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奇芳 中國國際問題研究院副研究員
從3月初開始，沉寂了大半年的“森友學園”事件再次成為佔據日本各大媒體頭條的熱點。看似平安度過2017年重重難關的安倍政府本來正在滿懷信心地準備第三次總裁選舉，繼續推動內政外交日程以鞏固政權，如今恐怕不得不做出調整。2018年的日本政治，仍將是一部波詭雲譎、變化莫測的懸疑連續劇。
老案子出現新案情
恰好一年前的2017年3月，“森友學園”成了日本政治和社會的刷屏熱詞。由於雙方都沒有拿出直接證據，當事人籠池泰典與首相夫人安倍昭惠的隔空對質最終成了一場“羅生門”。結果籠池被大阪地方檢察廳特搜部以涉嫌騙取中央政府補助金構成詐騙為由逮捕羈押，安倍昭惠接著當她的首相夫人，安倍政府在經歷了防長稻田朋美失言、自民黨東京都選舉慘敗等多次衝擊後總算穩住陣腳，事件逐漸淡出人們的視野。
今年3月2日，《朝日新聞》突然曝出一條關於“森友學園”的新情況。該報記者“看到了政府其他省廳傳閱的財務省文件，發覺與此前財務省公開的文件措辭不同”。原件中“把此事作為特例對待”“本案存在特殊性”“讓學園方面提出購地價格”的文字都不見了蹤影。《朝日新聞》分析稱，這不僅意味著森友學園低價購地可能經由高層授意，還說明財務省公開的文件被篡改過。
這一新聞不啻在日本政界投下一顆重磅炸彈。在野六黨迅速反應，要求財務省立即向國會提交相關文件的原件。對此，財務省言辭閃爍，時而稱“文件不在省裡，而是由近畿財務局保管”，時而又說“原件作為證據已被大阪特搜部拿走”，逼得在野黨議員親自到財務省搜查。3月8日，財務省在公眾輿論的壓力下不得不交出文件複印件，卻未承認進行過篡改。就在第二天，媒體又曝出一位與森友學園購地有關的近畿財務局職員在家中自殺。這名職員生前隸屬於國有資產管理部門，是向森友學園出售國有土地的直接經手人之一。據日媒報道，此人自殺前留下遺書，承認自己受上司指示篡改了相關文件。
就在職員自殺消息傳出的下午，其原直屬上司、國稅廳長官佐川宣壽提出辭職，理由是自己“招致國會審議混亂”。去年“森友學園”事件曝光時，佐川正擔任財務省理財局長，被多次召到國會作證。當時他堅決聲稱“與學園之間的交涉記錄已經銷燬”，“安倍首相及家人沒有參與決定地價”。正是由於佐川所表現出的忠誠，安倍對其讚賞有加，很快將其提拔為國稅廳長官。
職員自殺和佐川辭職使事件更加白熱化。3月12日，財務省公佈了一份長達80頁的報告。副首相兼財務大臣麻生太郎在新聞發佈會上承認共有14份文件遭到篡改，篡改文字多達300餘處，刪去了涉及安倍昭惠以及前經濟產業大臣平沼糾夫、前防災大臣鴻池祥肇等政府要員的內容。麻生指明佐川宣壽就是篡改事件的“最終責任人”，目的是“為了確保文件與佐川在國會答辯的一致性”。但他仍然堅決否認“森友學園”購地事件與自身和安倍等政府高層有關。
財務省承認篡改文件坐實了“森友學園”事件的黑幕，更加激發了日本公眾和在野黨的憤怒，安倍政府想要拋出佐川宣壽來結束事態的盤算落空了。從3月12日開始，幾乎每天都有大量民眾聚集在首相官邸外示威遊行，強調低價售地和篡改文件是“國家性大犯罪”，要求安倍內閣總辭職，安倍政府的支持率再次跌至30%左右。在野黨更是幹勁滿滿，一心要藉此機會重創安倍政府和自民黨政權。3月23日，三位在野黨議員到大阪面見羈押中的籠池泰典，收集更多證據。
3月27日，在在野黨強烈主張之下，已經被檢方調查的佐川宣壽再次來到國會。不過這次不再是作為證人接受詢問，而是作為嫌疑對象受到傳喚。對於國會議員提出的各種問題，他只是反覆地以“會遭到刑事起訴，無可奉告”作為回答，先後說了50多次。但是，對於安倍夫婦、內閣官房長官菅義偉和首相官邸是否參與的問題，他都斬釘截鐵地予以否認。這一明顯反差讓日本政治分析家懷疑，佐川和安倍之間應該事先達成某種“密約”，即“只要明確否認安倍對其指示，就能保證（佐川的）自身安全，同時解決檢方的調查”。
佐川宣壽的這次國會傳喚非但沒有讓森友學園購地和文件篡改的經過變得清晰，反而讓事情更加撲朔迷離。對此，六個在野黨於3月29日舉行聯合會議，要求就財務省文件篡改問題和低價出售國有土地問題查明真相，召喚“首相夫人安倍昭惠、總理秘書官今井尚哉、原首相夫人貼身職員谷查惠子、原理財局局長迫田英典等人”到國會接受詢問。自民黨則是一貫的抵制立場，安倍本人和自民黨高層都表示讓安倍昭惠到國會作證是不可能的，也是沒有意義的。
日本政局未來更添變數
可以預見，無論安倍政府和自民黨如何抵抗，已經抓住文件篡改鐵證的在野黨和公眾輿論都不會任由這一事件再次不了了之。“森友學園”有可能成為一把利刃，將自民黨“一黨獨大”、安倍“黨內獨強”的政局割得漏洞百出，鮮血淋漓。
安倍和自民黨目前的打算顯然是把佐川宣壽拋出去“頂鍋”，丟卒保車。但無論佐川是否承認安倍等人直接捲入森友學園購地和文件篡改，安倍政府和自民黨政權都難逃失政之責。如果接下來佐川承認麻生、安倍直接參與，安倍政府必然會受到致命打擊，這是不言而喻的。反過來，即便佐川繼續保持緘默，扛下篡改文書的“最終責任”，公眾對安倍政府的質疑也絲毫不會減少。這是因為文件篡改已經觸動了日本政治道德的底線，讓公眾對政權感到根本性的不安。
戰後70年日本的“民主主義”讓其國民深感自豪，但這自豪之處絕非醜聞不斷的政黨政治，而是穩定而高效的官僚體制。這個官僚體制構成了日本國家機器的主幹，專業、縝密、協調。最重要的是，各部門次官（副部長）級別及以下都由職業官僚擔任，無論政黨政治如何動盪、內閣如何更迭，其日常運作都不會受到影響。簡而言之，中立的官僚體制是保證日本政府和社會正常運行的中流砥柱。
然而，森友學園購地和文件篡改表明這個支柱體制正面臨被政黨政治侵蝕崩塌的危險。日本媒體將篡改文件稱為“憲政史上最惡劣事件”。在責任分明的官僚體制下，如果沒有更高層的指示，即使像佐川宣壽這樣局長級別的官僚只憑借“個人判斷”就敢篡改事關政局走向的重要文件，完全是不可想象的。而這個“更高層”，只能是官僚體制之上的內閣成員。官僚體制受到政黨和政治家的左右，是安倍再次上臺以來的新變化。2014年，安倍政府設置了內閣人事局這一新機構，將各部門的人事權集中到以首相為中心的內閣手中。這樣一來，內閣對於官僚體制就擁有了空前強大的影響力。所以，安倍、麻生等內閣主導者對於自己任命的官僚組織進行的大規模文件篡改行為聲稱“不知情”、“是部下自己乾的”，完全無法令人信服。
日本媒體和公眾中的有識之士都敏銳地意識到這一危機。他們深憂安倍政府的濫權行為動搖日本“民主主義”的基礎，對其產生深刻的不信任感，安倍政府的低支持率短期恐怕難以改變。
安倍當然不會坐視不理。他繼續打改善外交和推進改革的兩手牌來爭取民心，提高支持率。外交方面，目前傳來了安倍4月訪美、5月訪俄的利好信息；改革方面，安倍今年將在國會推動通過“工作方式改革”相關法案和包括賭場在內的綜合性休閒設施建設法案。但這些措施的效果卻無法保障。先是與工作方式改革相關的勞動時間調查數據中發現異常值，遭到在野黨追究，安倍還為此道歉。如今在野黨必然繼續圍追堵截，這兩項法案在國會通過會受到更大阻力。由於日本公眾已經熟悉了安倍用外交轉移內政壓力的手段，訪美、訪俄對支持率提升的貢獻也不容樂觀。如果這些外交牌都打出去之後，到5月底安倍政府的支持率仍然不高的話，秋天的總裁選舉就會出現較大的不確定性。
目前，表面上自民黨內還是團結一致支持安倍，但實際上不少要人已經開始觀望甚至蠢蠢欲動。在關於下一任自民黨總裁的民意調查中，安倍的支持率低於石破茂甚至年輕的小泉進次郎。自民黨總務會長竹下亙公開抱怨安倍昭惠帶來麻煩，並說安倍的下一任黨首地位已經不能確保。看來，接下來的日本政治大戲會更加精彩。
（本文首發於《世界知識》雜誌2018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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