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小人物的離去:連續8天告病危,遲遲找不到床位

一個小人物的離去:連續8天告病危,遲遲找不到床位

林紅軍留在小賣部門口的椅子

鄱陽街18號的商店,拉下了藍色捲簾門。

在起於武漢的新冠肺炎疫情裡,這家位於武漢市中心醫院南京路院區後門附近的副食商店失去了老闆,老闆娘也進了醫院。

在武漢市中心醫院疼痛科主任蔡毅一篇引人關注的悼文裡,店主的名字是“林君”。這也是他的微信暱稱。其實,他叫林紅軍,一個被所有受訪者公認的普通人。

他感染後遲遲找不到床位,家屬為他發佈過一次求助信息,被淹沒在逾20億閱讀量的“肺炎患者求助”微博超話裡。

他去世後,醫生蔡毅發出的紀念他的微博,有幾十萬人轉發、評論、點贊。

林紅軍是1月23日那天開始發燒的,去醫院最初的診斷是普通發燒。

“醫院就給他打了一針,讓他回去了,說在醫院裡怕交叉感染,回去自己隔離就好了。”林紅軍的一位家屬說,那段日子裡林紅軍回到他的副食商店,把自己關了起來。春節前,他還特意打電話提醒家屬注意防護。1月20日,國家衛生健康委高級別專家組介紹,這種肺炎存在“人傳人”的現象。

同在鄱陽街開商店的胡正榮(化名)最近見到的,只是他每天來送飯的妻子。“一個人在裡面睡著。”胡正榮告訴記者,他也是從林妻那裡得知林紅軍感染。

1月31日早上,前去送飯的妻子發現林紅軍昏迷,呼吸困難,但120派不出車,只好去商店對面的醫院急診求助。“急診室拿輪椅過來拖過去的,他走不動了。”胡正榮說。

肺部CT診斷報告單顯示:這個49歲的男人,臨床診斷為呼吸道感染、肺部感染,雙肺可見瀰漫磨玻璃片狀模糊影,雙肺多發斑片狀感染病灶,雙側胸腔少量積液。一位重症科醫生看過片子後判斷病情比較重,需要密切監護,有可能需要氣管插管,插管了儘可能住進重症監護病房。

從那時起,漫長的等待就開始了。妻子在醫院陪他,親戚每天把飯送到醫院門口。

家人先去社區排隊,等待住進定點醫院。林紅軍的家屬告訴記者,從1月31日起,林紅軍一直躺在南京路院區裡臨時設置的病床上。那時,這裡並非新冠肺炎患者救治的定點醫院。

2月2日,醫生口頭告知了家屬核酸檢測結果:陽性。家人四處求助,給衛健委、市長熱線、區疫情防控指揮部、社區打電話,希望幫忙聯繫住院,也有志願者聯繫他們,但很多天都沒有進展。

從2月1日起,醫院開具的門診病歷上,連續8天“告病危”。2月7日的門診病歷上寫著:“患者目前重症病毒性肺炎,需要住院治療,但請相關科室會診,均表示暫無床位,暫於我院留觀室就診。今日繼續告病危。”

回憶起這些,那位家屬聲音低沉下來:“最後找到床位了,但是他情況太危重了,剛轉院過去就……”

2月9日早上,武漢市中心醫院後湖院區給林紅軍的妻子打來電話說“有一個床位給他”時,林紅軍已確診第九天,這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同樣在等待中度過。

疫情來得太急,而排隊者太多。家屬一直在試圖聯繫120急救車,志願者也在幫忙,希望儘快把他送去。當晚7點多,120急救車來了。林紅軍直接被送入搶救室,醫生讓家屬在外面等,等來的是死亡通知單。

一位認識林紅軍20多年的朋友,最後一次見他是在1月21日左右。她記得從林紅軍門口路過的時候,看到他戴著兩層口罩。她得知林紅軍去世的消息則是在微博上,看到了蔡毅醫生的悼文。

醫生蔡毅是在林紅軍去世兩天之後才知道“林君”走了。他想起來,不久之前醫院麻醉科老主任打電話說了“林君”的病情,問他有沒有床,被他婉拒。“這次疫情,老主任知道我難做,這是他第一次為要床位向我開口,我當時實在沒床位了。”

蔡毅本以為年輕的林紅軍能夠扛過去,但沒想到兩天之後,“走在我們醫院急診留觀室,雙肺,全白。”

蔡毅打過電話去問急診留觀室的同事,“他們說也沒辦法,發展太快了,除非有ECMO(人工膜肺),也許才有一線生機。”但是在武漢市中心醫院,加上“化緣”來的一臺,全院也只有兩臺ECMO。

“李文亮(醫生)走了,同濟醫院林正斌(醫生)走了,全國皆知,一個小賣部老闆走了……誰又知道?”在悼文裡蔡毅寫道:“我們都是小人物,在這場疫情的洗禮下,默默地付出,默默地承受著生離死別。”

他感謝了這位總是給大家送貨、而多數人並不熟悉的店主。“很多這樣的小人物,在我們身邊,不那麼起眼,突然,沒了,我們才發現,他在我們生命中,是那麼重要。”

醫院一位工作7年的護士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去過他的小賣店。直到看過小賣店的照片,她才意識到,那是鄱陽街上自己最常去的一家,但她去的時候,見到的大多是林紅軍溫和的妻子。

林紅軍去世後,一兩天內,他妻子也確診了,2月12日住進了醫院,所幸入院比較及時,病情穩定。他的事情,家屬一直瞞著他年邁的父母。家屬默默刪掉了互聯網上關於他的那條求助信息。

這位護士能夠說出小賣店進門位置是礦泉水,最左邊是麵包、糕點、巧克力,中間是衛生紙、牙刷、衛生巾等生活用品,以及各種飲料。但她說,不記得最後一次見林紅軍是什麼時候,印象裡每次見到的總是一個笑眯眯的男人,扛著東西送到科室,然後匆匆離去。

多年以來,她並未太在意這樣一個人的存在,只是值夜班時,肚子餓了就會走進林紅軍的小賣店,買點兒麵包和飲料。

胡正榮也是從網上得知林紅軍去世了。他和林紅軍在這條街共存了至少20年,雖然是同業競爭,但沒鬧過矛盾。鄱陽街沒什麼大的變化,他們日子也乏善可陳。每天就是奔波,進貨,賣貨,送貨,其餘的時間,看店,吃飯,睡覺。“很乏味的,平凡的人就做平凡的事情,老百姓就是這種生活。”

他知道林紅軍一直住不上院,但也幫不上什麼忙:“現在有100張床位,有1000個人要住,你說怎麼辦?”

“如果不是這麼密集的接觸,他老婆也不會感染的。”戴著口罩,站在小賣店裡,胡正榮說:“總要有個人照顧他,明擺著會被感染,但是沒得選擇。”

胡正榮仍把小賣店開著,雖然新冠肺炎疫情依然在武漢肆虐,但他沒有其他選擇:“我們必須拿時間來換收入。開門起碼家裡還透氣一些。”他從郊縣搬到武漢20多年,一家人就住在小賣店後身,“這就是我的家,有廚房、廁所和床”。

林紅軍也一樣,小賣店後身有廚房、廁所和床,他的全部生活。

在如今的鄱陽街18號,緊閉的藍色捲簾門前,仍然擺著一張木色的靠椅。那是林紅軍平時放在門前的,供走累的過路者休息。就在春節之前,這條街上的商店招牌還統一更新過。林紅軍的店名裡有他孩子的名字。新招牌已經掛了上去。來源:中國青年報 冰點週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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