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刘军民 廖素冰 摄影/报道
安徽中部的桐城市历史上文风繁盛，有“文都”盛誉，“桐城派”曾主盟清代文坛200余年，名臣清流层出迭现。此处交通发达，经济活跃，是2018中国中部县域经济百强榜上榜县级市。在这样的人文、经济双发达城市，政府顾民生重环保，于2018年投入巨资开工建设全市农村污水处理工程。这样的惠民工程照理说应受到大家的欢迎才对，然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其中一个施工点却引来当地村民围堵，阻止工程进行，让这项大工程发生末端“肠梗阻”，甚至被有的村民扣上“祸民工程”的帽子。原因为何？9月3日，《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前往事发地调查采访。
“我们已经做好抗争的准备！”9月3日上午，安徽桐城市吕亭镇平坦村花园组村民刘老汉，站在桐城市孔城镇污水泵站前，面对《环境与生活》杂志记者的采访说。他身后，是十几个抱有同样想法的村民。
眼前的孔城镇污水处理泵站，属于桐城市重点工程——农村生活污水处理PPP项目的一部分，该项目涉及桐城市76万人口，采用政府和社会资本合作的PPP模式。刘老汉指着眼前毫无动静的泵站说：“这个泵站据说已经完工，曾经做过后期的管道试压，结果爆炸了，污水照样乱流，到现在也没个说法。”
桐城市农村生活污水PPP工程之一的孔城镇污水提升泵站（栅栏内设施），距离居民楼目测约20米。
记者看到该泵站紧挨几个居民区，旁边是一个排污管道出口，聚集在此的污水正向外排放，边上是一溜菜地。由于地势低，紧挨的小区一楼基本没人敢住，“又脏又湿，一楼住不了人。”旁边的几个村民对记者说。
引人注目的惠民工程
据桐城市发改委文件《关于同意桐城市农村生活污水处理项目初步设计的批复》，该项目分近期和远期两个阶段，近期于2018年开工建设，计划到2020年结束，建设内容包括新建700公里以上城镇污水管网及6个污水提升泵站，新建20个污水处理厂(站)，项目总投资约3.53亿元人民币。远期到2030年结束，建设内容含新建村镇级污水管道约450公里、两个污水提升泵站、4个污水处理厂(站)。工程总投资约6.28亿元人民币。完工后，将能实现村级分散式污水处理能力总规模约14200吨/日，极大提升城镇及农村居民生活便利和人居环境。如果按计划顺利进行，将是一项实打实的惠民工程。
该项目一开始就引人关注，各政府相关部门也把它当作政治任务来抓。2019年8月8日，桐城市委书记刘中汉还亲临现场了解工程进度和施工情况，不仅现场协调因征迁造成的“肠梗阻”问题，还强调各部门要认真履职，对发现的环保突出问题进行整改，提升人民群众幸福感。
然而，这样的惠民工程，为何却激发了刘老汉和村民们的强烈抵触呢？村民们坦言，是因为孔城镇污水处理泵站工程质量不过关及后续无人过问的“前车之鉴”，让他们担心正在吕亭镇平坦村里施工的污水处理工程重蹈覆辙。尤其是工程前后信息不公开，村民们对工程选址、环评、公示等各个环节不知情，且没有被征求过意见。因而他们阻止施工。
建在居民区的污水泵站
9月3日，《环境与生活》记者来到吕亭镇平坦村花园组，在村公路边，看到了处于停工状态的现场。现场有围挡拦起来的一个大水坑，公示牌上写着工程名称为“桐城市农村污水处理PPP项目吕亭镇污水泵站”。刘老汉指着有涂改痕迹的“泵站”二字说：“以前公示牌上写的是污水处理厂，后来改为‘泵站’。我们也没有发言权，没有人征求过我们的意见。”
桐城市吕亭镇平坦村的村边小河，污水处理工程的管网从河道底下通过。
9月3日，安徽桐城市吕亭镇平坦村民刘老汉指出泵站展示牌上“泵站”二字以前是污水处理“厂”。
记者观察了泵站周边环境，泵站位于村公路边，距离平坦村目测100米左右，距离最近的住户目测50米左右，周围有农田。公路下坡处是紧挨花园组的鲁王河，河水较清澈，有村民在钓鱼、洗衣服，一群家鹅在水面上嬉戏。据村民介绍，他们日常生活与这条河分不开，但自从泵站施工，已经看到工程对小河的影响。村民带着记者走下河堤，指着一处穿过河堤的断头管道让记者看。管道断裂处已经在河滩上聚集了一洼污水，如果不尽快修复，一旦下雨，污水就会流入鲁王河。
安徽桐城市吕亭镇平坦村花园组村民带着记者来到村边河滩上，查看施工处附近一处断掉的污水管道。
除了河水，村民还担心地下水会受污染。据村民说，很多人家中都打有水井，一旦发生像孔城镇那样的渗漏，地下水会受污染。他们到村里、镇里找领导反映问题，但得不到答复，“他们没把我们老百姓放在眼里，我们村领导还说‘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这不是你们管的事’。”十几个聚集在施工处的村民情绪激动，有人大声喊：“环保部门、施工单位派人来收集意见，到现在也没有答复。现在我们只能说，不经过村民同意，建什么都不行。”
做好事也要和百姓沟通好
带着村民反映的问题，《环境与生活》记者来到桐城市生态环境局。负责接待的陈总工程师介绍，作为污水处理项目的牵头单位，对记者提到的孔城镇和吕亭镇两处工程，他了解一些概况，但具体项目的施工建设都由住建局负责。据陈工介绍，吕亭镇和孔城镇离市区比较近，只设立污水提升泵站，负责把镇区污水打到市区城南一个日处理量5万吨的污水处理厂。
中环环保集团（桐城市农村生活污水PPP项目中标企业）旗下污水处理厂，负责处理各乡镇管网传输过来的污水。
对于目前吕亭镇污水提升泵站停工的原因，陈工认为是之前和村民没有沟通好，目前他们正在做沟通工作，具体由镇住建局、施工单位中环集团与吕亭镇百姓协调。“我们肯定要继续和老百姓沟通好才进行。这是个好事，毕竟政府投入那么多资金。”陈工说。
为了进一步了解项目情况，9月4日，记者采访了项目施工单位中环集团桐城市农村污水处理PPP项目吕亭镇工程负责人丁浩和桐城市住建局吕亭镇分局局长章春。
中环环保污水处理厂的污水排放口。未来会有部分处理后污水注入湿地公园循环利用。
据丁浩介绍，他们主要负责桐城市农村和乡镇污水处理厂站和污水管网的建设。该项目内容为建设3个大型污水处理厂（日处理量1000吨到2000吨）和20个分布在15个乡镇的污水处理站。此外还包括6座提升泵站。2018年正式启动工程，项目总体完工时间是2020年12月底。吕亭镇属于城区周围乡镇，项目不在那里设污水处理厂，只设立一个污水提升泵站，目前正在建设中。建好后，提升泵站可以收集吕亭镇居民和农户生活污水，然后打到距离10公里处的城南污水处理厂。
施工方负责人：不会污染地下水
记者向丁浩转达了平坦村民担心地下水被污染的问题。丁浩认为这一点无需担心。
他解释说，泵站虽然距村民生活区很近，但不会影响他们的饮用水，因为村民目前吃的是自来水，地下井水并没饮用。这一说法得到了桐城市住建局吕亭镇分局局长章春的认可。“村民已经不喝地下水，改喝自来水了，自来水普及率100%，这是政府改水改厕工程的成果，得益于国家的脱贫攻坚工程。”章春说。但村民喝什么水与地下水是否有受污染可能，其实是两个问题。
中环环保污水处理厂的沉淀池
丁浩认为，提升泵站影响地下水的问题根本不存在。因为污水提升泵站与污水处理厂站是两种不同的工艺性质，污水处理厂站需要在原地处理污水，而提升泵站只是让污水经过一下就打走了。另外，污水泵站的水池是一体化封闭式的装置，储存污水的容器是圆形玻璃钢材质，不存在渗漏现象，也没有污水外流，所以不存在污染问题。
那河滩上留下的断裂管道是怎么回事呢？“情况是这样的，平坦村的主管网还没建好，主管网建好后，第二步才铺设支管网，这里有一个时间过程，我们目前在一步一步进行。建好后首先受益的就是当地村民。”丁浩说。
更改泵站位置？不可能
记者在现场采访时了解到，平坦村民并非反对污水处理工程，而是对选址有意见，他们称规划方在前期调查时没有询问过全体村民的意见，现在他们希望更改具体位置，“河对岸也是我们村的土地，但那边远离居民区，可以把泵站设立在那边。”刘老汉和几个村民表达了同一个意思。村民的逻辑是：既然污水处理厂的“厂”字都能改为“泵站”，稍微挪动一下施工位置，是不是也可以呢？
那么，更改泵站的位置，可行吗？
“项目是有科学规划的，手续合规，环评通过，泵房选址都是之前已经设计好的，不是说改就能改的。”丁浩是项目建设方，他从专业施工的角度分析，选在平坦村花园组那个地方，“可能那里是镇区管网的最低点位置，容易将污水收集到一起。”
记者向桐城市生态环境局和住建局提出看一下项目的环评报告、有关论证评审资料。在桐城市自然资源和规划局2019年7月31日发放的《建设用地规划许可证》里，列出了8个乡镇的用地规划，其中没有吕亭镇和孔城镇；桐城市城乡规划局2018年发放的《建设项目选址意见书》列出了总规划用地50亩，此外还有《建设工程规划许可证》、《建设工程施工许可证》、施工方在2019年7月23日对吕亭镇政府写下的承诺书，以及桐城市发改委对项目的设计、可行性研究报告的批复等。
陈工向记者出具了桐城市生态环境局2018年4月18日文件《关于桐城市农村生活污水处理项目环境影响报告表审查意见的函》，提出要落实环保措施，提到信息公开和事中事后监管，保障公众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要实行环保设施与工程同时设计、同时施工、同时投产的环保“三同时”制度。
除了没有看到环评报告外，其他文件是规范的，手续是合法的，那么执行的情况，特别是保障公众的知情权、参与权、监督权又如何呢？
“我们做了大量宣传工作”
平坦村民对记者说得最多的，是他们对项目不知情。
9月3日，桐城市吕亭镇平坦村花园组村民聚集在提升泵站施工处，前方不远处就是其中一位村民的家。
在村民向记者提交的一份材料中写到：整体项目的环评公示在桐城市政府网站未找到。尤其是子项目吕亭污水提升泵站（前写污水处理厂）具体选址的环评、农田土地征收手续等，在前期未公示并告知全体村民（当事方）知悉，对人民的知情权不尊重，因而在流程的合规性上存疑。
这种疑问和沟通，应由政府相关部门来回答。作为施工方，丁浩还是对记者做了解释。他说，作为项目施工方，建泵站、铺管网是主要工作，但他们也随同环保局、住建局等部门去吕亭镇做了大量宣传工作，比如用宣传车在镇里转着圈地广播、开了几次村民代表会等，目的是让百姓理解政府目前所做的工作。他们在走管线之前，去镇里做过汇报，各个村的两委负责人都来现场听了汇报。“这是民生工程，所以我们会听取他们有什么更合理的建议，我们沟通不是一次两次了。”丁浩说。
做了如此多的沟通，为何还是无效？丁浩承认，他们施工方积极与村领导、镇领导以及村民代表沟通，但是在与普通百姓的沟通上存在问题。“花园组那块地我们已经征过了，费用给到了村上，其他具体的事情我们也不知道。目前提升泵站项目停工，是为了避免激化矛盾。”
为了消除村民疑虑，建设单位还向吕亭镇政府写了一份承诺书，承诺泵站对周围地下水没有任何影响，不产生任何废弃物污染。但村民对此仍不买账，他们希望镇政府能出来给他们承诺。
“村民们说，信不过我们公司，要求政府来承诺。但我们并非做完就撤，公司对项目有25年运营期，我们很有信心可以做好。”丁浩强调了项目的合规合法，每一步施工都是按规划执行，能保证质量合乎标准。
“整个流程是规范的，但我们还会继续跟老百姓做工作，我们就是为老百姓寻求幸福感的。”桐城市住建局吕亭镇分局局长章春说。据了解，住建局是主管该工程施工和监督质量的。
孔城镇泵站爆炸被“踢皮球”
但丁浩的保证施工质量，却换不来村民的信任，原因是孔城镇提升泵站2018年底试压时管道发生爆裂，此后就一直无人处理。
丁浩对记者说，孔城镇的提升泵站是他们建的。关于管道爆裂，丁浩解释说是因为管道后端与污水处理厂的管道没有贯通，后端受阻，所以试压时就出现了问题。令人费解的是，既然明知道末端管道未贯通，为什么还要试压呢？是技术问题还是管道质量问题？
出现了管道爆裂，孔城镇泵站是否还在运行中？记者9月3日在现场看到有露天管道正在向外排污，而旁边的泵站静悄悄没有动静。
对于记者的疑惑，桐城市生态环境局的陈工解释说，孔城镇泵站在2018年12月已完工，但因为修路，到2019年底才能继续施工，所以泵站还不能运行，因此孔城镇的污水暂时只能向外排。“孔城镇镇区原先有一个小型污水处理站，你看到向外排放的污水是已经处理过的。”
桐城市孔城镇提升泵站（栅栏内）旁边小区住户（穿围裙者）说，一楼因为潮湿、臭味大而无法居住。
记者在孔城镇泵站旁边遇到一对住在旁边小区的老夫妇。据他们反映，2018年泵站试运行，由于压力过大造成管道爆裂，修复后仍不能运行，现已成为烂尾工程，至今未解决，遇大雨就会污水反溢，恶臭难闻，小区居民苦不堪言。他们几次向当地政府反映，都没有答复。
安徽桐城市孔城镇污水提升泵站旁边的一处露天污水管，紧挨居民楼，给当地居民带来困扰。
处理过的污水会恶臭难闻吗？陈工说：“有可能是下雨时，水量过大，污水处理厂来不及处理，就会外流。但这是暂时的，到2020年底第一期项目全部完工后就好了。”
“那个排污管道是市政老城区管道，与我们的PPP项目没有关系。”丁浩说。
由此记者更感疑惑：泵站到底有没有在运行？PPP工程是市级新项目，排污管道是市政老管道，目的都是解决污水处理问题，但出了问题谁来管？
记者同时采访了桐城市生态环境局谭局长和孔城镇政府党委郝书记，他们了解孔城镇污水气味困扰居民问题，认为是管理不统一，两个项目是不同的主体单位来管，存在相互推诿、相互踢皮球的问题。“相互踢皮球的问题是存在的，看似你也在管，我也在管，实际上谁也不管。”他们说。
孔城镇泵站工程的现状，让吕亭镇平坦村民担忧重蹈覆辙。
被谁代表的民意？
综合采访所见，记者发现，一方面是建设单位急于开工，积极想沟通，不惜写下承诺书；另一方面是村民找不到有效的意见表达和获得答复的渠道，于是只能阻止施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导致一个惠民工程在执行末端出现“肠梗阻”？
记者提出采访平坦村委和吕亭镇相关主管领导，请他们提供就工程相关事项已向村民传达到位的资料。
但平坦村的项书记在9月4日面对记者的采访没有明确回答。11月3日，记者打通项书记电话，询问“是否存在信息不公开、与村民不沟通协商”等问题，但他表示记者有事可去找桐城市委宣传部。桐城市生态环境局陈总工程师回复记者，会落实记者后续提出问题，给予答复。截至11月10日，记者未得到相关反馈。
本栏目责编/廖素冰 [email protected]
网编：刘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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