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27 母亲的千层底布鞋

 □胡月义

暑热难耐,妻从街上买回一双“老北京”布鞋。穿在脚上,那种轻飘飘、凉丝丝的感觉,倏忽间,使我想起了伴我长大的千层底布鞋。

记忆中,母亲似乎总是很忙。很多个夜晚,当我醒来时,母亲总是在昏黄的油灯下,用拧车儿(一种乡间自制的简易拧绳工具)“吱咛吱咛”地拧麻绳。昏黄的灯花映在母亲眼里,像照亮生活的两盏灯,渺茫而执着。睡眼惺忪中,我看到母亲一边拧着麻绳,一边从挂在墙上的一绺大麻中揪下一缕来接续,拧车儿又响了起来。一会儿,拧车儿上就缠了大大一团麻绳,灯芯上也结了拇指大一颗灯花。母亲用针把灯花拨掉,昏暗的灯光跳跃了一下,瞬间明亮了,母亲的背影映满了大半个屋子,像充塞在生活中的艰辛和痛苦。母亲轻轻叹口气,拧车儿“吱咛吱咛”的响声像催眠曲,又把我带入梦乡。

不知拧了多少个夜晚,母亲终于拧了篮球那么大一个绳团。她轻轻舒了一口气,让我给她捶捶背,像历经艰辛终于完成了一件伟大的杰作或光荣的使命,如释重负。我觉得好玩,把绳团抱到院里当篮球玩,遭到母亲一顿痛打。事后才知道,那是一家人一年做鞋用的麻绳。 接下来,就转入打袼褙阶段。母亲先托人要回一沓旧报纸,裁成统一大小的规格。然后把全家人穿过的旧棉布衣服拿出来,拿剪刀剪下一块块形状各异的布料备用。接着打好糨子。母亲把裁好的报纸取一张平放在炕席上,拿一把刷子在上面均匀地刷上糨子,把备用的旧布料一块一块粘贴在报纸上面。一层粘满后,再在粘好的布料上粘第二层、第三层。母亲做得十分认真仔细,生怕每一层上粘贴的布料留下空隙,或有重叠,这样制作的袼褙薄厚不均,做出的鞋也不好看、不耐实。粘够三层,一张袼褙就打好了。母亲把打好的袼褙平放在热炕上烘干,一张张、一沓沓挂在墙上,花花绿绿,像一页页精心打造的旧时光。

母亲常说“磨刀不误砍柴工”,因此她做事总是准备充分,井然有序。接下来,母亲拿出针线笸箩,从一本泛黄的《毛泽东选集》里熟稔地翻出夹在里面的各种备用纸剪鞋样,有鞋底、鞋面、鞋绊、鞋垫等。她先把各种鞋样固定在袼褙上,依样剪下,再取下并保存好鞋样,计划着按剪好的各种鞋样分别制作。制作鞋底得用八层袼褙,每层边缘用新白布粘好。纳鞋底时,把各层重叠整齐并固定好,先在周围纳一圈,以使定型。然后再像书写一样,从上到下、从左到右纳里边。针脚密密匝匝,整整齐齐。每纳一针,母亲总是咬着牙、鼓着劲,使出全身力气,用锥子把厚实的鞋底刺穿,像铆足劲儿刺破坚硬的生活。再用顶针把穿有麻绳的针顶过去。每一针都得使劲把麻绳拉紧,否则鞋底不平整、不牢实。每纳两三针,就把针在头皮上蹭一下。麻绳穿过鞋底时,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像流淌在暗夜的美妙乐章。多少个夜晚,这美妙的乐章流走了母亲的青春韶光;多少个夜晚,这美妙的乐章把我带入多彩曼妙的梦乡;多少个夜晚,这美妙的乐章诱使我瞅着窗外天幕上的星月痴痴遐想……

纳鞋底是一项耗时费力的艰巨工程,纳完一双鞋底,母亲仿佛苍老了一岁。接下来,做鞋面、上松紧、做鞋垫、缏扣眼、绲鞋边、绱鞋绊、绱鞋面、楦鞋等一连串繁琐的工序,母亲不知在什么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抽空完成了。只记得,某天清晨,母亲忽然喜滋滋地把一双新布鞋递给我,让我换上。我捧着新条绒布鞋,摩挲不已,想到母亲做鞋的朝朝暮暮,心里真是五味杂陈。穿上新布鞋,那种轻松舒适的感觉真是无上的享受,成为珍藏在时光深处的美好记忆。

一年四季,我总能听到母亲“哧啦哧啦”纳鞋底的美妙乐章,同时,这美妙的乐章也滋养着我嗖嗖拔节。从小到大,我不知穿破过多少双母亲做的千层底布鞋,也不知岁月的风霜磨破过母亲手掌心多少个老茧。茫茫尘世数十年,蓦然回首,觉得漫漫人生路上,还是脚穿千层底布鞋的岁月,给了我“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豁达与淡定,还有“袜污君相谑,鞋穿我自咍”的超然与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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