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5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凡事不宜苟且,而於飲食尤甚。中國的許多菜品,所用原料本不起眼,但經過一番‘講究’之後,便成了人間滋味。”


汪曾祺在《人間滋味》的開篇如是寫道。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汪曾祺出生於上世紀二十年代初。在他生活的那個時期,出眾的作家屬實太多,言辭犀利殺伐果斷者有之,溫情若水脈脈動人者有之,詼諧生動幽默風趣者亦有之。與那些璀璨耀眼的大方之家相比,汪曾祺似乎過於溫和,他總是在自顧自的過著日子,品著天南海北的佳餚美食,寫著流露出質樸性靈的短篇小說。


但就是這樣“與世無爭”的一個人,能夠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不由得讓人深思,這些平實的文字裡究竟有多麼動人的吸引力,這樣恬淡的生活究竟有多麼真切的幸福,這樣淡然的為人處世之道究竟有多麼深邃的哲學,才能讓人們在星光熠熠中不忘卻他這顆溫和的行星,且如此大加讚賞,念念不忘。


或許,讀了這本《人間滋味》,一些疑問便會迎刃而解,豁然開朗。




《人間滋味》是一部經典的美食散文集,內容涵蓋五味人間、食肉和飲茶、吃食與文學、四方食事四大方面。各地的風味飲食,尋常的民間小菜,新鮮的瓜果肉食,乃至考究的古代菜餚,都在汪曾祺的筆下一一浮現。至清至淡的文字裡飄出的是墨香,是大江南北的美食味道,更是平凡人間的煙火氣息。


文章開篇便是“五味”。說是酸甜苦辣鹹,其實是千滋百味。中國地大物博,口味更是豐富多彩。山西的陳醋令人口齒髮酸卻又回味無窮,用白薯切塊熬的甜湯“番薯糖水”讓廣東同學趨之若鶩,初春時候的北京人會吃極苦的苣蕒菜,昆明的青辣椒在火上燒燒便可蘸鹽水下酒,口味重鹹的台州朋友掰開包子就往裡倒醬油。此外,還有帶著極強的生魚腥味的擇耳根、佐粥的無上妙品——臭滷、具有川菜特色的又麻又辣的花椒……凡此種種,不一而足。文章鋪陳極開,卻又寫得極生動,連一段莧菜杆都寫得讓人口舌生津:


莧菜長老了,主莖可粗如拇指,高三四尺,截成二三寸許小段,入臭壇。臭熟後,外皮是硬的,裡面的芯成果凍狀。噙住一頭,一吸,芯肉即入口中。我們那裡叫做“莧菜秸子”,湖南人謂之“莧菜咕”,因為吸起來“咕”的一聲……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雖然各地的口味輕重不同,但經由他娓娓道來後,即使讀者未曾品嚐過那些極富有地方特色的風味飲食,也不由得食指大動口舌生津。曾在昆明住了七年的汪曾祺以一篇《菌小譜》來懷念當地的菌子,文中細細描繪了各種菌子的特點及口感,譬如“樣子最難看”的“乾巴菌”,是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擇起來很費事,擇出來也沒有大片,只是螃蟹小腿肉粗細的絲絲。洗淨後,與肥瘦相間的豬肉、青辣椒同炒,入口細嚼,半天說不出話來。乾巴菌是菌子,但有陳年宣威火腿香味、寧波油浸槽白魚鯗香味、蘇州風雞香味、南京鴨胗肝香味,且雜有松毛清香氣味,乾巴菌晾乾,加辣椒同醃,可以久藏,味與鮮時無異。


即使我沒有吃過雲南的乾巴菌,也無緣品嚐陳年宣威火腿、魚鯗風雞鴨胗肝等一眾美食,但這並不妨礙我在讀到這一段時,對那些佳餚悠然神往。大概,這就是汪曾祺文字的魔力吧。


文人都說,“書以言志,文以載道。”那些悠閒而淡泊的文字,在記敘美食的同時,也傳遞出了汪曾祺對文學創作的看法。在《葵·薤》一篇的末尾,他直白的講出了自己的用意。希望年輕人多積累一些生活知識,對生活的興趣廣一點;也希望大家口味不要太窄,什麼都要嚐嚐,古今中外,都大可以嘗試一下。這不僅僅指美食的品嚐,在文藝創作時更是如此。


於是我們在他的文章裡看到他四去內蒙古,只為蒐集素材創作劇本;看到他遍檢《東京夢華錄》《都城紀勝》《西湖老人繁華錄》《夢梁錄》《武林舊事》,只因心血來潮研究宋朝人吃喝;看到他考察鹹菜與醬菜的起源,從生活角度追尋民族文化起源,卻並不固執倔強,“非得追尋到一種蒼蒼莽莽的古文化不可”。在他的眼中,與其考查太子丹請荊軻吃的是什麼,不如追尋一下“春不老”;與其查究楚辭裡的“蕙餚蒸”,不如品味品味湖南豆豉;與其追溯斷髮紋身的越人怎樣吃蛤蜊,不如蒸一碗黴乾菜,喝兩杯黃酒。我們在小說裡要表現的文化,首先是現在的,活著的;其次是昨天的,消逝不久的。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可以看得見,摸得著,嘗得出,想得透。正如他曾說過,我是希望把散文寫得平淡一點,自然一點,家常一點的。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人間滋味》一書,以極恬淡的筆觸描寫了大江南北千般美食,這些珍饈美饌固然滋味萬千,但在我看來,更值得從字裡行間細細品味的真正“人間滋味”,卻另有其他。


倘若汪曾祺是一個家境優渥、無所事事的富貴閒人,旁人只會羨慕他生活的這般瀟灑愜意,然後埋下頭繼續為自家的生計奔波。畢竟,對於大多數人來說,生活中哪有那麼多閒情逸致,能踏踏實實地過好細碎的生活,就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成功了。


而汪曾祺的偉大之處也正在於此。


他的生活並非一帆風順的平穩。從高中時期開始,由於日本戰火的侵略,汪曾祺便輾轉於各地。從江蘇到上海,從香港到越南,從昆明到北京再到內蒙古,他幾乎走過了大半個中國。在旁人東躲西藏食不下咽的時候,他卻能靜下心來體會每一樣菜的滋味。西南聯大的蘿蔔脆嫩多汁,長沙的臘肉入口香糯,就連尋常的韭菜花,他都能細細比較:昆明把韭菜花用醬醃製後加辣子,曲靖則是以白色的韭菜花同切得極細的風乾後的蘿蔔絲一同調味,香甜可口。北京的做法則是醃製後磨碎,再熬一鍋蝦米皮大白菜,或臭豆腐,或滷蝦醬,就著窩頭、貼餅子,就是北京小家戶一頓有滋有味的飯食……誰能想到,這些平實中透露出溫馨從容的文字,對生活燭隱顯幽體貼入微的觀察,萌發於那個人心惶惶、動盪不安的時期呢。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即使後期,生活受到了猛烈的衝擊,他也沒有改變這份苦中作樂的情懷。


由於被劃定為“右派”,汪曾祺被下放到張家口沙嶺子農業科學研究所勞動,後又被調任到沽源的馬鈴薯研究站協助工作。獨自生活在荒涼的絕塞,遠離家人與故友。但即使是這樣寂寞又清貧的生活,他也能夠品出不一樣的滋味。


早上露水還重的時候,他到馬鈴薯地裡,掐一把花,幾枝葉子。回到屋裡,插在玻璃杯裡,對著它畫。他說:“馬鈴薯花是很好畫的。傘狀花序,有一點像復瓣水仙。顏色是白的,淺紫的。紫花有的偏紅,有的偏藍。當中一個高莊小窩頭似的黃心。葉子大都相似,奇數羽狀複葉,只是有的圓一點,有的尖一點,顏色有的深一點,有的淡一點,如此而已。”明明是單調乏味的工作,他卻興致勃勃,“儘可以慢慢地畫,儘量畫得像”。


等到馬鈴薯成熟,他便再開始畫薯塊,再細細區分薯塊之間的區別與口感,甚至繪製了一部《中國馬鈴薯圖譜》。“全國像我一樣吃過那麼多種馬鈴薯的人,大概不多!”同樣,全國能像他一樣樂觀豁達的人,也不多。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無論是順遂安好的時候,還是困頓波折的關頭,汪曾祺一直都是這樣從容平和,波瀾不驚。他的老師沈從文曾這樣評價他:“他的文章應當說比幾個大師都還認真而有深度,有思想也有文才!‘大器晚成’古人早已言之。最可愛的還是態度,‘寵辱不驚’!”


汪曾祺有滋有味的度過了一生,留給後人的是同樣有滋有味的散文。在翻看他的文章時,我們不會因為晦澀難懂的語言而萌生退意,也不會看到單調乏味的內容而昏昏欲睡,只會對不曾品嚐的美食,對不曾目睹的風景,對不曾踏足的遠方,對不曾體驗的文化,萌發出真情實感的嚮往。同時,也能夠在品味那些家常菜時吃出新滋味,在熟悉的工作中體會到細微的差異,對當今平凡且無趣的生活產生新的熱情。畢竟,這些生活中複雜又多變的感情,才是真正的《人間滋味》啊。


大概這也是汪曾祺寫《人間滋味》的原因之一吧:“活著多好呀,我寫這些文章的目的也就是使人覺得:活著多好呀!”


《人間滋味》:四方食事,明心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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