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十七年，劉秀突然下旨宣佈，廢郭聖通皇后位，改立陰麗華為新後。蹊蹺的是，廢后詔書與冊立詔書合二為一，並明確下令，

“異常之事，非國休福，不得上壽稱慶。”讓本該普天同慶的新後冊立，以悄無聲息的一紙文告了事。

劉秀為何要改立皇后？聖旨中劉秀宣稱：“皇后懷執怨懟，數違教令，不能撫循它子，訓長異室。宮闈之內，若見鷹鸇。既無《關雎》之德，而有呂、霍之風，豈可託以幼孤，恭承明祀。”

意思是說，郭聖通總是心懷怨恨，有違婦德，又不能教輔其他皇子。劉秀甚至將郭聖通比作“鷹鸇”，為防止外戚干政的事件重演，所以，必須廢掉郭聖通。

從史書記載來看，郭聖通除了因為劉秀不恰當的語言，鬧過一些小別扭外，沒有所謂的違禮行為，以“鷹鸇”比喻，顯然對她太刻薄了！因而後人普遍認為，劉秀廢郭聖通，無非是個人偏愛，加上郭聖通的政治價值已經消亡，是一次“過河拆橋”之舉！

似乎，劉秀廢后就是一次家事。其實不然，從劉秀與郭聖通的婚姻生活來看，兩個人還是非常恩愛的，郭聖通為劉秀生了五子一女，比陰麗華（生五子）還要略勝一籌！

也就是說，聖旨所說的理由，很可能就是冠冕堂皇之辭，背後恐怕另有隱情。

這個隱情就是，廢立皇后，其實是劉秀與南陽豪強的一次政治交易，為了讓他的度田事件進行下去，郭聖通成了這個事件的交易籌碼，劉秀不得已而為之！正是這次政治交易，讓劉秀斬斷了豪強勢力對東漢帝國的主導，讓帝國度過了一次頻臨顛覆的危險期！

那麼這是怎麼一回事呢？這個事件對東漢的政治走向，又產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呢？

東漢初年的社會主要矛盾及劉秀的對策

土地兼併和奴隸激增，導致西漢帝國經濟崩潰，進而加速了帝國滅亡。代漢而立的新朝，依然沒有解決這個問題，所以，僅僅十五年後，理想主義者王莽死於亂軍。

東漢政權的建立，其實並不是解決了歷史遺留的頑疾，而是軍事上的勝利，和政治上的暫時穩定，農民失地和平民奴隸化現象依然很嚴重。

那麼，在病根沒有切除的情況下，社會矛盾為何趨於緩和呢？《後漢書》記載：

“初，王莽末，天下旱蝗，黃金一斤易粟一斛；至是野谷旅生麻尗尤盛，野蠶成繭，被于山阜，人收其利焉。”

天助！雖然土地和奴隸問題沒有解決，但是那幾年天災沒了，野生的莊稼，甚至野生的蠶到處都是，人們可以不勞而獲！對老百姓來說，能吃飽肚子就不會成為流民，社會就能穩定！

不過，看天吃飯永遠靠不住，土地和奴隸問題不解決，病根不除，遲早矛盾還會激化，社會不可避免還將走向動盪。

劉秀很清醒地看到了這一層，上天給了他一個緩和矛盾的時機，絕不可能給他一個永遠的豐年，他必須抓住難得時機，對社會矛盾動刀！

劉秀的刀，對準了士族豪強勢力！

東漢政權初期的主要政治力量及利益衝突

沒錯，士族豪強勢力才是社會動亂的罪魁禍首！農民的土地哪裡去了？都被他們兼併了！帝國的普通納稅人哪裡去了？都變成了他們的私奴！一句話，士族豪強勢力就是吞噬西漢和新朝的蛀蟲！

也就是說，士族豪強是社會的毒瘤，是革命的對象！然而，經過漢末社會動亂，士族豪強勢力像春雨後的野草，瞬間蔓延至帝國邊邊角角，無法除根！

王莽的失敗就在於企圖將豪門士族連根拔起，劉秀的勝利就在於對豪門士族集團的利用！對社會矛盾的認知上，兩個人是一致的。

差異來自於目的不同，王莽需要“治”，所以必須拿士族豪強勢力開刀；劉秀則需要“統”，所以必須要依靠士族豪強勢力。

劉秀依靠的勢力主要有兩大部分，一部分是他的家鄉，南陽士族集團；另一部分是他在河北收攏的河北豪強勢力集團。在劉秀陣營中，南陽士族集團佔了雲臺二十八將的十八個席位，河北士族集團佔了九個席位，只有一個來自於赤眉軍的大本營山東。

南陽集團和河北集團並不是鐵板一塊，矛盾衝突時時閃現。比如，劉秀在任命第一屆政府三公人選時，大司徒啟用南陽集團的鄧禹，大司空任用河北集團的王梁，大司馬原計劃啟用河北集團的孫鹹，結果遭到抵制，改任吳漢。吳漢比較特殊，雖是南陽人，但政治根基卻在河北，雙雙都能接受。

表面上看，河北集團人數“吃虧”，事實上他們的勢力，在初期要遠大於南陽集團。原因就是南陽集團的私家武裝，被更始帝劉玄全盤接管，跟隨劉秀到河北的，都是“光桿司令”！而河北集團不一樣，他們都是帶著私人武裝，“入股”劉秀陣營的，本錢大得驚人。

比如劉植、耿純數千家族武裝，耿況耿弇父子萬餘精銳騎兵。當然，本錢最大的就是真定王劉楊的十萬人馬！這十萬人馬就是郭聖通嫁給劉秀的嫁妝！

劉秀非常注意兩大勢力之間的平衡，從來過分倚重和過度使用某一方。加之天下統一後，功臣派被集體踢出管理層，所以，兩派雖有矛盾，但不算激烈。

然而，兩派之間沒有大沖突，真正的大沖突，卻來自於劉秀與他們之間的衝突！

“度田事件”革了誰的命？

前面講過，劉秀對士族集團的態度不同於王莽，是因為他需要“統”，但天下統一以後呢？依然離不開“治”，也必然走向跟王莽一樣的境遇，對士族集團開刀！

劉秀不是陰謀家，他恐怕是中國歷史上最坦誠的一位帝王，因而他的團隊也很“純潔”。內部派系過於寧靜，其實不符合法家的帝王御臣之術，果然，當劉秀想著手解決土地兼併和奴隸問題時，明槍暗箭都射向了他！

建武十四年，就在公孫述剛剛被消滅，天下統一大業完成的第二年，劉秀下達了“度田令”，開始著手解決，拖死了西漢和新朝的頑疾——土地兼併和私奴問題。

“度田”就是土地丈量和人口普查，很顯然，劉秀是在為下一步工作做準備。然而，敏感的士族豪強，立刻聞出了危險的信號，他們立刻展開了“自救”行動。

東漢皇權與士族集團共治的模式，有點像股份制企業，士族豪強集團就像股東，他們只關注短期分紅，劉秀就像總經理，他更關注長期利益。

劉秀要限制士族集團土地兼併，逼他們將私奴變回平民，等於虎口奪食，要了他們的命！士族集團以不法手段，大量侵吞國家利益，等於在要皇權的命！

這就是他們的矛盾，相互革對方命的生死決鬥！對劉秀來說，要麼做第二個王莽，做短暫輝煌後的炮灰，要麼完成王莽未竟的事業，革了豪門士族的命！

“董事會”的攤牌行動，與劉秀“股權置換”的代價

為了短期利益的最大化，豪門集團採取相互勾結，隱瞞土地和私奴數量。“是時，天下墾田多不以實，又戶口年紀互有增減。”“刺史、太守多不平均，或優饒豪右，侵刻羸弱，百姓嗟怨，遮道號呼。”

最有趣的一件事是，陳留官員給劉秀彙報工作時，不小心掉出一張小紙條。劉秀立刻從官員慌亂的眼神中看出了蹊蹺，只見紙條上寫著：“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

儘管官員掩飾說是從大街上撿到的，但東海王劉莊的一句話點破了本質：這是上級領導告訴下面官吏，在做度田時，潁川弘農二郡可以較真落實，河南和南陽兩地，必須閉上一隻眼！

原來，這是一張護強凌弱的官場暗語！原先河北和南陽兩大集團，到了度田時，河北集團的功臣們全部去世了，尚在世的十三位士族功臣，全部是原南陽勢力！河南郡是帝都所在地，遍地權貴，所以對這兩個地方，只能睜一眼閉一眼！

面對明目張膽的弄虛作假，劉秀龍顏大怒，一道聖旨之下，十幾位太守人頭落地，連大司徒歐陽歙也送了性命。雲臺二十八將之列的慎侯劉隆，也被廢為庶人，扔進監獄！

劉秀的決絕，沒有讓士族豪強退卻，他們利用家族武裝，挑動農民、資助盜賊，跟劉秀打起了遊擊站，“郡縣追討，到則解散，去復屯結”。

這個現象，跟新朝中後期一模一樣，一旦處理不慎，這些武裝勢力，慢慢就會演變成叛軍，瞬間可以點燃大範圍的叛亂！

股東們在董事會上發難，直接跟劉秀攤牌了！劉秀再一次展示了他的政治智慧，他知道以東漢目前的基礎，和社會現實，離開士族豪強的支持，政權滅亡是大概率事件。但低頭服軟，服下的這粒毒丸，早晚也會斷送新政權。

劉秀選擇了“股權置換”，一手軟一手硬，生生將他們壓制下去！

他採取分化措施，集中打擊點，拉攏部分“股東”，對部分死硬分子，採取強硬手段，沒收“股權”。同時，以“期權”換“股權”，很快平定了騷亂。

帝國的轉折點，靠兩個女人承擔了支點

這個用於妥協的“期權”，就是本文的主人公郭聖通的皇后位！

“度田事件”中，對抗皇權的主要力量，其實就是劉秀的家鄉南陽士族集團！後人一直強調，劉秀對豪門集團的縱容，給東漢帝國埋下了禍根。不過，無論哪個政權，都不離開政治勢力的支撐，西周宗法制崩塌後，秦漢兩朝，就是在支撐勢力缺失中度過，西漢在嘗試了外戚、宦官兩種勢力做依靠，都失敗了！

士族勢力的誕生，其實也是順應了歷史潮流，不是劉秀所能阻止的。

為了安撫南陽士族集團，劉秀開出了“期權”——皇太子之位！立陰麗華為後，將來改立陰麗華的兒子劉莊為太子！

這就要說到劉秀的兩任皇后，郭聖通和陰麗華的背後勢力。郭聖通是真定王劉楊的外甥女，郭家是真定有名的士族豪門大戶。陰麗華家族則是南陽士族豪門，其兄陰識早年率領家族數千武裝，加入了劉秀之兄劉縯的舂陵軍。也就是說，郭聖通代表了河北士族集團，陰麗華代表了南陽士族集團。

不幸的是，到建武十五年度田事件爆發時，河北士族集團的核心成員，雲臺二十八將之列的那九位代表，全部去世了！也就是說，河北士族集團已經不能構成勢力！就連南陽集團中的潁川派，也僅僅剩下三人，都被列為“可問”的範圍！

所以，郭聖通被廢，陰麗華上位，其實就是犧牲掉日暮西山的河北集團，以帝國未來利益的“期權”，安撫南陽士族集團受傷的心！

真的有這麼嚴重嗎？事實就是如此，這些士族豪強，之所以形成涇渭分明的勢力集團，就是因為他們相互之間，以聯姻的方式，彼此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利益共存。綁定了陰氏，就等於綁定了未來的皇帝劉莊，這個“期權”的誘惑力，比什麼都大！

所以，郭聖通就是劉秀與南陽士族集團交易的犧牲品！跟劉秀的個人感情沒關係。事實上，劉秀此舉也承受了巨大的道德壓力，他甚至稱這件事為“異常之事”，不值得慶賀。河北勢力和一些朝臣，對劉秀表達了強烈的抗議，其中太子太傅張湛，以當場便溺的荒唐，表達了於劉秀的不合作態度！甚至有人譏諷劉秀容不下一妻！

其實那都是表面現象，背後都是勢力鬥爭！

郭聖通的犧牲，對她個人而言是不幸的，但對新生的東漢帝國來說，卻是意義重大，從此，無法無天的士族豪門“股權貶值”，失去了對皇權的致命威脅。形勢所迫下，漢帝國的命運轉折點，竟然靠郭聖通和陰麗華，這兩位身居後宮的女人來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