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7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前言

北宋詞,在清代之前一直都是被奉為繼《花間集》後的詞家圭臬,明代陳子龍《幽蘭草·序》稱“(明)獨斯小道,有慚宋轍

”;徐君野《古今詞統》眉批也表示“我明詩讓唐,詞讓宋,曲又讓元”的態度,值得注意的是,陳、徐二家所慚宋、讓宋之宋,指的是是北宋之宋,甚至是宋初之宋(明代以花間為詞學審美指向者多);而清代朱彝尊醇雅而標南宋,其雲:世人言詞,必稱北宋。然詞至南宋,始極其工,至宋季而始極其變(《詞綜·發凡》);然則不管是尊南宋還是尊北宋的明、清初,都忽略了長調在北宋的發展成型是非常靠後的,換而言之,北宋詞的成就,很大程度上是在於令詞的成就。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筆者在之前的許多文章中都提到過,宋初詞是在延續南唐詞的審美旨趣,並逐漸的完成了北宋小令之盛世。而在這一過程中,雖然有王禹偁、寇準、錢惟演、范仲淹、潘閬等人的偶爾為之,但最為主流的仍以馮延巳為發端,晏殊、歐陽修為受授者的五代遺風,且由晏幾道的《小山詞》在這股南唐風氣為主流的令詞體系達到了極致。




“互亂緒葉”與“性情偶露”的宋初詞人

北宋詞對南唐詞的繼承,倒不如說是宋初詞堂對馮延巳《陽春集》的繼承。宋初在文壇、詞壇影響最大的兩位文人,幾乎都是乳法馮延巳而來。劉熙載《藝概•詞曲概》稱:“馮延巳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甚至於《蝶戀花》(庭院深深深幾許)一詞至今都並未論定是歐陽修所做還是馮延巳所作(入《六一詞》名“蝶戀花”,又見《陽春集》名“鵲踏枝”

)。固然,前言中提到過王、寇、錢等文人作詞風格並非自南唐而來,但或文位不如晏歐、又或非專詣詞道,終不能形成一股與之拮抗的風格來。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當然,宋初詞家們的“互亂緒葉”,筆者曾在( )一文中較為詳細的闡述過箇中嬗變關捩,但這種繼承關係顯然不能算做宋初詞的進步,我們現在要談的是便是自晏殊、歐陽修繼承南唐風氣之外、無意識的進步,即偶然間的性情流露。

歐陽修有《木蘭花令》一詞雲:

樽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關風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直須看盡洛陽花,始共春風容易別。《木蘭花令》

陳振孫《書題》中稱歐陽修詞是“其間多有與《花間》、《陽春》相混者;亦有鄙褻之語一二廁其中,當是仇人無名子所為也。”但我們看這首《木蘭花令》,卻與《醉翁琴趣外篇》諸片頗多迥異---------其中最關鍵的不同便是此詞(《木蘭花令》)不再是作者在第三視角對“遣興娛賓”的描述、不再以女性視角作擬閨怨的抒情,而是以自我為主題的感情抒發。王國維《人間詞話》稱此詞是“於豪放中有沉著之致,所以尤高

”,倒不如說是此詞真實的反應出了歐陽修“於豪放中有沉著”的性格所以尤高。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再觀晏殊的《珠玉詞》,也有過“性情偶露”的無意識進步,其《破陣子》詞雲:

憶得去年今日,黃花已滿東籬。曾與玉人臨小檻,共折香英泛酒卮。長條插鬢垂。●人貌不應遷換,珍叢又睹芳菲。重把一尊尋舊徑,可惜光陰去似飛,風飄露冷時。《破陣子》

龍榆生評晏殊詞是“一洗《花間》之穠豔,而千迴百折,哀感無端,轉於李後主為近,不僅為《陽春》法乳也”------這種評價其實也不大精當。晏殊位極人臣,好以富貴風流為論,但其詞卻如劉熙載所言是“俊”多與“深”。《碧雞漫志》稱其:“風流蘊藉,一時莫及”;《青箱雜記》也有記錄晏殊是“故公每吟詠富貴,不言金玉錦繡,而唯說其氣象。若‘樓臺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之類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語人曰‘窮兒家有這景緻無’?”,但上舉的《破陣子》則與《青箱雜記》中所舉詞句亦決然不同,是以創作者的角度去抒情,不再是端拿“氣象”,說富貴生平事了,所以“可惜光陰去似飛,風飄露冷時”、“人貌不應遷換,珍叢又睹芳菲”等數句尤為動人。

據此,晏、歐兩家,雖然多“互亂緒葉”的作品,但如上例詞中偶然流露的性情,卻是北宋詞風比及南唐馮延巳詞風最為特出之處。




“後有作者,不復能出其範圍矣”的《小山詞》

北宋令詞的嬗變,一般是認為“發揚於晏殊、歐陽修,而極其致於晏幾道”,但因為詞學票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一句“餘謂此唯淮海足以當之。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末足抗衡淮海也”的誤評,使得晏幾道風評在準詩詞愛好者心中變得尤其低下,然實際上,北宋令詞發展到晏幾道,足當一句“後有作者,不復能出其範圍矣”。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吳世昌曾在《詞林新話》中直接駁斥了王國維對晏幾道的評價,其雲:“靜安以宋詞比唐詩,曰:“方回,叔原則大曆十子之流”雲。則靜安於叔原詞所知猶為皮相也。又日:“小山矜貴有餘,但可方駕子野、方回,未足抗衡淮海也。”以小山不足比淮海,靜安非知小山者。”;陳廷焯也在《詞壇叢話》稱:北宋之晏叔原,南宋之劉改之,一以韻勝,一以氣勝,別於清真、白石外,自成大家。當然,以詞話為主要詞學評論手段的古典詞論體系顯然是不會將詞中具體好處揉碎拆開了去只會讀者,故而,筆者便從技術角度上談談晏幾道詞是如何集北宋令詞之大成的。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按黃庭堅《小山詞·序》中所言,晏幾道有“人生四大痴絕處”(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痴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士語,此又一痴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飢,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痴也;人百負之而不恨,己信人,終不疑其欺己,此又一痴也),這種“痴絕”被當成晏幾道作詞的天賦,其實就是談的是晏幾道能抒發的情緒較之於常人更為濃烈。故而,晏幾道作詞,只需要略約的修葺文字即可,再無須“為賦新詞強說愁”的調動情緒,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所言之:“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尤其精當。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晏幾道尤善使層層用力而不覺銳利,如《鷓鴣天》有句雲:“從別後,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春悄悄,夜迢迢,碧雲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思遠人》句雲:“漸寫到別來,此情深處,紅箋為無色”等,無一例外的都是欲寫欲重,但情緒仍是飽滿不乏,同時因隨賦的“矜貴”性情,卻能最終以溫柔敦厚托出。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所評之“淮海、小山,真古之傷心人也,其淡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一句,尤其精當。(詳評見: )


北宋令詞的最高峰:晏、歐對馮延巳詞的繼承與《小山詞》的集大成


值得一提的是,世多以蘇軾為“詩句為詞”的先驅,但實際上,以句法為詩先以晏幾道而為之。黃庭堅《小山詞序》雲:“嬉弄於樂府之餘,而寓以詩人之句法,清壯頓挫,能動搖人心”,即以作品論,我們非常熟悉的名句“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便是取於唐人的《春殘》詩;《鷓鴣天》之“十里樓臺倚翠微,百花深處杜鵑啼”也系屬唐人句法....林林總總間,不勝枚舉。

引援龍語以結,便是“《小山詞》意格之高超,結構之精密,信為令詞中之上乘;令詞之發展,至此遂達最高峰;後有作者,不復能出其範圍矣。”,不論是後來與晏幾道同稱的秦觀,還是以詩為詞的蘇軾,都是在繼承著晏幾道作小詞的圭臬。




結言

本文所談的僅是“令詞”,並非長調,晏幾道“後有作者,不復能出其範圍矣”也只是集中在長調之中。稍提的一句,李清照在《詞論》中提出晏幾道的缺點是“苦無鋪敘”,這是非常不對的------小詞有小詞的作法,慢詞有慢詞的作法,後者需要鋪敘,而前者因為字數的關係,卻不一定需要或者說適合鋪設。

總而言之,北宋是小令的“盛世”,而這種“盛世”的頂峰是以《小山詞》為極則,當然南宋小令雖然也不算弱項,但終歸是掩蓋在長調慢詞的光輝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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