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缺氧的病人,寫了一張紙條,第一句:我的遺體捐國家…


口述者:胡偉航(浙江醫院ICU主任助理)

時間:2020年2月13日

胡偉航是大年初一馳援武漢的浙江省緊急醫療隊中的一員。對口支援武漢四院。“每天我們都忐忑,最怕就是剛剛還好好的一個人,一轉眼就救不回來了。”


以下內容為胡偉航口述,記者電話採訪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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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怕就是剛剛還好好的一個人

一轉眼救不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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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浙江第一批緊急醫療隊,一共有130多個醫護人員,年初二凌晨到達武漢。


經過嚴格的崗前培訓,大家帶著急迫而又擔心的複雜心情,進入了武漢四院的隔離病房中。武漢四院共10個病區,一開始,我們接管2個,隨著病人的增加,現在共接管了3個。


浙江醫院來了4個醫生,我,還有呼吸科和ICU的3個。一開始,我想200多號病人,我們這些精兵強將調出來,幫忙控制住了就好了,不承想確診病人越來越多,現實遠比我們想象中嚴峻,醫務人員不夠,隔離病房改造時間緊迫。


醫護人員的壓力也很大,像我這種本身在ICU的還好,其他醫生看著病人一個接一個地病情轉危重,甚至死亡,內心受到的打擊還是蠻大的。


前兩天我收治了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雖然年紀大點,但來的時候生命體徵都是好的,也沒有基礎疾病。家人說,就是買了個菜回來,感冒了,在社區掛了7天水,逐步逐步加重,這才送到了我們這裡。中間我輪休一天,第三天再去查房,老太太已經沒了。


這種無力感,對我們重症搶救團隊來說,真的打擊很大。每天我們都忐忑,最怕就是剛剛還好好的一個人,一轉眼就救不回來了。


這個缺氧的病人,寫了一張紙條,第一句:我的遺體捐國家…

胡偉航正在照顧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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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4歲阿姨擔心一鬆手老天就收了她

臨終前還拉著護士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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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重症醫學科的醫生,每天看著受病毒侵襲躺在病床上面色灰暗的病人,我的心情是很沉重的。


一個54歲的阿姨,1月7日入院,氧飽和度70多,呼吸頻率四五十次,喘不過氣,這種情況已經很嚴重了,但阿姨神志竟然還清楚,而且在這樣瀕死的邊緣掙扎了兩個星期。


她有很強的求生欲。她總是拉著我們護士或醫生的手,只要拉著我們的手,她就覺得安心,一鬆手,我們一離開,她就覺得老天要收走她。


“醫生救救我,我想活下去。”她努力地吸著氧氣,緊緊拽住我們的手,拼了命說出這句話,灰暗的眼裡只剩下對生命的渴望。


可惜的是,醫院裡沒有插管的防護,沒有呼吸機,沒有氧源,我們也不敢給她轉院,因為她的情況在轉院路上隨時會有風險。我們想方設法,給她拖了10多天,最終還是沒有辦法。


1月的最後一天,她走了。臨終前,她還拉著護士的手,久久不願鬆開。


其實這樣的患者有很多,病人看到我們,無力但很努力地抬一下手,眼裡都是淚水。每一次我一步一步退到門口,輕輕開了門又輕輕關上門,直到看到病人閉目養神,才走向下一間病房。


這裡的病人,大家都知道SARS,都經歷過SARS,都怕死。雖然新冠肺炎的死亡率低於SARS,但重症病人們心裡還是很清楚,他們只有兩個結局:要麼好了,要麼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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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遺體捐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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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武漢四院工作了將近兩週,我印象最深的患者,是一個47歲的男性。他在病房裡20多天了,呼吸急促,氧飽和度才80多一點,正常人85以下就要死了。但是我們這裡沒有ECMO,做了很多努力,還是沒法緩解他的痛苦,得想辦法給他轉到金銀潭醫院。


非常幸運,金銀潭那邊正好空出一張床。我們跟他和他老婆實話實說,路上有風險,有可能因為缺氧而心跳停止。兩人商量了五六分鐘,同意一定要轉過去。


做了這個決定後,這個病人在很缺氧的情況下,開始寫類似遺書的紙條。白紙黑字,歪歪扭扭地寫下:我的遺體捐國家。


我不知道那一刻他是怎麼想的。我看了看他的資料,職業一欄只是顯示在職。我完全沒想到,在那樣的時刻,他寫的第一句話,是遺體捐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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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檢測陽性後,整夜整夜睡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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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房裡,生離死別時時上演,大部分人是焦慮的。


早期試紙比較少,有些還沒確診的患者可能身體情況還可以,心裡存著點僥倖,不至於崩潰。而一旦檢測結果為陽性,很多病人就無法接受了,他們會覺得,啊我得這個毛病了,這個毛病是要死人的。


有一個37歲的男病人,確診後就表現出不好好配合,坐立不安,在病房裡走來走去。通常情況下我們要求病人在病房儘量少走動,病房門要關上,這位患者堅持要打開房門,還嫌戴口罩悶,不要戴口罩。一到晚上,整夜整夜不睡。


不少人的狀態都跟這個患者差不多,我們護理人員和醫生除了看病治療,還有很大的精力要花在安撫病人上。


有些病人本身毛病不重,通過疏導,能夠有一個較好的心態來對待病情。我們會跟病人說,他們的病情屬於“普通型”,自身免疫力好轉後能痊癒,不大可能留下後遺症;叮囑他們晚上睡不好時,可以向醫生要“安眠藥”。有些病人求生慾望很強,儘管每天加重,但精神面貌沒垮掉,慢慢也能穩定下來。


有的是陰性或者可疑陽性,會一個勁問:“大夫,檢測結果陰性的,但吃藥、輸液都好幾天了,還是發燒、咳嗽和拉肚子,我是不是新冠肺炎?”我們會耐心解釋,核酸試劑檢測本身有一定“陽性率”及咽拭子取樣的誤差,也有可能陰性就是病毒載量低,等症狀消退、體溫正常連續三天,核酸檢測連續2次陰性,就可以出院了。


有一次,我看到一位患者在聽了我們的話後,長長鬆了口氣,原先暗暗握緊的拳頭小幅度甩了甩。


我還發現了一點,好像男性患者普遍比女性患者容易出現負面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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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熱盒飯省下給患者

醫生自己吃泡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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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時期,醫院限制家屬探視,城市裡的外賣也很少,盒飯成了緊俏的物資。醫護人員好多都會把自己的熱盒飯省下來給病人,然後自己偷偷吃泡麵。


對於我們來說,病人如果主動說想吃什麼,我們是非常開心的。生病後人食慾差,消耗大,營養很快會跟不上,有的重症病人連水都不要喝。當病人還有想吃的東西,這說明這個病人還有希望。我們的護士都會忘了傳染的風險,靠近病人,詢問他們有什麼想吃想喝的,認真記下來,出去後打電話,一定想辦法幫他們辦到。大家千方百計增加病人的食慾,改善營養。


病魔無情人有情,武漢當地有些志願者和本地的餐飲企業會給病人送些雞湯、雞蛋羹等可口且有營養的飯菜,這讓我很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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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多歲高血壓的科主任

最危險的事衝在最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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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浙江醫療隊到了武漢,我聽到武漢本院的醫生說得最多的話就是:謝謝,你們到了以後,整個醫院和戰友都有希望了,你們把最好的人和物資帶來了。


武漢四院內分泌科主任,年紀50多歲了,血壓高,190/110,降壓藥都吃光了,也不肯下戰場。他天天在醫院,只要病房有事情,馬上穿上衣服衝進去。


給病人採咽拭子去送檢,是最危險的事情,這個時候病人嘴巴張開,呼氣、咳嗽,病毒通過飛沫傳播很厲害。我所在17樓的病區,所有咽拭子都是這個科主任自己去採,永遠衝在最危險的一線。有天他實在頭暈得站不住了,院領導死活都沒把他拉下來。


醫護人員感染中,首先倒下的是內科醫生。所以他總是說,“我是唯一一個內科醫生,我最有經驗,我要先把外科的小朋友們教會了。”


是的,現實就是一個內科醫生要帶著一批外科醫生衝鋒陷陣,你知道你的感染風險比別人大一兩百倍,但仍然要鼓足勇氣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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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發前,聽到消息的女兒哭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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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年廿九接到要去武漢的通知。那天下午,我還想著,不要跟家裡人講了,就當是去出趟差。那天我跟浙一的好朋友鄭霞通了電話,她說她已經要去了。


我上網看了新聞,想想應該是瞞不住家人的,下班回到家,跟妻子和女兒說了我要隨著浙江醫療隊去武漢。


女兒當場就哭了,她很害怕。她雖然只有9歲,但比一般的孩子懂事、早熟,那些天她看到了不少關於武漢的消息,我也跟她聊過冠狀病毒,聊過SARS。她哭著說,“冠狀病毒的傳染性很強,武漢好多人已經被感染了,感染人數越來越多。那裡的醫生工作條件十分艱苦,你稍有不小心,就有被傳染的危險。”


那一刻我有些後悔。作為醫生,我經常跟女兒講一些搶救室的事,比如今天這個病人出現了什麼感染,用了ECMO;哪天去搶救20歲的小孩;偶爾遇到救不過來的,我也會跟她說。怪我過早跟她講了這些生死的事情,使她對我的擔憂又多了幾分。


我開玩笑哄她,你看爸爸這次還有充足的時間跟你告別,平常我深更半夜去醫院,你第二天早上都見不到我。


這個假期,原本打算帶著家人去南邊溫暖的地方轉轉。我的爽約,讓女兒很失落。我和她媽媽跟她約定過,只要數學考得比期中考好,過年就帶她出去玩,過去兩個月她一直很努力,生活習慣也改了很多,就為了獲得過年的獎勵。


倒是我夫人還蠻平靜的,這種突然的任務不是第一次了,她習以為常,只說了句:“東西給你準備好,自己保護好。”


我說,你衣服不要準備太多了,準備兩套,一套穿一套換就行,進了疫區,以後都帶不回來。拿著四五套換洗衣服的她,欲言又止。


今年的年夜飯,是最特殊的一頓,大家心裡都藏著話,卻什麼也不說。那時還不知道年初一就要出發,結果初一早上7點接到電話,馬上要走。匆匆告別,家裡人說了多少遍“保重”,我不記得了。


記者 張煜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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