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26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巴比伦之囚”和“大分裂”

在基督教会史上,1300至1500年这段时期被称为“中世纪衰落”时代。卜尼法斯八世,这位在宗教和政治上达到权力顶峰的教皇,在1296年颁布敕谕《教俗》,削减了世俗统治者向神职人员征税的权力,引发了政教冲突。法王“美男子”腓力四世以叛国罪为名,囚禁了一位法兰西主教。卜尼法斯八世命令释放这名官员,并废除腓力四世提出的对教会土地征税的特许权。腓力则召开三级会议,与教皇抗争。卜尼法斯发布通谕《唯一神圣》,宣称“每个人都要服从于罗马大祭司,这是完全必要的”。矛盾上升到军事冲突,1303年,法军攻入了卜尼法斯在阿那尼的住所,这位86岁的教皇在羁押数日后不久就在羞辱和激愤中死去。

很快,一位法籍大主教被选为教皇克莱门五世,他在1309年将教廷从罗马梵蒂冈迁往法国罗讷河畔的阿维尼翁。豪华的教皇宫殿和庞大的神职官僚机构让这座小城很快崛起成一座拥有八万人口的繁华城市。1309到1377年这段时间里,包括克莱门五世在内共有七位教皇驻扎在阿维尼翁,教皇成了法王的人质。由于和古以色列人历史上的“巴比伦之囚”时间几乎相等,这段时期故称为教皇的“巴比伦之囚”(Babylonian Captivity)时期。

1377年,基于舆论压力和为了宣示正统,年迈的格列高利十一世重新将教廷迁回罗马。不过他在短短一年之后就去世了,新教皇意大利籍的乌尔班六世被法籍占大多数的枢机团抵制。他们另选出法籍的克莱门七世,在阿维尼翁宣告为教皇。这样一来,出现了罗马和阿维尼翁两个教廷,1377到1417年这段时期史称“大分裂”(Great Schism)。

西方基督教世界的分裂,加上英法百年战争,让欧洲国家分别为罗马和阿维尼翁站队。神圣罗马帝国、丹麦、英格兰、佛兰德、匈牙利、爱尔兰(英格兰统治区)、葡萄牙、波兰-立陶宛、瑞典、挪威、威尼斯共和国和北意大利城市站在了罗马一边;法兰西、阿拉贡、卡斯蒂利亚-莱昂、塞浦路斯、勃艮第、萨伏伊、那不勒斯、苏格兰、欧文·格林杜尔所占据的威尔士公国地区则拥护阿维尼翁教廷。

到了1409年,两个阵营的大多数红衣主教都同意召开比萨大公会议,选出了第三位教皇亚历山大五世。但罗马和阿维尼翁的两个教皇都拒绝退位,这下又变成了三个教皇共立的局面。终于在1414年召开的康斯坦茨大公会议上,选举出各方一致认可的马丁五世取代三位教皇,结束了这一分裂局面。而1378年以后在阿维尼翁的教皇都被称为“对立教皇”(antipope)。

阿维尼翁圈子的艺术保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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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影响下的阿维尼翁教廷通过收取赋税和租金、接受献金和贿赂以及出售赎罪券积累了大量财富,并以腐败和奢华而臭名昭著。意大利诗人彼特拉克曾描绘过他1340年代参观阿维尼翁看到的奢华景象,到处是宴会、懒惰和腐化,连马匹都穿上黄金制成的衣服和马鞋。虽然彼特拉克在罗马的庇护下不免带有偏见,但这种奢靡和腐败也是不争的事实。

自然而然,巨大的财富也带来了其高级地位的象征——艺术。教廷的花名册上最多时有一千人之多,除了神职人员和行政高官,还有大批画家、诗人和音乐家。克莱门六世是最奢华的一位阿维尼翁教皇,他委约和购买了许多名贵的挂毯、绘画和书籍,宫殿里的壁画描绘的不是圣经或神迹,而是世俗的狩猎和垂钓。他还从法国北部雇佣了音乐家,连著名的菲利普·德·维特里都曾在工资名单上。阿维尼翁城里的两座小礼拜堂都有自己的唱诗班,有时多达40多人。繁复精致的多声部的弥撒、赞美诗和经文歌似乎都起源于阿维尼翁,以致教皇约翰二十二世曾下达敕令谴责这种精致配乐。

然而,目前留存的14世纪下半叶的阿维尼翁曲目,主要是多声部法语世俗歌曲,体裁为马肖发扬光大的固定形式(formes fixes):维勒莱(virelai)、叙事歌(ballade)和回旋歌(rondeau)。和马肖相对清晰简单的风格不同,阿维尼翁的特殊音乐风格更加精细复杂。阿维尼翁还影响了周边地区的贵族宫廷,从法国南部的贝里公爵让(1340-1416)和富瓦伯爵加斯东·费布斯(Gaston Fébus,1331-1391),到伊比利亚半岛阿拉贡王国的彼得四世(1335-1387)和约翰一世(1387-1396),甚至远到塞浦路斯的雅努斯国王(1374-1432)和米兰大公维斯孔蒂家族,这些都是著名的艺术保护人。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精微艺术

如今,这种14世纪晚期的以极端复杂的记谱和节奏为特征的音乐风格称为“精微艺术”(ars subtilior)。它的原意是“更微妙的艺术”,是1964年女音乐学家Ursula Günther提出来的风格标签,用来取代有些贬义的“矫饰主义”(mannerism)风格一词。

14世纪最大的音乐创新就是有量音乐(musica mensurabilis),这种可定量化的音乐是对非定量化的格列高利圣咏的一种反动,通过一种新的图形音符的记谱法,不但可以记录相对精确的音高(通过法国式的五线谱和意大利式的六线谱),还可以精确地记录音符时值和表征节奏。通过这种有量记谱法,作曲家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可以独立建构复调音乐作品,而不用依赖于预先设定好的模式。从短音符以降,各个层级的音符值都可以三分(完全的)或二分(不完全的)为更短的音符值,并通过不同组合来表现各种节奏的可能性。这种14世纪初产生的“新艺术”(ars nova)风格传遍了整个中世纪欧洲。14世纪下半叶存世不多的乐谱手稿也揭示了一种趋势,即作曲家想方设法穷尽这种记谱体系的可能性,并使歌词文本和音乐亲密无间地连接起来。

前面提到,表现这种精致复杂的“精微艺术”风格的音乐载体是马肖式的世俗歌曲,“精微艺术”作曲家们以这种形式为出发点,将音响、节奏和织体都推向了极致。特别是那种夸张、特异和刻意的节奏方面的复杂性,直到20世纪的斯特拉文斯基一代才在西方音乐中重新出现。

几乎与“大分裂”时期同时,“精微艺术”的发展可以分为三个连续的阶段。马肖之后的一代作曲家,德·朗德(De Landes)、弗朗西斯库斯(Franciscus)、格里马斯(Grimace)、莫林斯的皮埃尔(Pierre de Molins)、索拉热(Solage)、叙萨伊(Susay)和瓦扬(Vaillant)等人致力于扩大发展马肖的经典叙事歌风格,即固有的节奏和织体的灵活性。第二阶段的作曲家包括圣约翰的马特乌斯(Matheus de Sancto Johanne)、戈斯卡尔克(Goscalch)、哈斯普洛瓦(Hasprois)和奥利维耶(Olivier),他们将这种风格的自由和错综复杂华丽地扩展到它的巅峰,除了基础旋律对位声部的对位独立性的增长外,他们的作品还以令人激赏的调性和动机凝聚性而著称。马肖传统风格在屈维利耶(Cuvelier)、埃伊迪乌斯(Egidius)、约翰内斯·德·阿尔特·居里(Johannes de Alte Curie)、卡塞塔的菲利普斯(Philippusde Caserta)和特雷博尔(Trebor)的作品中最终瓦解,他们的音乐充满了奢华的微音符移位和意大利式的模进样式。最后一组作曲家包括桑莱克斯(Senleches)、罗德里库斯(Rodericus)和泰拉莫的扎卡拉(Zacara da Teramo),他们使用了繁复的节奏细分、移位、比例和经文歌式的手法,以及多种诵唱层次这些激进的方式。在第三阶段中,作曲家们故意采用一种简单的方法,达到对这种复杂性的一种反动,意大利式的甜美和抒情主义占了上风,并逐渐过渡到15世纪标志性的音乐风格。

“精微艺术”的核心资料源主要为三种抄本,即《尚蒂伊抄本》(Codex Chantilly)、《摩德纳抄本》(Modena Codex)和《雷纳抄本》(Codex Reina),它们之间存在一些共有的曲目,并都抄写于意大利的工作室,明显来自于同一种宫廷文化背景。另外,还有两种手稿相对外围一些,它们是《牛津手稿》和《都灵手稿》。在这些手稿中,《尚蒂伊抄本》(以下简称为《抄本》)是反映“精微艺术”风格的最典型的资料源。

《抄本》概述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抄本》现藏于法国瓦兹省尚蒂伊市尚蒂伊城堡的孔代博物馆,编号为MS 564。这部手稿由64张羊皮纸构成,尺寸为387×286毫米。原始手稿包括六个分册,但是第一分册在手稿完成后不久就丢失了。后五个分册标有编号13-72,第11和12页为博德·科尔迪耶(Baude Cordier)著名的用图形乐谱记录的两首回旋歌,它们是后来加到《抄本》中的。这两首科尔迪耶作品的乐谱为法国式五线谱,而其它所有音乐的乐谱均为红色墨水的意大利式六线谱。《抄本》记谱法属于最复杂的晚期“新艺术”记谱法,红色音符出现的频率和黑色音符一样高,有时还占主导地位,乐谱还包括各种有量记号和不常用的音符型。每个页面一般有十行谱线。文字用半哥特字体抄写,但有很多拼写错误。

从曲目上看,《抄本》应起源于法国西南部地区,是“精微艺术”风格的代表作,但是在意大利佛罗伦萨的工作室抄写的。《抄本》共有112首多声部作品,其中99首为法语世俗歌曲(共抄写100首,有两首重复),另外13首是等节奏经文歌。在固定形式歌曲中,70首叙事歌占大多数,其余为17首回旋歌和12首维勒莱。《抄本》中有74首作品是孤本,是音乐史的重要文献。《抄本》另一个显著特色是它包括了大量作曲家的名字,共有33个之多,但每个人的作品数都不多,有32首作品没有署名。桑莱克斯是《抄本》包含作品最多的作曲家,也仅有10首,而著名的马肖只有三首作品。这些作曲家包括博德·科尔迪耶、约翰内斯·奥库尔(Johannes Haucourt)、圣约翰的马特乌斯、彼得吕斯·法布里(Petrus Fabri)、桑莱克斯、瓦扬、索拉热、马肖、格里马斯、弗朗西斯库斯、特雷博尔、奥古斯蒂努斯(Augustinus)、圭多(Guido)、叙萨伊、约翰内斯·奥利维耶(Johannes Olivier)、卡塞塔的菲利普斯、加利奥特(Galiot)、哈斯普洛瓦、吉努斯(Guinus)、屈维利耶、戈斯卡尔克、塔扬迪耶(Taillandier)、萨里尼斯的伊姆贝尔(Hymbert de Salinis)、约翰内斯·切萨里斯(Johannes Cesaris)、罗德里库斯、梅鲁科的约翰内斯(Johannes de Meruco)、安德里厄(Andrieu)、莫林斯的皮埃尔、博莱(Borlet)、皮基尼(Pykini)、加西安·雷诺(Gacian Reyneau)、普西克斯的埃伊迪乌斯(Egidius of Pusiex)、菲利普·鲁瓦拉尔(Philippe Royllart)和阿拉尼斯(Alanus)。其中一些作曲家已经确定了身份,他们经常服务于富瓦公爵、贝里公爵、阿拉贡宫廷和阿维尼翁教廷。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抄本》的身世仍有不少谜团还未解开,目前的手稿学和文献证据仍显不足,根据仔细研读过《抄本》原件的学者E. R. Upton的研究,大致编年史如下。大约在14世纪末或15世纪初,某个意大利工作室将一份大型汇集法语(少量拉丁语)歌曲和经文歌的羊皮纸手稿列入抄写计划,并收集和组织了其中的音乐,计划至少包括了36张大幅上好的双开羊皮纸。之后,抄写者在打好格的纸张上先抄写文字,再抄写音乐,每个声部的起始处留好了描绘首字母的空间。然而,由于未知的原因,抄写者完成抄写任务之后,手稿没有交到绘图者手中,发生了某种事情永远中断了这项工作。在抄写者完成自己任务之后,整个手稿编上了页码,第一分册(第1至12页)与其余部分分开并丢失了。在15世纪1461年之前的某个时间,完成了《抄本》的目录,但没有包括科尔迪耶的两首作品。这两页科尔迪耶的作品是在目录完成后加到《抄本》中的,但何人何时所做未知。注明日期为1461年的题记告诉我们,先前的拥有者是Francesco d’Altobianco degli Alberti,并送给题记者Thomasso Spinelly。Francesco之前是否还有其他《抄本》拥有者,不得而知。从1461年到1861年,《抄本》的历史也不详。1861年,欧马勒公爵在佛罗伦萨从Pietro Bigazzi手中购得《抄本》,并赠送给尚蒂伊图书馆收藏。很可能之前400年中《抄本》一直保存在佛罗伦萨,如果不是Francesco早已拥有,那两页科尔迪耶的作品一定是在这段时间内和《抄本》有了一定的联系。《抄本》原始主体部分的磨损情况说明,在很长时间内手稿并不是绑订在一起的。在1900年尚蒂伊图书馆编目时,公爵声称《抄本》入手时是散页状态的,也是他绑订的。从外观上看,也不存在其它以前的缝孔。纵然不可能将《抄本》拆开验证,但很有可能1880年是手稿第一次修复并绑订的时间。

《抄本》中的作曲家和音乐

《抄本》中包含的多位作曲家,基本上都是马肖下一代的北方人。从文献和他们的传记信息来看,他们和许多著名的历史人物有着密切的或隐含的联系。法国国王的圈子包括法王查理五世、他的兄弟亲王贝里公爵让、安茹公爵路易和法国骑士统帅贝特朗·杜·盖克兰的兄弟。阿维尼翁教廷的圈子包括阿维尼翁教皇、富瓦伯爵加斯东·费布斯、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和阿拉贡的约翰一世和埃莉诺拉。

《抄本》中的很多音乐,特别是叙事歌和经文歌,是献给这些音乐保护人的,或歌功颂德,或庆祝典礼和纪念日。例如,索拉热的叙事歌《如果不是高贵》(S'aincy estoit)就是称颂《抄本》可能的委约人之一的贝里公爵让的颂歌。在这首作品的第二行,明显地出现了贝里公爵的名字,叠句中还把他称作“世界之花”。索拉热在和声和节奏上使用了极端的方式强调主题,有时反而让人很难把握住他的最终目的。这首歌曲可能作于1389年,15年之后,公爵委约了另一部著名的抄本《时祷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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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有谜一样的名字的索拉热,很可能是含义为“安慰”(solace)的假名,也可能来自奥弗涅地区无数叫做“苏拉热”(Soulages)的小村庄。他是《抄本》中包含作品最多的作曲家,有10首歌曲归于他的名下。即使不能确定他的名字,从他留存的音乐中也可以发现他受到著名的爱书人和音乐鉴赏家贝里公爵让的保护。另外两首歌曲《在爱的果园中》(En l'amoureux vergier)和《非常高贵的心》(Tres gentilcuer)也和公爵有关,前者是为1389年公爵和布洛涅的让娜的婚礼而作的,后者的结尾使用了和《如果不是高贵》一样的叠句“世界之花”,也暗示它也是为公爵而作的。《卡莱克斯通,她是一名凡间女子》(Calextone qui fut)和《女性的酮体》(Corps femenin)暗指某个凯瑟琳的婚礼,很可能是指法王查理五世的妹妹凯瑟琳,她在1386年嫁给了贝里公爵的儿子,也可能是指1393年出生的勃艮第公爵菲利普的孙女凯瑟琳。《我看见许多人费尽心力》(Pluseurs gens)中的名字“Jaquete”的双关语可能是指菲利普的另一个孙女杰奎琳,她在1403年和王太子订婚。《阿俄恩山》(Le mont Äon)中提到了希腊神话里的太阳神菲比斯“Phebus”(即阿波罗),很可能暗指富瓦公爵加斯东·费布斯。回旋歌《吸烟者吞云吐雾》(Fumeux fume)的主题和法国皇室有关,这里提到了马肖学生厄斯塔什·德尚(Eustache Deschamps)关于吸烟者(fumeur)协会的一系列诗歌,而德尚为奥尔良公爵路易服务。1389年,路易和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的女儿结婚,维勒莱《在梦中,我由衷地喜悦》(Joieux de cuer)就是为婚礼而作的。

通过风格分析,索拉热作品应该属于14世纪最后25年和15世纪早期。叙事歌中的双韵、与更大的音乐段落关联的动机重复及变奏都是这一时期典型的结构特征。确定的动机,例如在半终止式中使用的具有表现力的倚音,是索拉热的旋律特征。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他经常使用模进和不同寻常的低音音区。尽管模进式的重复在同时代其他作曲家的歌曲中也比较常见,索拉热更是发挥到极致。很可能索拉热为具有特殊表演能力的歌手创作了这些歌曲。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特雷博尔活跃于约1380至1400年,很可能也是法国人。他的名字似乎也是假名,倒过来就是“罗贝尔”(Robert)。《抄本》中有六首法语叙事歌归于他的名下,这也让他成为索拉热之后提到名字次数最多的作曲家之一。有四首叙事歌的歌词和南欧宫廷相关。《我在那里安睡时出现了幻象》(En seumeillant m’avint une vision)是关于阿拉贡人远征撒丁岛的,可以确定创作时间在1388-9年。《如果尤利乌斯·凯撒、罗兰和亚瑟王》(Se July Cesar,Rolant et roy Artus)是献给富瓦公爵加斯东·费布斯的,而《如果亚历山大和赫克托耳还活着》(SeAlixandre et Hector fussent en vie)是向加斯东的侄子和继承人马蒂厄致敬的作品,创作日期很可能是1393年。《五月,一颗年轻的心坠入爱河》(Quant joyne cuer enmay est amoureux)赞美了一位强有力的国王,叠句中特意强调他的纹章是红色和金色的。这位国王的可能候选人是纳瓦拉的查理三世(1387-1425年在位)或阿拉贡的胡安一世(1387-96年在位)。歌词中提到“五月木星驻于双子星的宫殿中”,这一天文现象每12年发生一次,在这段时期应该是1384、1396和1408年,所以胡安一世很可能不是候选人。这首歌也可能是写给胡安的弟弟和继承人马丁的,有文献记载马丁的小礼拜堂的歌手中有一位“Johan Trebol”,但也不能确定就是特雷博尔。

很明显,特雷博尔和法国宫廷及阿维尼翁教廷的文学和音乐圈子很熟,他的两首歌曲的歌词体现了当时流行的引用惯例。《我在那里安睡时出现了幻象》的叠句在德尚的两首诗歌中出现过,《抄本》中一首安德里厄的歌曲也引用了其中一首。《美丽的蜀葵,高贵的花》(Passerose de beaute reveals)和三首无名氏的回旋歌在歌词上有关联,叠句等同于格里马斯的《我内心深处》(Dedens mon cuer)的叠句。特雷博尔的《美丽的蜀葵,高贵的花》和阿维尼翁作曲家埃伊迪乌斯的叙事歌《玫瑰和百合》(Rose et lis)也都是为1389年贝里公爵让和布洛涅的让娜的婚礼而作的。《唉!可怜我睡得那么香》(Helas! pitié envers moy dort si fort)旋律优美,技术精湛,是“精微艺术”风格的标准判据作品。

和埃伊迪乌斯及索拉热类似,特雷博尔也使用了不常用的低音音区,还经常使用旋律和节奏模进。特雷博尔的旋律风格经常比较生硬。他还使用一些移位的切分,这也是“精微艺术”风格的标志之一。这种技术就是通过插入一个或多个三分性完全单位将另一个三分性完全单位分割开来,而相对于其它声部来说,就会从其正常位置偏移一个或两个音符。特雷博尔还通过持续和弦的方法在叠句中达到强调的修辞效果。另外,他还在歌曲主要段落的首尾都使用同样的材料单位,这也是那一代作曲家的典型特色。

桑莱克斯,又一位法国作曲家,他的名字还写做Senlechos或Selesses等变体,他可能来自法国西北部加莱海峡省的桑莱克(Senlecques)。根据阿拉贡档案,他1382年服务于卡斯蒂利亚的埃莉诺。同年九月,埃莉诺去世,桑莱克斯为她写了一首著名的叙事歌《让我们离开这里》(Fuions de ci)。之后,他作为一名竖琴演奏家服务于阿拉贡红衣主教卢纳的佩德罗(后来的教皇本笃十三世)。1395年,本笃十三世授予他在图尔的圣马丁的牧师职位,但他的工作并不是小礼拜堂的歌手,而仍像游吟诗人一样。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桑莱克斯的作品包括一些“精微艺术”记谱法上最为复杂的示例。最令人感兴趣的也是最难的那首是《旋律的竖琴》(La harpe de melodie)。这首维勒莱由两个带有不规则卡农的上方声部和一个自由但无歌词的基础旋律声部组成。在《抄本》中,这首歌是用常规乐谱记录的,但在现存于芝加哥的一个手稿中(US-Cn 54.1),它写在一个竖琴形的乐谱上,使用这种独特的记谱方式代表了作曲家的本来意图是用竖琴伴奏。手稿中还附带一首回旋诗,解释了如何表演这首歌:谱线代表竖琴弦,音符并非像通常乐谱那样写在线间上,而是展现了一种竖琴符号谱。桑莱克斯使用了大量特殊形状的符干朝下的音符,引入3:2和4:3比例的短小音型。这些节奏型具有典型的“精微艺术”风格特征。

图形乐谱之谜

《抄本》中最经常被复制并出现在各种媒体中的图片,不是原始主体部分的任何一曲,而是科尔迪耶的两首歌曲的图形乐谱。回旋歌《美丽,善良,聪明》(Belle,bonne,sage)记录在心形乐谱上,而另一首回旋歌《我通过罗盘作曲》(Tout par compas)的乐谱则是像罗盘一样的环形,同一页的四个角上还有四个圆环,左上角的一个是这首回旋歌的其它文本和演唱指示,另外三个是其它三首回旋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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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善良,聪明》是一首简朴流畅的作品,很可能受到15世纪初意大利风格的影响,控制过度的繁复,使用甜美的旋律线条和三个声部之间的模仿。这首歌是科尔迪耶最为迷人的歌曲之一。不过,这首歌的知名度几乎完全出自于它的心形乐谱,从其歌词“我为你写了一首新歌作为礼物”来看,作曲家将自己的心连同这首“新歌”作为礼物送给心上人是比较合理的推测。这首诗的前四行还以藏头诗的形式包含了诗人的名字“Bau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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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通过罗盘作曲》很像意大利的猎歌,在自由的基础旋律声部上是两个卡农声部,其歌词文本是一个三行的回旋诗叠句。文本和作品的长度(罗盘的一圈有33个中拍)是完美的象征。 “Tout par compas”这一句也有多重含义:完全成比例的;在一个环形中;使用一个罗盘。这首歌在歌唱声部中展示了一系列比例变化,用有量记号标记。“环形”当然是指乐谱的形状。在环形谱线中间有一个明显的孔,显然画的是一个作为测量工具的罗盘。这样,歌曲起始的这一句同时指明了音乐创作手法、乐谱设计和设计使用的技术。

科尔迪耶的图形乐谱歌曲的意义在于,让音乐记谱法远远超出其作为音乐仆人的自然局限性,而成为自己的主人、自身的目标和斗智的竞技场。在这样一个舞台上,作曲家、表演者和抄谱者相遇在一起。这在欧洲历史上第一次预示了作曲家作为一种代表音乐意义的具有自我意识和创造力的人,音乐创作也作为一种具有创造性的工作。

有的学者认为博德·科尔迪耶就是勃艮第公爵“无畏者”菲利普的一位竖琴师和贴身侍从博德·弗雷内尔(Baude Fresnel),但通过档案和音乐风格分析,这种说法已被严重质疑。还有人说图形乐谱为科尔迪耶亲笔所做,但根据手稿学分析,图形乐谱抄写者和后来在桑莱克斯一些作品上标注“Senleches”的人是同一人,从手稿编年史证据上来看,科尔迪耶不可能是参与《抄本》抄写的人。科尔迪耶的两首歌曲是分别抄在单独的羊皮纸上的,也是同一个抄写者的手笔。它们很可能是在抄写《抄本》原始主体部分的同时完成的,但没有包括在《抄本》的计划中。这两张散页在《抄本》目录完成时并没有加入到手稿中。也没有迹象表明15世纪的《抄本》主人Francesco拥有这两张散页。文件中首次提到科尔迪耶作品是在1861年,那时它们还没有粘在一起,很可能在1880年《抄本》最后完成时才绑订的。

录音精选

《抄本》的曲目丰富多彩,又极具挑战性,因此受到了中世纪音乐表演者的广泛关注。收录《抄本》曲目较多的是Crawford Young和Ferrara Ensemble的录音合集(“Figures of Harmony”,Arcana 382,2015,4CD)。这个合集包括了该团之前录制的四张专辑,主要集中于为米兰公爵吉安·加莱亚佐·维斯孔蒂和贝里公爵让创作的歌曲,另外还有特雷博尔和其它“精微艺术”抄本中的一些作品。该团特别专注于14世纪世俗歌曲,演绎方式比较直截了当,但技巧高超,完美地表现了“精微艺术”的精髓。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另一个团体Tetraktys正在致力于《抄本》全集的录音,目前已经出了三种(Etcetera “Olive Music”KTC 1900,1905,1917),包括了《抄本》中最著名的一些歌曲,桑莱克斯、索拉热和科尔迪耶等人的代表作都收录其中。该团演绎相对流畅,可听性很高。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Marcel Pérès和Ensemble Organum的版本(Harmonia Mundi “musique d'abord” HMA 901252,1987)录音年代较早,采用的译写谱存在一些问题,而且很多曲目没有用通常的器乐伴奏,而是完全人声演绎,有些像经文歌的风格。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Ensemble Project Ars Nova的版本(New Albion 021,1989)是笔者比较喜欢的单张专辑。该团采用歌唱声部为人声,基础旋律及其对位声部为器乐的演绎方式,非常符合14世纪法语世俗歌曲的标准。这个版本包括科尔迪耶著名的图形乐谱歌曲,十分优美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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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ter和Timothy Davies兄弟指挥The Medieval Ensemble of London的经典版本(“CeDiabolic Chant”,Decca L'Oiseau-Lyre 475 9119,2007)比较受学者推崇,收录了桑莱克斯的主要作品,不可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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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收集索拉热的全部10首《抄本》曲目,那么Gothic Voices的版本(“The Unknown Lover”,Avie 2089,2006)是最佳选择。这张专辑还收录了马肖的歌曲。Gothic Voices的每一张专辑都有新颖的主题,考证扎实,学术价值很高,代表着最新的中世纪表演实践成果。

14世纪晚期的先锋派音乐:“精微艺术”代表作品集《尚蒂伊抄本》


《尚蒂伊抄本》是14世纪晚期 “精微艺术”的代表作品集,阿维尼翁教廷圈子的艺术保护人支持了这种繁复精致的艺术形式。“精微艺术”这种极端先锋性、夸张的想象力和“多媒体”展示,只有20世纪的现代派音乐才能与之媲美。

(原载于三联《爱乐》杂志202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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