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冠疫情遠不只是一次公共衛生事件,還大幅衝擊著權力與權利的邊界地帶

新冠疫情遠不只是一次公共衛生事件,還大幅衝擊著權力與權利的邊界地帶


新冠疫情何時結束,至今仍未看到隧道盡頭的亮光,但有一點似乎已經漸漸明朗:這遠不只是一次公共衛生事件,也大幅度衝擊、修正、改變了中國社會原先的權力與權利的邊界。不論好壞,這一切正在發生,但它將留下什麼遺產,則是我們現在必須面對的。如果不借此契機釐清這些邊界,那麼,現在的緊急狀態就可能被永久化。


▌被清空的宿舍與被焊死的大門

為了收治隔離疑似病患,武漢緊急徵用幾所高校的學生宿舍。這原是好事,但看到武漢軟件學院粗暴清空學生宿舍的視頻,觸目驚心。每到這時,總會出現一種聲音認為,都這時候,你個人受點委屈算啥?正如很多人都已經指出的,問題是這裡“受委屈”與局面改善之間沒有任何關係,這純粹只是對個人權利的漠視。

不過,這種辯解能被許多人公然宣之於口,仍表明一種普遍的社會心態:在很多人看來,“大局為重”,要“識大體”,不存在不能為大局犧牲的個人利益——尤其如果是別人的利益。這很自然地把對個體權益的侵犯正當化了,而往往不去、也來不及辨別哪些舉措才是合情合理合法的。

結果常常是在“毀家紓難”的崇高名義之下,無謂地犧牲、浪費,“毀了家”,卻對“紓難”未必有多大幫助。

哪怕是在浙江這樣曾被讚賞處置得當的省份,也出現了將疑似患者鎖門乃至焊死的情況,廣東則通過條例准許徵用私人財產——這些其實都已接近戰時狀態,公權力以緊急事態為由,越過了日常時默認的個人權利邊界。這再一次提醒人們,這個邊界不僅模糊,而且防線極其脆弱,很輕易地就被突破了。

儘管如此,年輕一代的權利意識畢竟已比上代強多了。這條“請別用疫情綁架學生”視頻,在B站上已有330萬播放量,評論和彈幕幾乎是一邊倒地譴責學校無視學生財產。儘管其中夾雜著大量“垃圾學校”的謾罵,但這種情緒反彈本身表明人們權利意識的覺醒。從學生的呼籲來看,只要確實對隔離病患有幫助,他們並不反對宿舍被徵用,而是反對徵用過程中的粗暴做法,質疑這樣做的必要性和合理性。

新冠疫情遠不只是一次公共衛生事件,還大幅衝擊著權力與權利的邊界地帶

▲ B站某Up主發佈“請別用疫情‘綁架’學生”的視頻譴責高校暴力征用學生宿舍,損害學生個人財產,引發廣泛關注。 © 嗶哩嗶哩

換言之,問題的癥結在於如何在保證公共利益的同時,也確保個體權益不被公權力“誤傷”。這在中國的政治話語中常被視為是一個“度”的問題,但確切地說,我們首先必須明確某個不可侵犯的“硬邊界”,否則執行者就不清楚那個“度”在哪裡。


▌強制隔離中的權力博弈

看到豆瓣上武漢女孩“郭米兔”近日的記錄。她1月底生病,體溫忽高忽低,但服藥後退燒了,恐懼之下她也做了核酸檢測,從未確診。然而社區每天打無數電話催促,她還是被強制隔離,她擔心自己原本只是普通感冒,反而因此被感染了。

2月13日,她在網上抱怨:“沒有任何道理,普通病患也被定義成疑似冠狀肺炎。我不發燒不咳嗽,家裡人都健康正常。我從未被確診,就被強制隔離,跟這些發熱病患一同關在學校宿舍裡。之前社區採取哄騙的卑鄙手段,大半夜不讓人睡覺,折騰病人,現在知道這裡根本沒有醫生沒有藥物也不會給你做核酸檢測,只是被關在這裡,不見天日。我目前的狀況就是從離開家之後,吃不好睡不好,身體狀態每況愈下。我十分絕望。”

與此同時,武昌湖街道茶港社區桃山村小區數百業主聯名舉報鄰居陳北洋,說這一家在春節前後發病,核酸檢測下來已確診感染新冠肺炎,但他們卻拒絕入院治療,而是憑個人關係開藥後,在家隔離。他們原住張家灣小區,後因小區裡多戶感染,管理較嚴,周圍人又都認識他,均已發熱患病的一家三口遂從2月4日起陸續搬到桃山村居住;此後,陳本人經常出入小區,完全無視是否傳染他人。

2月12日武昌區、司法廳、社區一行十餘人勸說4個小時,這一家才開門“接見”,還提出在家核酸檢測等等無理要求。在被貼封條後,他們又將封條撕了。這引起整個社區的恐慌,聯名要求儘快將這一家收治,甚至建議取消陳氏副廳級待遇,開除公務員隊伍。次日,他們終於上公務車,被接去隔離點。

這兩件事視角不同,但處理手法相似。乍一看,兩例最關鍵差異在於前者並未確診,而後者明明已經確診,但在實際執行中則被“一刀切”了;不過公平地說,郭米兔按政策的確也屬於應被隔離的群體,只是由於隔離條件比較差,也不夠人性,她有很多不滿。雖然她早已不發燒,但現在發燒篩查已經不保險了,而且,由於樣本可能有偏差,核酸檢測結果也不一定準確。

新冠疫情遠不只是一次公共衛生事件,還大幅衝擊著權力與權利的邊界地帶

▲ “方艙醫院”的概念是指使用大型場所集中收治輕症病患。2月15日,武漢客廳方艙醫院首批17位患者出院。 © 高翔/中新社

更棘手之處在於:在這些事件中,每個人主要是關心自己的情境有沒有得到足夠的關照,被強制隔離既可以被理解為是對個人權利的侵犯,但如果已經感染,且有可能感染他人,那這就不再是個人的事,而變成了一件公共事務,此時個人意志就失效了,這也是桃山村小區居民聯名上書要求強制隔離患者的邏輯出發點。

也就是說,這裡的“疑似”本身存在某個模糊爭議的地帶,而執行隔離的又並非專業醫護人員,而是採取行政手段,於是,公共醫學上的界定問題就變成了權力是否越界的爭議。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在被隔離收治的過程中,普通人是社區人員“連哄帶騙”、軟磨硬泡地做工作,而面對一位司法廳退休幹部,則需要出動更高層級、更多人上門,且仍未能當場強制隔離,以致要鬧到小區數百戶聯名上書。這是我們這個社會運作的縮影:無論是個體權利還是權力,依據的不是專業意見或法定條款,最終都取決於複雜的權力博弈。


▌公共/私人領域的邊界在哪?

武漢女孩“小杭”因一家三口被感染,絕望之際上網求救;她父母先後病重去世,她自己也危在旦夕。然而,她滿含血淚的痛苦呼聲,被自媒體作者“亦忱”借用過去,渲染之後竟然變成一篇10萬+的網文,而文末“讚賞”所得一分錢也沒給她。

看到自己的痛苦被人利用,是加倍的痛苦,她要求對方尊重自己的隱私權,將之刪除,很多人也譴責這是在“吃人血饅頭”,但得到的竟是一句傲慢的答覆:“這饅頭我吃定了。”

很多朋友在談及此事時都氣到發昏,連平素向來溫和的人都說“真的是沒見過這麼無恥的人”。對於無恥的人,僅僅泛道德的譴責其“無恥”通常沒多大殺傷力,但由此形成的輿論壓力,可以將這種口頭的非正式制裁轉變為正式制裁,例如微信公眾平臺對此做出的懲處。

回到事件本身,與其說這是個人道德(“無恥”)問題,不如說是個人權利問題。之所以出現這樣的事,說到底是因為在網絡時代,個人事務與公共事務的邊界十分模糊。這在某種程度上接近於娛樂明星的處境:他們的任何個人私事,都可能被公共化乃至娛樂化。這種沒有隱私空間的生活當然不好受,所以范冰冰才說:“萬箭穿心,習慣就好。”

在法律上有“強制性坦誠”的概念:公民有知情權,即有權瞭解與自己有關的事務。像總統等公共人物是國家事務的操縱者,那麼他們就不該享有一般普通公民的那種隱私權;因為他們的任何隱私(例如疾病)都有可能造成國家事務的變化,也就是說,他們的私人領域其實也是公共領域。

對普通人而言,私人領域的事當然屬於隱私範圍,甚至在網上談論可能也在此範疇,但社交媒體的傳播,卻很容易在不知不覺中越出這一分界。像李醫生本來也只是在親友群中悄聲告誡大家注意,結果卻變成一個公共事件;個人在網上的求救,如何界定這是私人的還是公共的?

本來中國社會隱私權利就未確立,現在更出現了公共/私人之間的大片模糊地帶。但無論如何,不能以“這是公共的”來為自己的侵權行為辯護,在當事人說出要求刪除時,就已明確其本人感受到權利受侵犯,如果他本不屬於“強制性坦誠”的公共人物(換言之,其私事並不涉及公眾利益),那麼尊重其隱私權利是唯一正當的做法。

所有這些事例都透露出同一個信息:權力與權利的邊界仍處在模糊、動態變化之中,這不僅有待權利意識覺醒的一代參與博弈,而且本身就在考驗當權者的治理水平和政治智慧。

新冠疫情遠不只是一次公共衛生事件,還大幅衝擊著權力與權利的邊界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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