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日報·文章有命

按:文章原發《光明日報》2016年12月23日第16版。

忝列大學教席講授寫作,內心總有一絲不安。以我之見,寫作作為一門課程便是示人門徑與取法,無奈古今中外講寫作能成功者鮮有先例。近代以來,最為人熟知的莫過於沈從文於西南聯大開講寫作,培養了汪曾祺。仔細思量,似乎也不能說沈從文培養了汪曾祺,實在是倆人的遇合罷了。一個自學寫作成功的小說家,一個有心創作的青年人。實在說不上誰培養了誰。天底下的事機緣往往很重要。

清人章學誠說,文章的事可教的是規矩方圓,不可教的是心營意造。若是告訴學生一些基本寫作技巧,這倒可行,但也只是可以而已。無論培養還是機械複製,都不能脫掉“文章”二字。

講文章做法,你必須做減法,想想如何言說,當然最好是化約,集中,簡單。最方便的路徑是多舉案例,讓學者有眼前此路可通之感,但事先卻是培養感覺要緊。眼下的學生大有感覺鈍化之傾向,對於紙上文字普遍無靈敏的嗅覺。正經深入文章的堂奧不感興趣,細究其原因,除了應試教育作祟,把胃口弄壞了,還是不願動腦筋琢磨問題。記得於課堂講解陳寅恪1938年6月作於蒙自的《南湖即景》:

景物居然似舊京,

荷花海子憶昇平。

橋邊鬢影還明滅,

樓外笙歌雜醉酲。

南渡自應思往事,

北歸端恐待來生。

黃河難塞黃金盡,

日暮人間幾萬程。

此詩情緒低沉,用典深邃,寄寓無限感慨,瞭解陳寅恪生平者,更增悲感與惋惜。學生的回答著實令人意外,一學生解讀“南渡”乃陳寅恪泛舟江上划船之意,“北歸”則往回繼續劃。令全班捧腹而笑。看她眉心緊縮、認真思考的神態,我知道她是真不知道。忽然明白講寫作必須從根脈出發,所謂根脈,便是一篇篇作品,將其前後語脈,細細梳理,寧可緩而不可急,最好的狀態是恢復聽者顯得遲鈍的語言嗅覺。曾以胡適的《蝴蝶》講述語言問題,詩如下:

兩個黃蝴蝶,雙雙飛上天。不知為什麼,一個忽飛還。

剩下那一個,孤單怪可憐。也無心上天,天上太孤單。

學生對此詩展開熱烈討論,歸納而言無外乎幼稚、淺白甚至無聊,有一女生甚至抨擊此詩囉唆重複,大有改詩之意,只見其沉吟片刻,將最後一句變為“只能原地轉”,仔細咂摸,確實要比百年前的原作妥當,甚至還工穩了。因此我常反思,學生也許是無辜的,他們不是不能品鑑,缺的是引子,如果細意引導,效果則大不一樣。

一個週期的寫作學下來,所舉文章不可謂不多,但絕大多數都在淹沒之列,不是文章本身不好。以年代論,並非久遠,民國作品居多。以潘光旦《小青之分析》而言,此書相當具有趣味,雖然是一本學術書,但論述對象、論證過程乃至結論充滿樂趣。講堂之上娓娓道來,頗望有人於閒暇之際好好讀讀,然而沒有。但我並非失望,只是琢磨文章是否有如人一樣,是有一番命運遭際的。有的文章便是命好,無須大力宣揚,自然有人趨之若鶩,燦燦然讀之。有的文章命蹇,即使確實為一篇好文章,無奈罕有人讀。但這所謂“命”也,莫非就是時運不濟,命途多舛之意?難不成哪一天鹹魚翻身,成為傳世名作?這實在不好說。

文章的命有時也講天時地利人和。深埋舊紙堆中,無人發現,一是標準問題,二是價值問題。人總好設定種種標的衡情度物,文章也不例外。千年前的劉勰感嘆,知音其難哉。知音的出現無非等著拍案驚奇的那一刻。這也是陳寅恪深深喟嘆痛哭古人,留贈來者之意。我常想,如果不是有課堂,有研究所,是不是更有海量的文章進入命短的行列。文章的命或許也如人一樣,人壽有長短,都是一段命,過完保質期,便是行將就木的結果。常說人要活得精彩,那麼文章又如何精彩?秉著本心去寫,放心去做,最低程度是對得起文心,如果有野心要成大塊文章,則非己力可控。看來文章有命,富貴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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