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01 散文:父親的鞋


人生到世界上來,如果不能使別人過得好一些,反而使他們過得更壞的話,那就太糟糕了。——艾略特

(一)

初一剛結束,父親聽取別人意見,託人找關係,將我轉進縣城二中。

一個淫雨霏霏的日子,父親穿著雨鞋,踩著雨水澆透的泥濘路,把我送進縣城。目送父親穿著沾滿泥巴的雨鞋走出教學樓,在光亮的大理石臺階上留下兩串泥濘的腳印,一絲酸楚頓時滑過心頭,最終變成潮氣鹹澀的淚水。再低頭掃視自己穿的布鞋,也成了一雙泥鞋,樓道里來來往往的同學,一個個穿著乾淨如新的運動鞋或花花綠綠的雨鞋,我有立刻跑出去追上父親相跟著回去的衝動,可是窗外早沒了父親孤單的身影。雨依舊淅淅瀝瀝。

穿在父親腳上的這雙黑色高靿雨鞋,已伴隨他多年,每隻鞋上大大小小的粘疤有四五處,有的小粘疤上馱著大粘疤,粘疤是從架子車廢棄的內胎上鉸下來的,根據雨鞋上裂口的尺寸,鉸成大小不等的橢圓,經鐵矬打磨,塗上膠水,空氣中晾曬少頃,然後迅速摁上去,再用手掌使勁擠壓兩下,就算粘疤和裂口完美結合了。

父親做這一切,儼然一個手工精細的手藝人模樣,認真,細緻。如果工匠精神很難理解的話,懷想一遍父親,什麼疑惑都迎刃而解。

不會做針線活的父親,補雨鞋補車胎時卻動作嫻熟,尤其拿剪刀裁剪內胎時,和他拿針管吸藥水、排空氣、蘸酒精的藥綿消毒給病人打針時一樣,孜孜以求,生怕鉸不成橢圓,或者鉸大鉸小。

天晴改水路,遇事早為人,是父親教育我們的口頭禪。農閒沒事幹的時候,他就會從箱架底下的油補裡,取出雨鞋,背對屋子,坐在光線充足的門檻上,翻來覆去,覆去翻來,把該修的修,該補的補。

儘管父親愛惜他的雨鞋,但依舊擺脫不掉漫漫歲月對它的侵蝕。磨損,變舊,老化,是雨鞋的命運,如同老去是父親的命運一樣。

散文:父親的鞋

我穿過父親的雨鞋。沒穿之前,曾經以為穿上它踏進泥水,就像身披盔甲的戰士衝進亂箭齊飛的戰場一樣,不會再遭受雨水和爛泥入侵。其實我錯了,貌似看得過去的雨鞋,並沒有我預想中的那麼完美。一旦踏進泥濘和雨水沉澱的路面,泥水會慢慢從粘疤處的裂縫裡滲進來,用不了多久,鞋窠裡泥濘成災。這時候,和光腳走在泥濘裡沒什麼兩樣,每走一下,汙水從腳趾縫裡滋滋往上冒。

沒想到,第一次在父親身後流淚,竟然是因為一雙雨鞋。

普普通通一雙雨鞋,承載著父親做為一家之主的責任和對這個家庭無私的愛。大姐四年級輟學,回家後繼承了母親洗鍋抹灶的重任,這一干,就是十年,直到大姐二十二歲嫁人,才徹底告別了孃家門上的廚房。

蘇臺位於六盤山腹地,氣候溫潤潮溼,只要天邊掛雲,準下雨。節氣一進入秋天,滴滴答答的秋雨能把人煩死,正如老人傳下來的戲言:像母牛撒尿,一路走,一路不消停。六盤山下的秋雨,就是這樣,一旦下開,盼望它停下來,就得望穿秋水。

連陰雨,沒日沒夜,淋溼柴火,澆透土壤,往常硬邦邦的土路,早已飽和,加上沒過腳踝的泥濘,出門,寸步難行。但一家人要吃飯,吃飯得有水,水從哪來,當然得從水泉上往來擔,泉在哪,還隔著半個村子呢。如果這世界父親要出去,必進廚房一趟,看看案板下兩隻水桶裡有沒有水,要是沒有,挑一擔水回來,然後再忙別的。

……

多年以後,雖然父親有了新雨鞋,但那雙舊的一直放在箱架下面,沒扔,直到搬遷收拾家當的那一天,父親雙手捧著它們,猶豫片刻,要不要帶走。父親把它們丟進後院亂石堆的那一刻,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忙著裝車的我,分明看到了一種不捨,一種留戀。

(二)

小時候,冬天。

散文:父親的鞋

記得父親穿的最多的是一雙翻毛皮鞋,綿的,裡面的羊毛磨沒了,鞋幫磨得光亮,鞋底磨平磨薄了,自己又粘了一層橡膠,鞋跟上的鐵掌磨得鋥光瓦亮,靠近,細看,鐵掌也不是完整的,艱苦的生活,不但磨鍊出了一位頑強不屈的父親,還鍛造出了一雙古董級別的皮鞋。

這雙鞋是父親在區裡參加赤腳醫生培訓時,省吃儉用買下來的,是一雙貨真價實的軍用品。一穿,就是十幾年。

這雙翻毛皮鞋穿起來很重,父親偶爾睡覺,我和二姐爭搶著穿,有時候一人一隻,然後去外面雪地裡玩。鞋窠裡雖然沒有毛,但仍然能帶給我溫暖。看著身後留在雪地上車軲轆壓過一樣的痕跡,一邊是我的童年,一邊是父親的人生;一半歡樂,一半曲折。

山裡的冬天,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我家廚房,坐東朝北,等陽光照進來,已是下午。所以,做早飯成了大姐的噩夢,冬天裡,大姐的手腫的像發麵,發麵上面長滿凍瘡,常常看見大姐疼的直淌眼淚。

一頓早飯做熟,大姐坐在炕角邊吃飯邊流淚。這時候,父親不上炕,穿著皮鞋坐在椅子上,給我和姐姐們舀飯端飯,一趟一趟在廚房和上房之間來來回回。有人看見,笑父親沒有家長風範,父親笑而不語。只有我和姐姐知道,那是父親給的溫暖,是冬天的火焰,是雨天的雨傘。

因為穿父親的翻毛皮鞋,還捱過母親的數落。有一次,我忘了父親剛給鞋跟打了鐵掌,我端著碗進廚房時,鞋跟在門檻上蹭了一下,致使我一個馬趴,絆了人,摔了碗。在母親的數落下,父親出來替我說情,才免了一頓打。

父親看著我蹭破皮的胳膊肘說,想穿皮鞋就好好唸書。

如父親所說,書,我是好好唸了,但後來能穿上皮鞋和唸書好像關係不大。

(三)

大姐結婚的那年冬天,我讀初三。

一個週末,大姐帶著我去了一趟縣城,轉完百貨大樓轉市場,轉完市場轉門店,終於在一家皮鞋專賣店停下來,花70元給父親買了一雙正宗的擦油皮鞋。

這雙皮鞋,是父親一生當中穿的第一雙皮鞋。

父親格外珍惜它,只有去鄉衛生所開會、領疫苗時才穿,其餘時間都原模原樣的裝進鞋盒裡。一直穿到我畢業,有了工作。當我有能力給他買皮鞋時,父親身體每況愈下,說穿皮鞋太沉,腳不舒服……

直到父親去世,也沒穿上我買的皮鞋。

沒能親手給父親一雙皮鞋,是他留給我的又一個遺憾。時間過去這麼多年,只要想起父親,難免心裡一陣難過。

散文:父親的鞋

(四)

母親一年給我做兩雙布鞋,過年一雙,秋天下雨不能下地幹活的時候,刁空再做一雙。在她做第二雙的時候,第一雙早被我遺棄,因為我無法忍受"兩個舅舅"(大腳趾是大舅,二腳趾是二舅)同時露在外面遭受風吹雨打,疼的是它們,可被人笑話的是我。或許壓根就沒有人笑話,只是出於我對他人的敏感而深藏於心的自卑感在作祟。除了母親做的兩雙布鞋,再就是父親出錢買的回力球鞋。

我第一次站在縣城中學樓道里穿的鞋,就是臨上學前穿的新布鞋。我也想穿雨鞋去上學,但是家裡只有一雙,那是屬於父親的。

班裡有好多男生穿的回力球鞋,連不怎麼愛打籃球的那幾個,也穿的回力。有一次學校要開運動會,我被選為班裡當之無愧的籃球隊主力。高興之餘,是憂傷,我穿什麼上場去打球?現在腳上穿的是花十二元買來的布鞋,白色的生膠底,硬邦邦的,俗稱幹板鞋,走起路來吧嗒吧嗒作響,像個腿腳不好的瘋子。鞋口越穿越松,走路不能走的太快,更不能大步流星,邁出去有要飛出去感覺,落在後面有收不回來的危險。所以,我最怕跑操。當時學校操場面積不足二畝,邊上還有幾個氣派的家屬院佔著,學生有一千餘人,想要在操場上跑操,無異於暴亂。

我們當時跑操要沿著縣城的環城路跑半圈,吧嗒吧嗒的幹板鞋,成了丟人現眼的累贅。我不敢抬起腳步跑,但每跑一步,腳趾頭還必須用勁勾住,不然鞋就會飛出去或落在後面的人堆裡。一趟早操跑下來,老感覺小腿肚子上的筋隱隱作痛,像晚上抽完筋留下的後遺症。

好不容易盼到週末,把開運動會的消息告訴父親。要是家裡實在沒錢,大不了不參加籃球賽,對,這是個好主意。周天下午臨走時,父親把我喚進上房,打開硃紅色的木箱,先拿出一本書,在書裡翻了一會,找到了一沓錢,塞給我。

錢新舊不一,有新嶄嶄的,有滿是皺褶的,全部是十元面值,統共八張。我在百貨大樓早打聽過,一雙回力球鞋三十八元,減掉來回八元的車費,剩餘的就是我一個月的生活費。為了省八元錢的路費,我四個禮拜回才一趟家。學校沒有食堂,住校生全都用煤油爐子做飯,三十四元要合理分派,一週二斤煤油必不可少,還要買菜;從家裡背的饃饃只夠吃一個禮拜,就算吃不完,第二個禮拜已發黴變質,所以還要留一部分錢買早點,也不能天天吃早點,要麼一三五要麼二四,週末有飯吃,就把早點省下來。

第一次穿上回力,奔馳在球場,身輕如燕,健步如飛。傳球,接球,跳投,三步上籃,每一次進球,都贏來場下陣陣喝彩。全校共十六個班,我們只輸給了初三年級的復讀班,位居第二。學校以球鞋作為獎勵,如此一來,我擁有了人生中第二雙球鞋。腳上的回力鞋,給我帶來了自信,出操時我不再跑在最後,課間休息,我也敢於在樓道里追逐戲耍。學校後來組織的春季登山比賽中,我又榮獲第三名。

散文:父親的鞋

(五)

去年秋天。那是一個週六的晚上。我在臥室看書,女兒和愛人在客廳看湖南衛視的《快樂大本營》。

突然,女兒闖進臥室,高呼:搶到啦!搶到啦!搶到啦!

問後便知,原來剛才節目中給某網購平臺打廣告,限額限時投放10000雙回力球鞋,愛人只花1 元錢給我搶到一雙。

沒幾天,球鞋寄來了。

看著鞋櫃裡放滿各種鞋子,不同款型不同顏色的皮鞋,不同品牌不同式樣的旅遊鞋、運動鞋,我又想起父親,想起父親在的那些年月,想起與父親穿過的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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