéNellie在 L’Erotique des Troubadours (Tours, 1963)中精彩地分析了宮廷之愛這個內在性平面,就快感給這個平面帶來干擾的問題提出了挑戰性質疑。在一種非常不同的組裝中,即道教中,也看到了相同的建構慾望的內在性平面的語言表達和技巧[參見R.Van Gulik, Sexual Life in Ancient China [Leiden: E.J.Brill, 1961],以及利奧塔的評論,Ėconomie Libidinale [Paris:Minuit, 1974])。在其他條件下,我們也可以這樣談論性受虐狂的組裝:其中,侮辱和痛苦的組織與其說是祛除痛苦、因而獲得一種假定被禁止的快感的工具,毋寧說是一個步驟,一個非常錯綜複雜的步驟,以構成無器官的身體,展開慾望的連續進程,而快感則要不斷干擾這個進程。


德勒茲:什麼是慾望?

∧Moonwalk by Ronny Tertnes 版權屬攝影師


我們一般不認為性在慾望的組裝中扮演了基礎結構的角色,也不認為它構成了能夠進行改造或消解和昇華的一股能量。我們只能把性看做是許多流動中的一股,進入與其他流動的結合,散射出粒子,這些粒子本身又與周圍其他粒子的快速和慢速建立了特殊關係。任何組裝都不能只具有一股流動的特點。把愛看做是兩個人之間的關係,他們各自的獨立性必然由於額外的一個人的出現而消失,這多麼令人沮喪啊!而用性來建構變態或性受虐狂的小機器從而把性封閉在幻覺的劇院裡,讓人們放任自流,這也同樣沒有什麼改善:所有這些所給出的是骯髒的或腐爛的東西,無論如何都太過傷感、太自戀的東西,這時,流動便開始繞著自身旋轉,開始腐爛。所以,費立克斯的名句“慾望著的機器”就應該由於這些原因而放棄。關於性,可以提出的問題是:它進入什麼臨近環境以構成諸如此類的此性、關於運動和靜止的特殊關係?它越是與其他流動相結合,就越能保持性的徵候,純粹的、簡單的、決不是全部理想化昇華的性徵。它將更加體現性的徵候,發明的、令人驚奇的徵候,既不是轉來轉去的幻覺,也不是跳入虛空的理想化:手淫者僅僅是製造幻覺的人。精神分析學恰恰是一種手淫,一種普遍化的、組織化的、編碼的自戀主義。性不允許自身被昇華或變成幻覺,因為它的關懷在別處,在與其他流動相鄰和相結合的地方,這些流動使其消耗或加速它的生成——一切都取決於特定的時刻和組裝。這種臨近性或結合的發生並不簡單是從兩個“主體”中的一個轉化為另一個;在每個主體中都有若干流動結合起來而構成一個生成集團,對兩個主體提出要求,克拉拉的音樂生成,舒曼的女人—或孩子生成。不是身陷二元機器的作為性實體的男人和女人,而是分子生成,音樂中分子女人的生成,女人中響亮的分子聲音的誕生。“兩個配偶之間的關係隨著歲月的消逝而發生深刻的變化,但他們卻往往意識不到任何變化;而每次變化都是痛苦的根源,即便它也帶來了某種快樂。……每次變化都出現一個新的存在者,確定新的節奏。……性是不斷變化的,有時活躍,有時輕鬆,有時旺盛,有時死寂。”(D. H. Lawrence, Eros et leschiens (Paris:Bourgois, 1970), p.290)在每一個時刻,我們都是由在每一個瞬間發生變化的路線所構成的,這些路線可以通過不同方式結合起來,構成一組一組的路線,經度和緯度,熱帶和子午線,等等。沒有單一的流動。對無意識的分析應該是地理而不是歷史。哪些路線受阻、出了毛病、封閉或變成了死衚衕、黑洞或被耗盡了?哪些是活躍的或有生氣的、使某物逃逸或吸引了我們的?還是小漢斯:建築和鄰居的路線何以與他割裂開來的?俄狄浦斯的樹是怎麼長大的?弗洛伊德教授的枝杈起到了什麼作用?這個孩子為什麼在生成馬的路線上尋求避難?等等。精神分析學總是干擾父母和家庭的路線,我們不應該由於它選擇了分杈的這條特殊路線而不選擇別的而責怪它,而應該由於它在這條路線上走到了盡頭,發明了表達的條件,事先粉碎了它仍然會引發的新的語言表達,而責怪它。我們應該有足夠的能力說:你父親,你母親,你祖母,一起都很好,哪怕是父名,從有了眾多出口的時候起,每一個入口都很好。但精神分析學生產了一切——除了出口。“無論軌道把我們帶到哪裡,任何地方,都沒什麼;而如果我們來到了一條我們絲毫不瞭解的陳舊的支線,不管發生什麼,我們都沿著它走下去,看它走到哪裡。說不定哪一年我們划著小船順密西西比河走去,這是我們一直想做的。這足以持續我們的一生。而我恰恰想要在這麼長的時間裡做到這一切。

(陳永國/譯)

節選自《哲學的客體:德勒茲讀本》[法]吉爾·德勒茲著,陳永國 譯

北大培文出品,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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