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查記者自述:穿山甲的真實處境

2 月 7 日,華南農業大學宣佈,穿山甲是新型冠狀病毒潛在的中間宿主。

在 2 月 15 日世界穿山甲日來臨之際,我們製作了這期特別節目,來跟你說說穿山甲的真實處境

今天故事的講述者徐佳鳴是一個生活在廣州的記者,他曾經在南都週刊等媒體工作過。2019 年,他加入全球環境報道聯盟,與來自亞洲和非洲的三十多個記者一道,深入調查了穿山甲的非法貿易鏈。

調查記者自述:穿山甲的真實處境


■ 野生動物專家估計,十分之九的穿山甲走私並未被發現。 圖片/蔡耀徵,臺灣報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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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乳」的穿山甲

我是北方人,我在北方生活的時候從沒聽說有誰要吃穿山甲,或者說大家完全沒有這方面的知識。我現在已經在廣州生活六年了,我聽說廣東這邊有一些吃野味的習俗,穿山甲就是其中的一個野味。

我想應該有一些人可能還是會相信吃穿山甲是有好處的,認為它可以治某些病。

大家都會用一個詞——它很「補」。

中醫認為,穿山甲有挖掘或者掘地的習慣,以形補形,所以穿山甲就有幫人疏通或打通的功效。比如說,穿山甲在中藥裡面的一個藥用就是「通乳」。媽媽生了小孩之後如果沒有足夠的奶水,很多人相信穿山甲和豬腳之類的一起煲可以通乳。

這個中醫的理論有特別大的爭議。很多專家和動物保護機構都出來向公眾做過科普,指出穿山甲的鱗片結構主要是蛋白質,它和人類的指甲、毛髮的組織是一樣的,並沒有什麼神效。

我在飯桌上聽人提起,有人很喜歡吃穿山甲。我想這種心理也就是有面子,好炫耀,展示我吃到一個很貴、很稀罕的東西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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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州動物園的救護經歷

在 6 月份開會之前,我在廣州做了一些採訪。在中國做穿山甲保護,大家都繞不開一個 NGO——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簡稱中國綠髮會)。

中國綠髮會是野保和動保領域很重要的一個 NGO,有很強的半官方背景,所以他們比較敢做。在野保領域,穿山甲保護也是他們很重要的一個項目。

當時我跟他們接觸,知道他們在廣州剛好有救護行動。廣州海關罰沒了一些穿山甲,他們正在嘗試去救護、去野放。這也是他們第一次嘗試野放,最後並沒有成功。

去年 4 月底左右,我在廣州、清遠前後一共見了 3 次穿山甲。

因為穿山甲是被解救出來的,當我見到這幾隻穿山甲的時候,它們是奄奄一息的,那個狀態是很可憐。我白天的時候去看,他們是不會動的,基本上就蜷縮在角落裡面,看起來也很髒,身上有泥巴,又不活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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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山甲被送回廣東省林業局下屬救護中心前留下眼淚。 圖片/張思遠,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與綠色發展基金會

綠髮會做穿山甲專項的工作人員 Sophia 被媒體稱作「穿山甲女孩」,她一個人從北京來到廣州。

Sophia 要自己給穿山甲做飯,買雞蛋來煮,再把蛋黃打出來,還要請雲南的志願者給她寄一些螞蟻。我們會幫她去挑那些已經凍成冰疙瘩的螞蟻。從動物園的冰箱拿出來後,要把裡面的樹枝、塑料都揀出來,然後把螞蟻挑出來,和雞蛋那些打在一起,打成糊,就好像一碗芝麻糊一樣,給穿山甲吃。

穿山甲基本上是隻吃螞蟻的,而且有很多穿山甲只吃白蟻,而白蟻就更難找了。所以養穿山甲是很難,而且很貴的。要找到滿足穿山甲食量的螞蟻很不容易,因為一隻健康的穿山甲至少可以吃一畝山的白蟻這樣的害蟲,它在生態系統中,也有自己的價值。

跟人類一樣,穿山甲一年只生一胎,也很膽小。所以穿山甲就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瀕危野生動物,而且它還是哺乳動物,有感情,會流眼淚。

對我來說,其實更深的一個印象是我們救護的條件很一般。廣州動物園已經是華南地區比較好的動物園了,但是我們也沒有專門收留穿山甲的場所,而是把它放在養蜥蜴的房間。因為蜥蜴喜歡那種陳腐、陰暗的環境,所以整一排的籠舍也比較臭。

後來得知園方也做了些改造的工作,以後可能還會打交道

我們第二天去的時候,就發現穿山甲身上有蜱蟲,因為會被蜱蟲咬,工作人員就需要幫它除蟲。他們用藥水噴到穿山甲的身上,蜱蟲才會掉,噴的過程中穿山甲就會抖,發出啜泣的聲音,給人感覺很可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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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是穿山甲消費國

2014 年 7 月,由倫敦動物學會主持的 IUCN 紅色名錄物種存續委員會穿山甲專門小組,把中華穿山甲及馬來穿山甲的保護級別提升至「極危」。全部 8 個物種均面臨絕種威脅。而且他們發出警告,說穿山甲是目前全世界最常被走私買賣的哺乳類動物。

經過一些基本的研究,我們發現那些穿山甲的走私買賣最後都流向了中國,中國是一個絕對的穿山甲消費國。越南的買賣量僅次於中國,但很多穿山甲即使到了越南,最終也是為了轉運到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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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橫跨亞非的走私路線圖,據信,穿山甲的需求主要來自中國。數據:尼泊爾時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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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見各國記者

做完基本的研究,寫了一個國別報告之後,在 6 月初我和全球環境報道聯盟的所有記者見了一個面,商討下面的調查方向。

我們做新聞行業的感受,是中國記者和外國記者之間的這種跨國合作挺不容易的。外國記者對中國都會有一些誤解或者偏見之類的東西。

他們好像覺得中國採訪會很難,有一些數據會很難拿到,會很可怕。其實也沒有那麼糟糕,中國有一個很公開的法庭的數據,其實很多國家是沒有的。

那次會議上,大家確定最終要出一個穿山甲走私貿易的全球報告,基本上是每個記者負責在自己的國家去調查。不過最後,所有的記者都把期待投向了我,因為大家知道穿山甲的流向最終是中國,大家希望我能解釋中國消費穿山甲的實際情況到底是什麼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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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香港海關緝獲的用錫箔紙包裹的 110 公斤穿山甲鱗片,兩名廣西女子試圖從香港走私到澳門。圖片/香港海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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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市場的「吃」和「藥用」

我要解答的主要問題:中國到底是怎麼用穿山甲?中國人到底是不是那麼愛吃?中國的藥廠是不是那麼瘋狂?中國實際情況是怎麼樣的?

所以我主要去解答「吃」和「藥用」這兩個方面。

就在開會之後,我和一些做野保的志願者一起在廣州附近去做食用的調查。

那些志願者是非常有經驗的中年人,很會和販子打交道。但即使和他們配合,我們也發現即便在廣州這樣一個很喜歡吃野味的地方,穿山甲已經不是那麼容易吃到了。因為這很明確是違法的行為,如果被舉報警察是真的會來抓你的。

當然,也跟這兩年反腐的大背景有關係。因為穿山甲非常貴,基本上就是當官的和有錢人在吃的,吃一次穿山甲大概要一萬元左右。所以這兩年吃的情況還是有的,但是比之前會少很多,市場也小很多。

然後,我們就要去回答「藥用」的部分。中國到底用了多少穿山甲在藥上面?

其實中國關於穿山甲最大的一個法律漏洞,就是中藥。穿山甲的入藥在中國是合法的。我們國家遵守國際條約,對於穿山甲不能貿易、不能把它烹飪、賣錢,這些都是不行的。但是穿山甲的藥用是合法,中國有大概六、七十種藥是要用到穿山甲的。

在中國,買到合法藥用的穿山甲鱗片是很容易的。我們在廣州、佛山、汕頭、廣西、南寧等幾個城市,都可以找到藥店,買到合法的穿山甲鱗片。它的價格大概在 7 塊錢到 10 塊錢一克,是一個比較貴的中藥了。

其實在 2015 年之前,我們國家林業系統有這樣一個說法,說中國有一個庫存系統,我們所有合法用的穿山甲批文,都是來自於庫存系統,一年的量大概是 25 噸左右,這個量應該是遠遠不夠中國市場的需求的。

因為中國會經常發現十幾噸的走私案例。一方面走私需求那麼大,但一方面每年只批 25 噸,而且 2015 年之後數據不公開。

這也是中國綠髮會一直在打的一個點,要求政府信息公開。他們公開地去寫訴狀或者是寫申請報告,但都沒有得到答覆。所以這是一個非常大的漏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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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汕頭一家藥店販賣無合法標籤的穿山甲鱗片,價格是6元人民幣每克,銷售人員稱穿山甲鱗片利於通乳。圖片/全球環境報道聯盟

所以中國有庫存,但我們的庫存量多少是不公開的,這裡面就有兩個問題:

1. 我們罰沒和查獲的東西是不是會流入合法市場?

2. 合法市場的量和它的普遍程度到底是怎麼樣的?

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就是中國的藥廠的情況大概怎麼樣。這方面,中國綠髮會有一個比較好的報告,在前兩年他們有一箇中國合法使用的國藥準字中有穿山甲成分的名單。查這個應該是不難的,甚至銷量,公眾都應該可以查詢到。但是我用了挺多數據庫,沒有查到 2019 年穿山甲的數據情況,所以只能依靠 2016 年的表格。

我們對了一下,表格裡面多數藥還是存在的。這其中大概有兩、三家藥廠是在廣東的,所以我們就去了這幾家工廠。

很幸運,我們在其中一家工廠碰到了採購的主管之一。他非常信任我們,給我們看了他手裡一個來自天津的批文,一個廣東的工廠用的是天津的批文,用量是 800 公斤。他告訴我,這個量是很小的。

因為它也不是什麼特別大的廠,這樣的廠一個月左右就會用到 800 公斤的話,我們 25 噸的量是經不起推敲的。

我們通過採訪和暗訪得到的一個線索,也許可以回答中國在「藥用」這一塊可能是存在比較明顯的值得去監督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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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甸調查

因為中國本土的中華穿山甲瀕臨滅絕,已經很難覓到蹤影,所以現在在中國能買到的穿山甲和鱗片一般是從東南亞或者非洲走私過來的。

根據這次我們非洲記者的調查發現,來自中國的購買者已經深入到非洲的村子裡去直接收購穿山甲了。

在這次的調查過程中,除了國內,我還在當地記者的配合下,暗訪了越南和緬甸的交易鏈條。其中緬甸的見聞最讓我印象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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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記者的秘密調查中,從網絡野生動物販子那裡救出了穿山甲。穿山甲後來由馬來西亞野生動物部和國家公園半島釋放到叢林中。圖片/全球環境報道聯盟

緬甸的行程是去年 11 月 14 日到 12 月 12 日。

緬甸人對中國人的印象不太好,因為他們覺得中國是一個拿走緬甸資源的國家。中國是向他們索取很多的一個國家,雖然中國也付錢,但這些錢不一定會受益到每個普通人。因為緬甸是軍政府,很多地方還是不透明、不公開,所以普通人或者我接觸到的一些人,他們會對中國人會有這樣的想法。

在緬甸,我一開始採訪就是通過打入華人圈子的形式來做。

我就見到這樣一箇中國律師。他很謹慎,也談了很多。他透露了一個信息,其實在緬甸吃穿山甲是非常容易的,有一個飯店,他們圈子的中國人都知道。

我知道了這個線索之後,就去了那個飯店。去到之後,就進入了一個做灰色生意的中國人的世界。飯店的感覺就和一個北京的飯店一模一樣,每個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全是白酒味道。各種南方、北方的方言,大家在吹牛、在扯淡、在談女人、在說自己賺了多少錢、在訴苦…… 他們都非常放得開,聲音很大,就和中國任何一個飯店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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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佳鳴在仰光的飯店中,看到了穿山甲

然後我們點了一些正常的菜,跟老闆聊了一下,說我們想吃穿山甲,想招待人。老闆當場就答應說,不用預定,他們做這個已經做了十多年,非常自信。

這跟我們在中國和越南看到的情況不一樣。在中國,老闆非常謹慎,你需要三、四次去吃飯,他才有可能給你一點點信息,才可能去相信你。在越南也是,你要提前一星期去預定。

吃完飯結賬之後,我跟老闆說,我想看一下才放心。他很隨便地叫了一個廚師帶我去後廚,拎了一隻穿山甲出來。我已經半年沒有見到活的穿山甲,這次見到的穿山甲看起來非常可憐,蜷縮在地上,我拍了幾張照片。

這個飯店的對面是一個特產店,它裡面也在賣穿山甲的鱗片和穿山甲粉。價格也不低,大概一公斤可能要 3000 元人民幣以上。老闆還不建議我們買甲片,說「你帶不過去,很危險」。然後我就順水推舟問他,「你能不能幫我送」,但這個老闆他卻說帶不了。

這樣看來,在仰光吃穿山甲非常容易,買到也很容易,運送可能有點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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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6月,菲律賓當局在大雅臺市( Tagaytay City)查獲了10隻穿山甲,3名男子被捕。圖片/Department of Environment and Natural Resources, Philippin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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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訪大其力

後來我還去了緬甸東部邊境城市大其力。大其力臭名昭著,是金三角的中心。毒梟坤沙 90 年代就生活在這個城市,相當於是他的大本營。現在那邊也有很多中國人,因為附近有金礦。

我來到這裡之後,又見到了穿山甲。

因為當地有華人,有中國人吃就會有人賣。我很輕鬆地就打聽到,早市大概 8 點或 9 點之前,去到市場就可以見到賣家。然後我就去了,見到一個緬甸大姐在路邊賣穿山甲。因為她身上綁了一隻猴子,非常的顯眼,旁邊攤位上放的可能是老虎或者豹子下顎的牙,鳥籠裡面有一些猛禽,還有一些昆蟲也都在賣。

我用緬甸語「穿山甲」詢問,緬甸大姐聽懂了。她打了一個電話,她老公就把一隻穿山甲拿了過來。

這隻穿山甲讓我印象非常深刻,它是我見過身體最好、最活潑、最健壯的一隻穿山甲。他們把它丟到框子裡後,穿山甲立刻翻越框子,要逃跑,速度非常快,嚇得緬甸大姐養的那隻猴子都在叫。原來健康的穿山甲,它的爬行速度是這麼快的!

但是穿山甲確實很容易被人類降服,緬甸大姐很有經驗,抓起那隻穿山甲的尾巴,拍拍它,它就怕得縮起來了。

■ 商販拍拍穿山甲,把它舉起來,然後又塞回尼龍袋裡

我是以買家身份去問的,這隻穿山甲的價格大概在三、四千人民幣左右。

採訪結束之後,我難受了好一陣。因為我見到了各種形態的穿山甲,健康的、脆弱的、死掉的,它們要被中國人吃,我又是以中國人的身份去買,開的飯店也是服務中國人,感覺很複雜。看到穿山甲和我們中國人的聯繫,我自己作為一箇中國人,心情還是有點不太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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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法貿易現狀

關於運送到中國的方式,我們在當地問了兩個做物流的人,他們大概提供了兩種方法。

第一種是最簡單的,中國在邊境地區都有一個「邊民互貿」的政策,當地人持相關證件,每天是可以帶一些東西跨境交易的。通過「螞蟻搬家」的形式,請當地人幫你一點一點地幫你帶,可能量會比較小,但是風險最低。

還有一種方法,就是通過當地的物流公司運輸。因為集裝箱車或者貨車都是很大的,他可以把穿山甲的鱗片混在成噸的物品裡面,這樣混過去。同樣相當於是「螞蟻搬家」,把大的貨化整為零帶到中國。

他們每個人都知道走私穿山甲是違法的,但是每個人都在做,而且每個人都很輕鬆的告訴我「這事能做,你可以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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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站在越南芒街,僅一河之隔可以看到它的姊妹城市中國廣西東興,記者在這裡暗訪發現包括穿山甲在內的地下走私仍然活躍。圖片/全球環境報道聯盟

我們的編輯問過一個問題:既然緬甸的本地人沒有消費穿山甲的習慣,主要都是賣給了中國人,而且在緬甸買賣穿山甲也是非法的,那為什麼緬甸沒有控制住穿山甲的交易呢?

我們的緬甸記者舉了一個例子,她有一個專門做反大象盜獵的攝影師朋友告訴她,在那些邊境山區,緬甸警察的槍比盜獵者的槍還差,警察見到盜獵者是要跑的,因為盜獵者的槍更好,人更多。

我去過兩次緬甸,我同樣感覺到,緬甸因為種族問題、經濟發展問題等原因,可能也的確沒有這樣的力量去遏止穿山甲的非法貿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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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其實是有兩個趨勢。一個是提供保護的法律環境在變好,因為國家正在倡議把穿山甲升為一級保護動物,變成一級保護動物之後,就由國務院來審批它的藥用。

甚至我看到一個最新的報道,瀕危野生動植物種國際貿易公約(CITES) 的總幹事來中國,國家林業局的官員告訴她,他們會倡議穿山甲去商業化,禁止商業用途,除非極個別的情況,儘量不藥用。

另外一個就是,中國媒體或 NGO 可以去做更多的事,對有權力處理的部門(主要是林業部門和海關)進行監督和關注。

我希望中國人儘量不要吃野味,因為這個行為又不文明又危險。希望年輕一代 90 後、80 後沒有這個習慣,因為這也一點也不酷。(故事F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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