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18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採訪時間:2018年6月8日

姓名:蒲末釋

性別:男

年齡:23

湖北黃岡人,漢語言文學專業,現任某新媒體主編。高中加入文學社後對寫作產生興趣,進入大學開始集中創作,以敏銳視角書寫身邊人的故事,把寫作當成個人情緒的出口,出版個人作品集《最後一個捕風者》。

在手機屏幕一度被快消文字佔領的時候,我發現了蒲末釋。他的文章平實,觸及人心底,把關於小鎮的記憶填寫得深刻入骨。

跟他文字裡濃厚的筆觸相比,我面前的他略有些拘謹,眼神常常隨著一段記憶飛走,將思緒拉得細長。

我看到了一位小鎮青年對自己故鄉的觀察和對生活及成長的思索。或許,每個小鎮青年都有過一個關於玩世不恭、關於家庭的夢想。

有些人是參與者,有些人是旁觀者,而有些人是記錄者,蒲末釋便是其中之一。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寫作是我關於自身成長的情緒出口

小時候,我是留守兒童,十歲以前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

外出打工的父母,每過年回來幾天,走之後我都會大哭一場,這便是我當時對父母僅有的記憶。而十歲後再和他們相處,卻發現他們一直在爭吵。

年幼的我,希望通過好成績獲取父母關注,讓他們停止爭吵。初中時,還曾給父親寫過兩封信,希望他跟母親不要吵架,我會努力學習不讓他們生氣。

我爭取考到了年級前十名,試圖用小孩的心理去理解他們,幫他們講和,最終發現是徒勞。

讀高中時,我父親出了車禍,失去了工作能力又欠了一筆錢,家庭經濟壓力突然變得特別大。

當時的我,並沒有發現這種境況下的父親已產生了自殺念頭,直到某天,他跑到三樓頂層一躍而下,幸好沒事。

這樣渾渾噩噩地過了一段時間,父親出軌了。當所有人都勸他改邪歸正時,他覺得這個婚姻讓自己煩透了。

他是一個敏感的人,被生活壓到了極點,就索性拋下一切聯繫,偏執地逃避生活。

這對讀高中的我來說,是一種沉重打擊,我每天都在擔憂父母離婚了怎麼辦,家裡的生活該如何繼續,學習成績也逐漸下滑。

家庭瑣事像烏雲一樣籠罩著我,父親對我成績表露出的失望也越來越大,我也因此更加頹喪。

終於,他們離婚了,家裡能分割的只剩下債務。於是,母親帶著一半債務離開了。父親在離婚後把老家的地基用5萬元賣了,卻一分錢沒給母親,兩人因此成了仇人。

父母的行為對我造成了很大影響,我不能理解,為何曾經相處了19年的夫妻離婚後會變成仇人,也讓我對今後的生活產生了不信任。

有段時間,我特別怨恨父親,因為他在我童年裡是缺失的,從小到大沒跟他說過幾句話,也沒得到過他的關注。

以至於在後來的寫作中,竟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寫了這麼多有關父親的角色。

我寫作時開始梳理他的人生,也慢慢了解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的爺爺在父親年幼時去世,導致他在父子情感這一塊同樣是缺失的,讓他無法像正常父子一樣跟我溝通相處。

在我高考後,父親對我說過一句話,“你心裡一點都沒有我”。我才知道,原來他對我是有期待的,因為從小到大,我們兩個人連單獨逛街的生活日常都沒有。

記得初一放學後,我和兩個朋友在小賣鋪裡閒逛,趁著人多,我們每人偷拿了一點零食。回去後,朋友還對著其他人炫耀自己的戰果。

而父親看到後則直截了當地說,“你不應該這樣,貪小便宜是非常不對的事情,人家做生意本來就很辛苦”。這是印象裡,父親對我唯一一次正面教導。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這樣的教導,從高中開始就消失了,而我整個高中時期處於非常自卑的狀態,雖然不會表露得很明顯。

一次,我去同學家裡玩,在他們家飯桌上吃飯,突然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一家三口在飯桌上吃過飯,心裡特別羨慕。

我走時還跟同學說,“真的好羨慕你們家的生活。”同學對我說,“如果你喜歡,以後可以經常過來”。但羨慕歸羨慕,我並不會如此做,畢竟,這不是自己家。

直到現在,我跟父親也處於同樣的淡漠關係中。他不瞭解我在做什麼,也不懂得我文章裡所表達的內容。我們只保持一年兩次的電話溝通,也僅僅是簡單寒暄罷了。

小時候的經歷讓我的性格變得更細膩,在之後的寫作和閱讀中我會不自覺地往這方面去靠攏,找到情感上的缺失,來消化那些與家人相處的困惑。

這也是我走向寫作之路的一個重要原因。寫作對我來說,是我跟自己過往的經歷、成長、生活來和解的方式,也是我表達自己內心情緒的出口。

人的感情是有量的,不管是正面還是負面。當我處於低落情緒當中,我會選擇去寫作,寫完後我的情緒會得到緩解。

創作是捕捉生活裡那些細微之光

最初接觸寫作是在高中,我加入了學校文學社。那時,我們看的都是郭敬明、韓寒之類的青春文學,有感而發就開始自己寫點東西。

當時,覺得文學社的人挺神經質,有些女生喜歡安妮寶貝的風格,一群人在一起每天哭喪著臉,可能是所謂的文藝通病。

每個班裡都有一部分這樣的學生,我也身處其中。文學社的朋友們湊到一起,做些叛逆的事情,看著身邊其他學生都處在刻苦學習的狀態,卻認為自己困頓於生活的痛苦之中。

我當時和一個朋友負責文學社刊中縫的版面,主要報道學校的新鮮事。印象最深刻的一期,是寫學校的小賣鋪。

讀書的生活枯燥而單調,一部分學生因為好奇學會了抽菸,而我們去小賣鋪的主要目的就是買菸。因為身上錢不多,我們採用一根一塊錢的方式來購買。

小賣鋪的設置很奇妙,老闆在學校小樹林後面的圍牆上鑿了一個洞,看不到裡面的人,只能聽到他的聲音。

買菸的時間通常選在晚上,遠遠能看到昏暗的燈光從一個特別小的框裡照射出來,旁邊的建築都相繼暗下去。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交易方式是需要我們報出自己要買的商品,同時把錢塞進去,老闆就把商品再塞出來。很有意思的是,常常後面還排著長長的隊。

小賣部堅挺地存活了一段時間,隨著生意火爆,洞口也變得越來越大。學校領導終於發現不對勁,就找了水泥把洞填上了。

於是小賣部老闆跟學校鬥智鬥勇,又在旁邊鑿了一個口。學校填一次,老闆就開一次,反反覆覆折騰了很久,這算是我高中生活裡一件蠻有趣的事情。

後來我根據這段經歷寫了篇小說,來記錄高中的一些情感。很多寫作靈感,便是這樣來源於生活中的細枝末節,我會不自覺地更關注生活的邊邊角角。

而真正開始自己創作是在大學裡,大學的生活相對自由,給了我很多機會來閱讀、思考。

創作的契機來源於我看了《平凡的世界》,路遙筆下的各個人物,都帶著天然的純樸氣息,那也是路遙對故鄉的記憶。

這種人物描寫給了我前所未有的衝擊,我認為自己也能夠以這種形式去寫自己經歷的事情。

我寫的第一篇小說,是小學一位唱戲的同學,當我發現寫作能夠釋放自己情緒時,就變得一發不可收拾了。寫作的習慣,也在長年累月的積攢中慢慢培養了出來。

寫作者應該是一個細膩、敏感的人,能捕捉到身邊無意間打動他的一些事情。在這個過程中,我形成了一個習慣。在路上或坐在車裡,我會去觀察身邊人的動作和情緒。

早期寫作,是沒有目的性地寫,到了後期目的性會強一些。一開始,我會找人物原型來寫,更多是寫與自己經歷相關的故事。

現在,我可能會偏向自己設定人物,雖然有時候會出現空白,不知道人物走向,但這也是寫作過程中的一種樂趣。

創作過程中的我非常冷靜,甚至很多文章裡會用非常冷酷的筆調來描寫一個溫馨、親密的空間,這是一種不自覺的表達。

它是我這十年以來,作為一個人整體精神面貌的表達,可能我對自己生活的感觸是悲痛吧。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小鎮青年的創作思考:一去不復返的青春

我創作的故事集中在少年時代,出的書裡也摘選了一部分。那是有關我少年時期的小鎮和鎮上的人們,他們身上發生了一些獨屬於小鎮的故事。

從小學到高中,我身邊同學一個個地輟學步入社會,無論最後是讀職校還是去打工,那些曾經的玩伴漸漸地跟我形同陌路。

我很喜歡蘇童的《香椿樹街故事》,裡面寫到少年的暴力衝突和我的小鎮生活有著互通的地方。

我的小叔屬於上一代在小鎮生活的人,非常崇拜暴力,拉幫結派,打架鬥毆。當年的他風光無限,穿名牌衣服,出入高檔酒店。

後來遭遇嚴打,他們那一批崇尚暴力的人全部被抓起來,小叔因此蹲了12年牢。這批人,在極不穩定的因素中成長,整個青春期都處於混沌暴力的環境之下。

而到了我們這一代,會對他們會有種不自覺地崇拜和模仿。但最後發現時代已變,我們這一代的少年們完成不了叛逆,卻成了社會混混。

我身邊的那些同學既不能選擇小叔他們那樣的路,也沒有去往正規的生活,只能夾在中間體味生活的艱辛,把壓抑放在心裡。

在小鎮裡,曾經叛逆一時的少年還沒想好怎麼過這一生,就已經過早地體會到了成人世界的規則。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不自覺地把目光投入到他們身上,在這種注視中對他們產生共情,像蘇童那樣記錄他們身上發生的故事。

我有一篇文章寫了發小20歲結婚的故事,也是對小鎮青年經歷的思考。他代表了一部分小鎮青年的形象,小學時比較頑皮,成績差,就會被父母和老師提前定性。

到了初中時,大家都開始寄宿,這樣的生活裡離不開翻牆和逃課。發小很頑劣,上課期間經常翻牆出去上網,漸漸學會打架抽菸,在學校裡廝混。

他還參加了所謂的幫派,一群人混在一起,每個鎮都有這麼一群人。他其實也意識到自己無法一直這樣廝混下去,卻發現回不了頭了。

一旦父母發現自己孩子跟社會上的閒散人群接觸,他們就會認為你很難改正,身邊人也會認為你將來肯定是個混混了。

在所有人的“期待”下,發小最後直接選擇了自暴自棄。混了兩三年後,父母覺得他差不多該出社會了,要麼做學徒,要麼找關係進親友的工廠。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這種人生是被迫的,但他本身是懵懂的,不知道自己要面臨什麼狀況。那時候,不管是父母還是老師,都會給少年們這種無意識的引導。

當青春結束,正式進入成人生活後,發小意識到自己走了怎樣的一條路。每次回家,都經常能聽到他們感慨自己的最大遺憾就是沒讀高中,沒在校園裡認識更多朋友,身邊有的只是一些酒肉朋友。

早些年,發小在外面吃吃喝喝,也過得風光無限。後來家裡出了變故,他父親腦血栓耗光了所有積蓄,家裡頂樑柱般的人物倒下,他便不得不在17歲的小小年紀去努力撐住一個家。

那之後,我曾回家見過他一次,他歷經突變後的成熟撲面而來。一個人在經歷了重大挫折後,他眼神裡就有了不一樣的東西。

他開始接替父親工作,每天凌晨三點去市場拉貨,整天在自家開的店鋪裡忙活著。

他家屬於小鎮家境較好的,而更多的是那種家境不好的小鎮青年,父母沒什麼經濟能力,一旦出去打工,就必須每年掙錢養家。

於是,大部分小鎮青年都在20出頭的年紀開始成家立業。而像我一樣外出讀大學的青年們則開始了另一種不同的生活。

每次回到小鎮,輟學養家和外出就讀的小鎮青年們聚到了一起,兩者間都在刻意迴避這個話題。到了年齡再增長些,大家才有所釋懷,能夠在飯桌上拉拉家常說說小時候的事兒。

每每回到故鄉,我都能感受到他們身上的生活烙印,他們在不經意間選擇的命運方向,讓我很難過。

出走故鄉進入工廠,在外輾轉多年,最後還要回到故鄉延續父輩們的生活,結婚生子,直到完全復刻父輩的模樣。那麼,故鄉對於他們的意義到底是什麼?

如果,他們也能以讀書的方式,獲取自己的選擇權,也許生活會是另外的光景。如果我高考後按照自己性子來,也有可能步入他們的節奏,那對我來說,又會是一種什麼樣的轉變呢?

當我寫完這些小鎮青年的故事後,這種思考就慢慢顯現出來了。當他們再次回到故鄉時,會不會有失落的情感。每當想起筆下的人物,我都會不自覺得站在他們角度設想他們的情緒。

他們代替父輩坐在麻將桌上,失去了20多歲的純粹,遺留在身上的是被生活磋磨的老成。我總覺得,他們是被迫來接受這種狀態,沒有理解的過程,更沒有生活的磨合。

他們的青春期在工廠裡,在熔爐裡,比普通人的青春期更加辛苦。我若強行把關於青春期的這個定義放到他們身上,這個青春到底意味著什麼呢?

是被剝奪的權利嗎?還是說在他們的少年時代,本應該用充分的感官來感知這個世界,卻過早地被工作佔據了生活。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小鎮的一面,是青年們的生活,而另一面是小鎮本身的變化,它變得早已不是我童年記憶的故鄉了。

它在慢慢被同化,變得商業化,不停地炒賣樓盤。我在北京聽得最多的是,大家的焦點是房價,回小鎮還是如此。

在北京呆久了,回到故鄉會覺得這是一種聒噪,無法感受到鄉土人情,也更多地覺得雜亂無章。

一棟老房子拆遷之後,也就將你關於它的那些記憶連根拔起了。這些都是我在寫作裡痛定思痛的掙扎。

寫作是一直要走的路

大學時,我沒想過來北京工作,只是恰好有一份適合我的編輯工作。我考完最後一科,就跑來北京直接上班了,沒有適應的磨合期。

工作一年後,精神上的我更加獨立,不急於爭取別人的關注,更多的是表達自己情感上的東西。

直到有一天某個編輯找到我談出書的事情,我才系統的整理了自己所有的稿件,發現它可以作為一個體量去輸出。對於出書,其實我沒有太大感觸。雖然它們是我的成果,但我並沒有願望實現的那種開心。

好像它就順其自然地擺在那裡,且成型了。這本書直到面市,我也不大會去翻看,因為

它曾經是屬於我的一部分,但現在它脫離了出來,很多東西也變得不太在意了。

本來我會對書裡的人物產生一種私人化的情緒,但我現在覺得那種難過的情緒會消減一點。

出書之後,我多了另一側的困惑:下一本該寫什麼?如果,我按照之前那種方式去寫,沒有創新。更換題材,又會受限於自身經歷。

來北京最大的侷限,是接觸到生活的時間在變少,想寫身邊的生活很難切入。每天早上擠地鐵上班,再擠地鐵回家。週末跟三五朋友吃飯,沒有其他時間去在意生活細節。

如果在家鄉,我出去走一遭,都能發現大家是充滿生活氣息的。並不是北京沒有生活氣息,而是和自己有關的東西太少,節奏太快,以致於失去了很多體會的機會。

因為寫作對我來說,最後是落到了自我的身上。我想要表達和關注的題材,需要通過自我表達寫成小說。

這就需要更多的經歷和情感投射到上面,而在北京快餐式的生活和高強度的工作是很難實現的。

我想要把寫作當成一輩子要做的事情,在現實困境與理想生活裡,這形成了我目前的矛盾。

抽菸、鬥毆、輟學,我筆下的那些小鎮故事

工作基本佔據了生活的絕大部分,我試圖給寫作留出一個空間,強迫自己每天寫點東西,也不自覺地在潛意識裡規範自己。

生活中很多事情是沒什麼意義的,但寫作對我來說至少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我目前的規劃是寫兩個長篇:一個有關家庭,把我整個家族的故事寫出來,表達出我想要的細膩親情。

另一個,是寫小鎮的全景生活,希望它能夠把那個年代人們的生活面貌反映出來。

我很喜歡是枝裕和的電影,他拍了很多家庭劇,像《步履不停》,劇裡面溫情的部分非常打動我,也是促使我想要創作的因素之一。

寫溫情故事,必須琢磨生活的細微之處,可能很容易就把它寫成了瑣碎的日常,但沒有表現出主題。或是寫得過於零碎,沒有整體緩慢地進入情感表達。

在我的故事裡,不論是坐牢的小叔,還是很早就去世的爺爺,或沒有血緣關係的爺爺,母親的四個姐妹,父親和他的兄弟們,整個家族都是我生命裡的重要角色,我想用這樣的途徑記錄他們。

我希望,在經歷了一路的成長後,能在40歲時總結自己的人生,以另一種視角來重新書寫這些生命的不同顏色。

因為,生命裡容不下如果,只留下不同的方向和目的地,讓我們更真切地來感受。

——END——

每週三、週六,

跟我們一起窺探平行世界裡的人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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