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7 朱安:一只缓缓向上爬的蜗牛

朱安:一只缓缓向上爬的蜗牛

朱安与鲁迅

朱安,一个目不识丁的小脚女人,一生都在等待,等待她的大先生鲁迅。

朱家和周家,在绍兴都是大户人家。朱安生于1878年,她父亲给人做幕僚,颇有见识,走南闯北,就一个女儿,却没让她读书,不能不说很悲哀。

鲁迅是长子,父亲早年去世,家道中落,母亲喜欢朱安听话顺从的品性,没有征得儿子同意,便作主儿子的婚事,决定了两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的婚事,也因此决定了朱安的命运。

朱安比鲁迅大三岁,绍兴传统以妻子大两三岁为佳。1899年订婚时,鲁迅正在南京读书,此后以学业为由一拖再拖,后又得到赴日本留学奖学金,1902年离开中国。期间鲁迅写信给母亲,让她放脚,供她上学,想让她提升自己,这对思想保守的朱家来说是完全接受不了的。

1906年7月,鲁迅母亲称病重把他从日本骗回来,等鲁迅一到家,所有一切早已备妥,只等他回来当新郎了。

这是朱安等了7年,等来的婚礼,她已28岁,她也隐约听说,周家少爷对婚事不太满意,只是对她来说,订了婚,就是周家的人,死也要死在周家。

对此,鲁迅一一照办了,甚至对婚礼的种种繁琐仪式,也没有违抗,连他母亲都觉得奇怪。当新人从轿子伸出一只脚,却没有踩稳,结果朱安的绣花鞋掉了,她的小脚一下露出来,原来她想讨新郞欢心,穿了双大鞋,塞了很多棉花,没想一来就败露了。

鲁迅就像木偶,任人摆布,新婚之夜他却做得很决绝,搬出新房,睡到母亲的房中。

有人说鲁迅在房间哭了一夜,也许隔壁的朱安哭得也伤心吧。此后他很少向外人说自己的婚姻生活,仅对好友许寿裳说过一句沉痛的话:"这是母亲给我的一件礼物,我只能好好地供养它,爱情是我所不知道的。"婚后第四天,鲁迅和二弟周作人去了日本,离开了母亲强加给他的女人。

鲁迅一生热情、激烈、多疑,思想、生活上从不妥协,这是鲁迅一生中唯一妥协的事,这个一生都在战斗的勇士,始终不忍对自己最亲切的人予以残酷的待遇,所以他屈服了,他对母亲的妥协几乎是无条件的,这也是母子之间最大的裂痕。

但在他的意识中,选择了屏蔽朱安的存在,他不愿与朱安对话,不愿与朱安通信,民国时期新文化人士的包办婚姻很多,但很少有像鲁迅与朱安那样,自始至终形同陌路。鲁迅白天教书会友,晚上抄写古籍。老太太发现“他们既不吵嘴,也不打架,平时不多说话,但没有感情,两人各归各,不像夫妻。”于是问儿子:“她有什么不好?”鲁迅举了个关于日本果子的例子,说明两人之间“谈话不是对手,没趣味,不如不谈……”

他希望的是“谈话的对手”,而她在他面前太自卑了,除了唯唯诺诺,连连附和,她能说得出什么呢?

1919年,鲁迅卖掉绍兴老家房子,举家迁往北京,买下八道湾宅子。朱安一起到了北京,鲁迅打算一大家子在一起,兄弟永不分家。可惜原本感情很好的两兄弟决绝分手,没有留下任何回旋余地。

此后鲁迅搬了3次家,朱安跟着最后和鲁迅母子到西三条胡同21号。这次,她重新看到了希望,以为他终于回心转意了。

她对“大先生”无微不至的照顾,鲁迅病了只能吃粥,她先把米弄碎,烧成容易消化的粥糊,并托人到稻香村买糟鸡、熟火腿、肉松等大先生平时喜欢吃的菜,自己却不吃。平时从饭菜的剩余来判断鲁迅喜欢吃什么,揣摩他的喜好,下次做菜时,就多做一些。鲁迅白天案头工作,她张罗饭菜,轻易不去打扰他的工作。

她想用她的好打动他,老太太嫌她没生儿子,她说大先生终年不同我说话,怎么会生儿子呢?还在两次家宴上当着满堂宾客,跪下说:我来周家已许多年,大先生不很理我,但我也不会离开周家,我活是周家的人,死是周家的鬼,后半生我就侍奉我的婆母,说完叩头回房。

对此,鲁迅均“置之不理”,后来对朋友说,我不能回应她,不然就会被她拖住(大意),中国的旧式妇女也很厉害,从此所有的同情,都被她争取了去,大家都批评我不好。

大家都同情朱安,鲁迅也想过离婚,但是他清楚地知道,这对朱安意味着死路一条,他宁可担着家庭内外的不解与谴责,也不对朱安稍假辞色。

这是他激烈的、战斗的一生中,唯一的认输与妥协,在所有民国名人里,没有谁能像鲁迅那样对自我剖析与反省,一个如此爱惜羽毛的人,如果做不到自认的表里如一,内心必定会强烈的自我贬低。这是他精神世界的巨大耻辱,所以如此决绝、冷漠,这是他对母亲“纯孝”的代价。

鲁迅有幽默的时候,也有柔情的一面,只是不在她的面前,在那些学生面前,和那些进步青年一起也有谈笑风声。

1926年,45岁的鲁迅和学生许广平一道出发,离开了北京,开始了新生活。

邻居俞芳问她“那你以后怎么办呢”,她一下子触动了心事:“过去大先生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顺着他,将来总会好的。”她又给打了一个比方:“我好比是一只蜗牛,从墙底一点一点往上爬,爬得虽慢,总有一天会爬到墙顶的。可是现在我没有办法了,我没有力气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无用。” 她神情十分沮丧:“看来我这一辈子只好服侍娘娘(太师母)一个人了,万一娘娘‘归了西天’,从大先生一向的为人看,我以后的生活他是会管的。”

她一直都在努力,努力向上爬,希望有一天能接近大先生,可是,最终还是落空了……

后来听说许广平生了儿子,她伤心,不久也释然,对人说,大先生的儿子也是她的儿子。

鲁迅离开后,每月给她和母亲寄钱,鲁迅去世后,许广平寄钱。周老太太病逝后,朱安就拒绝了周作人的钱,因为她知道大先生与二先生不合。那时社会动荡,物价飞涨,她的生活十分清苦,窝头、菜汤和腌菜也难以保证,但她拒绝各界人士的捐资,最后实在贫困至极,她听从周作人的建议,想出售鲁迅的藏书。

后许广平劝阻,唐弢、刘哲民去北京见她,她冲着宋紫佩说:“你们总说鲁迅遗物,要保存,要保存!我也是鲁迅遗物,你们也得保存保存我呀!”

一生的等待,作为“鲁迅的遗物”,一只被人遗忘的蜗牛,终于发出了这样的呐喊。

其实,想必她也不愿意卖掉大先生的藏书,会不会想借此提醒人们她这个"遗物"的存在。

最后当她得知日本宪兵逮捕许广平的事,海婴的病已好,竟说:大先生就这块肉了,为什么不将海婴带到北平,让她看看,藏书的问题便也迎刃而解了。

1947年6月29日凌晨,朱安去世了,临终前她泪流满面地说,希望死后葬在大先生之旁,她想念大先生,也想念许广平和海婴。

最后,她葬在她伺候了一辈子的鲁老太太身边。她活了69个春秋,孤独地度过了四十多年的漫漫岁月。

她把自己牺牲在封建礼教之中,如果对她只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那未免有点太苛求了,她只是那个时代,千千万万个不幸之一。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