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3 臨清老故事——元倉大雜院

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初的臨清城,可以說是由三個部分組成:中間的區域稱為中州,南起頭閘口,北到冶煉廠,西臨衛運河,東至蠍子坑。這個區域沿兩條運河而建,人口密集,街道繁華。

中州東邊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城池,城的四州有城牆和護城河。城牆高約三丈,已經殘缺不全,僅剩一個“城”的輪廓。剩餘的城牆全是夯實的三合土,外層的磚石,丟失殆盡,但人們仍稱城池內為“磚城裡”。據說過去“磚城裡”也很繁華,是臨清的中心,而中州只是運河邊的臨時建築。

太平天國攻打臨清時,城池焚燬,人口死傷,便破敗下來。整個“磚城裡”沒有幾條象樣的街道,有房屋的居民區稀稀拉拉,面積還沒有水塘和荒地多,多數路面沒有硬化,沒有自來水,也沒有路燈。和繁華的中部區域相比,“磚城裡”實在是偏僻簡陋。

臨清城的第三部分在衛運河西岸,稱為河西鎮,據說繁華時期有十多條街道,後來逐漸冷落,比較重要的單位是一座中學,一家火柴廠而已。

臨清是元明清三朝水運重鎮,官府設有儲存糧草的倉庫,以備軍事賑災時調運。“磚城裡”的中心有“永豐”“永備”兩個大倉,圓型的庫房一直保存到上個世紀六十年代,依舊是糧食部門使用,人稱“元倉”。名稱的由來不知道是因其形狀,還是因其歷史。

臨清老故事——元倉大雜院


元倉的對面,有一個家屬院,十餘排平房,六七十戶人家,人稱“元倉家屬院”。其他城市管理公有房產的部門一般都叫房管局,臨清叫房產科。臨清的公有房產,多是四十年代沒收地主資本家的家產和五十年代充公小業主的私房,數量不是很多。我們家到臨清後一直租賃私房居住。

和那些由私變公的房產不同,元倉家屬院是房產科直接建設的。建設的時候,市委機關的幹部曾經義務勞動去幫助搬磚,它當時是臨清規模最大的一個家屬院。元倉家屬院”的居民,來自不同的單位,職業也是五花八門,有中學的校長,有機關幹部,有工人,有醫生,有門衛,有售貨員,有修鞋匠……,所以稱其為“元倉大雜院”更名副其實一些。

元倉家屬院沒有正式的大門,東、北、南三面敞開,少數人家是三間住房,多數是兩間或一間屋子。每家在自己屋門口搭蓋了一個簡易的小棚子做廚房,縱橫牽引了許多鐵絲、繩子曬衣服,院子顯得很亂。晴天,院子裡曬滿了被褥衣服;雨天,院子和街道一片泥濘。各家洗衣做飯的髒水,全都潑灑在院子裡,靠太陽和風將其蒸發乾淨。

院子周圍都沒有自來水管道,相距很遠才有出售自來水的水房。東南方向有一眼可以飲用的水井,往返一趟兩三華里的路程。

和吃水一樣困難的是如廁:整個大院,數百人口只有一個廁所。人們常常躲在自家屋內方便,然後把屎尿傾倒於院子周圍的糞坑,洗刷不是很乾淨的尿盆子,多數擺放在自家外面的窗臺上,因此家屬院裡時刻瀰漫著或濃或淡的屎尿氣味。

我們家是一九六零年秋天搬到元倉家屬院的,住最南一排東側的兩間南屋。那是一棟非常簡陋,冬天寒冷,夏天悶熱的房子。屋子的門和窗戶上沒有玻璃,母親把窗戶糊上紙,外面遮擋上一片蘆蓆,平日支撐起來,颳風下雨時,把它放下來;門上的空檔則是一塊油布。

屋裡屋外的牆都是摻了麥秸的泥土塗抹而成。母親在靠近床鋪的牆上釘了幾張報紙,夜間睡在床上,可以聽到昆蟲在報紙和牆之間爬行的聲音。沒有電燈,照明用的是一盞玻璃罩子的煤油燈。屋子兩間相通,總共也就二十多平方米,兩張單人床並在一起,全家五口人下榻;一張方桌,就餐寫作業兼用。

門口外面,我幫助母親用東拼西湊的碎磚,壘了一個三尺見方的棚子,只能安置做飯的火爐,下雨天做飯,人要打著雨傘操作;颳風的日子,燉在爐子上的鐵鍋、水壺會落滿灰土。

屋子後面是條大路,雖然沒有汽車通行,人來人往的聲音,很少間斷。大路和屋子之間有一眼水井,井水苦鹹苦鹹,只能洗滌,不能飲用。水井的位置就在我家的窗下,半夜裡也能聽到撲通撲通用水桶打水的聲音。水井的水位很高,夏天,人伸一下手臂就可以摸到井水,因此,我們家的屋子裡很潮溼。井水裡的鹽鹼浸滲上來,蒸發後留下結晶,我們家床下的地面經常是一層白色。

我們家在這兩間屋子裡住了五年,我從十歲的兒童長成十五歲的少年,從小學五年級到升入高中。居住條件僅有的改善是:第二年,母親託人買了一些零碎的玻璃,雖然三四條拼湊在一起才夠一個窗格的尺寸,我們的門窗再也不怕風吹雨淋了;第三年,我們家安裝了電燈,為籌集購置電線、電錶的資金,母親手底下緊,牙縫裡擠,用了一年多的時間。我母親熬夜納鞋底子;全家一冬天吃了一地排車胡蘿蔔,都是發生在那兩間屋子裡的事情。

元倉家屬院的北面,隔著大路就是元倉,那時是糧食部門的一個倉庫兼糧店,我們那些憑“購糧證”才能買到的糧食和地瓜幹、玉米芯、棉籽餅之類的代食品,都是從那裡揹回家。

元倉家屬院的西面是一個貧民區,居民多沒有正式的職業。他們的房屋更破舊簡陋,許多人家都以經營大糞為生。那時化肥還是稀罕的物品,大糞是農民的寶貝,經營大糞完全不愁銷售。他們往往是全家男女老少齊上陣,每人一個糞筐,一把糞勺,匆匆奔跑於大大小小的廁所之間,夜間行動則需要裝備一隻手電筒。有時人在廁所裡方便,早已有手持糞勺者在外面守侯。

收集來的大糞需要露天晾曬,我去三完小上學,就路過他們的糞場。西南風會把大糞場的氣味刮到元倉家屬院;東風則讓那些郵電局和銀行的職工感到不十分美好。

有一次我路過糞場,看見一個姓包的糞工和買糞乾的人談生意。包某人從家裡跑出來之前可能正吃早飯,手裡還拿著一個窩頭。他把窩頭夾到掖下,拿起一塊幹糞餅,用雙手掰開,讓買主看看成色,還習慣地湊近自己的鼻子聞了聞。把糞餅扔到大堆上,拍拍雙手,從掖下拿出吃了一半的窩頭,一邊繼續和買主的交談,一邊繼續香甜地吃起來。

我既佩服包某人的敬業精神,更驚奇他那不講衛生的“勇敢”。糞工和他們的家人身體都不健康,許多人都患有傳染病,有一戶人口眾多的家庭,成員非病即殘,街坊們為他們家送了個外號叫“十不全”,大概因為他們都太“勇敢”了。

元倉家屬院的東面,是一大片荒地。因為鹽鹼,沒有一棵樹。我曾經在荒地上嘗試著開出一小塊地種上耐鹽鹼的菠菜,因為鹽鹼的濃度太大,白忙活了一場。

鹽鹼地上什麼植物都不生長,只有一些過濾鹽鹼土的池子,周圍住著十多戶靠熬小鹽為生的人家。我觀察過他們從建築過濾池到熬滷水的全過程。原料是含鹽鹼儘量多的土,這樣的土要從地表,從牆根,包括廁所的牆根蒐集刮取。把這樣的土裝到過濾池裡,灌上水,過濾池下面就滴出醬油顏色的液體。液體經過熬煮蒸發,最終的產品是硝、滷水和小鹽。硝是生產黑色炸藥、鞭炮的原料;滷水用來點豆腐;小鹽的成分比海鹽複雜,所以它味道很苦。小鹽價格便宜,窮人用它醃鹹菜。熬小鹽是一個古老的職業,它和我們引為自豪的“四大發明”之一的火藥有關。

從我們住的地方去那片荒地的路邊有一座一人多高的大墳,傳說是一家十三口人的合葬墓,死者是太平軍進攻臨清時大火中蒙難的。白天我們常在它周圍玩耍,晚上走過它附近就十分地膽怯。

元倉家屬院南面,隔著路是一個方形的池塘,它和它更南面的池塘都和護城河連在一起。查閱臨清的史志,當年,這個池塘以及護城河都與大運河相通,“永豐”“永備”二倉的糧草,可以直接就近裝船,發往全國各地。我們家門口的池塘應當是一座碼頭。

對我來說,那個池塘可真是一個好的去處,夏天我們在裡面游泳嬉水;冬天在上面滑冰;有時還能從池塘裡搞到些魚蝦,為我們瘦弱的身體補充點兒蛋白。

元倉家屬院裡的人多,各有各的習性,各有各的面孔:有的高尚;有的卑鄙;有的勤快;有的懶惰;有的孝順;有的無情。

人多故事就多,有人捨己為人;有人搬弄是非;有人寫信告發鄰居;有人偷竊同院的財物;有人窺伺他人的妻子。大雜院裡每個人幾乎都沒有什麼秘密,甚至每個成年男女的生活也都呈半公開的狀態。大雜院是一部書,一部關於人性,關於人生,一部能夠讓男孩子們儘早成熟起來的書。

那個年代,我們國家多數人的生存條件都相差不多,擁擠簡陋的元倉家屬院,從某些方面講,它也許是最適合男孩子成長的地方。我和兩個弟弟雖然沒有玩具,但我們有許多夥伴;我和夥伴們捉迷藏,到處都是我們藏身的角落;我們打土仗,木棍和土塊是用不盡的槍支彈藥;我們“打皇帝”,幾塊磚頭就是我們的龍庭;我們“碰拐”,不用什麼器具,一隻腿蹦,一隻腿碰,嚴冬臘月也能折騰出一身熱汗;內容最豐富,讓我們玩得最起勁的是夏天和秋天的時候,游泳,摸魚,捉蜻蜓,抓知了,養蟋蟀,經常忙得我們不亦樂乎。

童年的歡樂就回憶這麼多吧。我知道,那樣的歡樂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欣賞,都羨慕的。因為那個年代的主旋律是貧窮和飢餓。和鄰居們相比,我父母的收入低,老家劉口村距離遙遠,我們得不到直接生產糧食的親戚們接濟。我們弟兄三個,正是身體發育的年紀,並且飯量逐年增長,所以我們的飢餓比多數鄰居們都嚴重。下面我就說說我“巒山芋”的經歷。

南懷沙先生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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