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30 如果贾珠还在

如果贾珠还在

作者

林梅朵

没人愿意提起贾珠,大家都在有意无意的避讳这件事。黛玉初进府和众人相见时,介绍到李纨,老太太说:“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一个“先”字,阴阳两隔,让人心下暗生凄凉。

元宵节,一家子热热闹闹欢聚一堂,饮酒猜谜,连轻易无暇家庭聚会的政老爷也来了。上房里悬了彩灯,设了酒果,备了玩物,老太太、老爷、太太都在,妯娌们也在,宝玉黛玉迎春姊,连亲戚家的宝钗、湘云也都入了席……一家子都齐了,谁也不少吧?

如果贾珠还在

正要开席,贾政却发现独独没有贾兰,许是他是看见老太太宠着宝玉,也想起自己的孙儿,也或许是这济济一堂的笑脸,让他忽然忆起早亡的大儿子。不管什么原因,在众人都没察觉的这个晚上,灯火辉煌,佳肴满列,“灯谜大会”就要拉开序幕,贾政突然问了一句:“怎么不见兰哥?”

众人这才发现,这么热闹的时刻,做为荣国府的嫡长孙贾兰竟然不在场。而他没来,竟然大多数人都没察觉。

李纨说:因为没人去叫他,所以他不肯来。众人都笑贾兰“天生的牛心古怪”。自己家里的聚会,还要别人去请才肯来,这孩子怎么这样?

贾兰从小丧父,寡母的生活必须如“槁木死灰”,必须严谨端庄,连打扮都不能太鲜亮,更别说可以任意说笑了----一个寡妇,你打扮给谁看呢,笑那么开给谁听呢?李纨的丫头碧月看见怡红院的欢乐场景,羡慕地说:“我们奶奶不顽,把两个姨娘和琴姑娘也宾住了。如今琴姑娘又跟了老太太前头去了,更寂寞了。两个姨娘今年过了。到明年冬天都去了,又更寂寞呢。” 一家子人越多,热闹处越显热闹,冷清处越显冷清,怡红院和稻香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连丫头都忍不住抱怨太寂寞,幼小的贾兰,就从小生活在这样死气沉沉的空间里,除了听话的在窗下读书习字,他能怎么样呢?这个大家庭是一片温暖的海,他是那块离浪花最远的岩石。谁能时常想起这个一直沉默着的小孩子?

元宵家宴,我就不去,因为你们全都忘了我,没有一个人来叫我----一直被漠视,难免更加生疏和敏感。这份小心思里还有一个孩子渴望的存在感 :我故意不出现,大家就会想起我了吧?可是傻孩子,如果不是爷爷发现,别人都不知道你没来,欢宴就在那饮酒猜谜的喜庆中继续下去了,笑声一丝都不会减少。

几年后的中秋节,贾兰长大了些,不再犯小孩子脾气了,他知道了哪种表达更有效。见宝叔写诗得到了老爷的奖赏,他也主动写了一首。无时不刻,这孩子都在努力地给家人留下印象。这个家对于他来说是一个大舞场,他必须努力表现着,才能让大家看得到。

如果贾珠健在,贾兰会是这样吗?珠大爷的儿子,荣府的嫡长孙,哪个不捧着哄着?一个在充盈的爱中成长的孩子,自然会像宝玉那样,早早的盼着开席,急急的催着要吃,看见豆腐皮包子也要留一碟,有新鲜鹿肉也要弄一块……无所顾忌的把欢乐恣意到底。那才是一个孩子应有的模样。

如果贾珠还在

可是贾珠没了,那条和这个家连接的纽带断了,让本该是一个欢快的,甚至带点顽皮的阳光小子,在角落里长成一个和大家暗中较劲的“牛心古怪”。他越长大,心里的压力就越大,发奋读书、练习骑射,既是为了终有一天能够“戴簪缨悬金印”,也是为了让大家刮目相看。

李纨不会忘记,当初她是嫁给了一个多么才华过人的佳公子。他玉树临风,温文尔雅,得长辈喜爱,与同辈和气。他们夫妻和和顺顺,她又生了儿子……真是锦上添花般美好。

贾珠的相貌无人提及,但他的妹妹元春能被封为皇妃,弟弟宝玉“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做为他们的哥哥,又是一肚子诗书,十四岁就进了学,“腹有诗书气自华”的他,相貌、气质必定也是出类拔萃,属于不可多得的一流人物。

贾珠的小家庭,本应该是荣宁两府中最幸福的。同辈之中,宝玉、贾环等尚未娶亲;贾珍是丧妻后再娶,尤氏和贾蓉只是名义上的母子,不会有孩子撒娇、夫妻打趣这等琐碎细腻的欢乐;贾琏虽是原配夫妻,可惜凤姐无子----后继有人从来都是家族中的头等大事。若贾珠不亡,妻子李氏就是最让人羡慕的少奶奶。

可惜,鲜活明亮的生活随着他的离去被拦腰斩断,姹紫嫣红被涂改为一片浅灰,余下的只有黯淡,也只能有黯淡。

外人这样评价李纨:“虽青春丧偶,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无见无闻,唯知侍亲养子,外则陪侍小姑等针黹诵读而已。”其实,没有一个孤单的人内心不苦,只是他们习惯了默默隐忍,从不言说。

时常闲了,李纨也和小姑子们凑趣起个诗社,却不写诗,只做个“虽不善作却善看,又最公道”的裁判。为何不写呢?贵妃省亲时,她不是也写下了“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这样旖旎的句子?可是平常日子她却不写。提起笔,她不能写下“晓风不散愁千点,宿雨还添泪一痕”式的忧伤,也不能写“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式的豪迈,带出一丝一毫的情感,都容易让人多想。

占花名,她是霜晓寒姿的梅花。“晓”字有两个意思,一是“早晨”,一是“知道”,在李纨这一签上,我更愿意用“知道”来解释。荣国府寡居的大少奶奶从来是一副标准的守节姿态,可这里面的寂寞和凄清也只有如霜般冰冷的岁月知道罢了。看着姑娘们欢笑着打趣,你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牡丹,她是“莫怨东风当自嗟”的芙蓉,忽而三姑娘抽到一枝杏花,写着“得此签者必得贵婿”,众人哄笑着恭贺着。这闹腾腾的甘美场面,李纨是否忆起自己待字闺中之时,也有过如此盼望呢?到如今恍若一梦,还是定定神,喝酒吧。

如果贾珠还在

酒也不能多喝,以防失了态不端庄。那一回在桂花树下吃螃蟹,她定是多喝了几杯,竟忍不住透出了心中的冰山一角。当平儿说起凤姐当初的陪嫁了四个丫头,如今只剩她一个时,李纨想到了被自己打发出去的贾珠的“屋里人”,感慨着:“你倒是有造化的。凤丫头也是有造化的。想当初你珠大爷在日,何曾也没两个人。你们看我还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见她两个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爷一没了,趁年轻我都打发了。若有一个守得住,我倒有个膀臂。”

时近中秋,正是“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季节,看看眼前,想想曾经,任是槁木死灰一般,也终有忍不住的时候。 触碰到心中最柔软的部分,眼泪就不由自主的下来了。

黛玉的白海棠诗里写道“月窟仙人缝缟袂,秋闺怨女拭啼痕”,可是李纨却只能缝缟袂,不能拭啼痕。众人聚在一起为了寻乐,谁在意一个寡嫂的伤心?见她落泪,刚才还其乐融融的一群人,只丢下一句“又何必伤心,不如散了倒好”,竟各自走了。那些渴望诉说的话,只能硬生生憋回去。

宝玉挨打时,王夫人因哭出“苦命的儿”想起了大儿子贾珠,叫着珠儿大哭不止,“别人还可,惟有宫裁禁不住也放声哭了。”此时的放声,是压抑了多久的心酸?也唯有借着这时,她心里的苦,憋闷了多年的眼泪,才能像开闸的水一样痛痛快快释放一回。

如果贾珠还在

如果贾珠还在,桂花树下就没有那个把悲伤重新按回胸膛的李氏,她也许会像凤姐那样指着鸳鸯调笑:你和我少作怪,你知道你大爷看上了你,要和老太太讨了你作小老婆呢!

如果贾珠还在,宝玉挨打时就多了一个可以劝解婆婆的能干嫂子。她会像凤姐那样指挥着众人“快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让宝玉卧好,再将婆婆扶回房中。

可是她所附属的那个人不在了,她空无所依,连心都是空荡荡的。

宝钗不满宝玉将她比做杨妃,气恼地说:“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她的哥哥薛蟠是个“没笼头的马”,只知道喝酒找乐,里里外外都不行,逼的宝钗放下了喜爱的诗书,又要留心家里的事,又要操心外面的买卖:“哥哥打江南回来了一二十日,贩了来的货物,想来也该发完了,那同伴去的伙计们辛辛苦苦的,回来几个月了,妈妈和哥哥商议商议,也该请一请,酬谢酬谢才是。”当票子也认识,人参掺假也知道。可见哥哥靠不靠谱真是有很大不同。

宝玉正好相反,他心里只有春花秋月,完全不理经济仕途,恨得政老爹牙痒痒,动不动就训斥,一言不合就要“叉出去”。打宝玉时,人越劝,板子越发下去得快,直到贾母来了,政老爹含着眼泪跪下解释:“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彼时,贾珠已去,不将剩下的这个教育好怎么有颜面去见祖宗?

政老爹并非不爱自己的儿子,看见宝玉和贾环站在眼前,一个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另一个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一个老父亲,长子死了,剩下这两个竟没一个让人满意的。神彩飘逸的宝玉荒疏学业,怪诞乖张,委琐的贾环更是提不得。倘或有贾珠那样一个好兄长带着,眼前这两个儿子想必想必不至如此荒疏吧?再如盖大观园,去平安州这样的事,有珠儿料理着,也不必托付侄儿们。

内心烦忧,难免不发之于外。贾政对宝玉的严厉,是否也有一部分来自于因贾珠早亡造成的焦心呢?哥哥是一棵大树,会掩盖弟弟的光芒,也会分散他们的压力。如果贾珠还在,宝玉爱调制胭脂膏子就让他调吧,爱和燕子金鱼说话就让他说吧,大不了就是这孩子有些性情古怪,离上纲上线地说他辱没祖宗还远着呢。

贾环也不必只盯着宝玉,连丫头的气都生:“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还动不动就疑心:“我也知道了,你别哄我。如今你和宝玉好,把我不答理,我也看出来了。”若有个珠大哥哥,宝玉未必是府里的“活龙”,独得全家之宠而遭人嫉妒,且大哥哥管束着调和着,弟弟们之间更加融洽也说不定。

做了贵妃的元春有个能干的哥哥,她临死前还那么放心不下地托梦嘱咐爹娘“要退步抽身早”吗?探春还用愤地喊:“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吗?不得而知。也许,贾珠只是荣国府这座大厦上的一根檩条,未必能担起扭转家族兴衰的大任。只是有他在,至少府里的生气会更多一点,希望会更亮一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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