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士銓從二十七歲開始完成第一批戲曲作品，三十年間，寫出雜劇、傳奇十六種。它們是：《一片石》、《康衢樂》、《忉利天》、《長生籙》、《昇平瑞》、《空谷香》、《桂林霜》、《四弦秋》、《雪中人》、《香祖樓》、《臨川夢》、《第二碑》、《冬青樹》、《採石磯》、《採樵圖》、《廬山會》。其中雜劇八種，而《廬山會》僅為單折。傳奇八種，《採石礬》、《採樵圖》也皆為短劇。最通行的作品，是雜劇《一片石》、《第二碑》、《四弦秋》和傳奇《空谷香》、《桂林霜》、《雪中人》、《香祖樓》、《臨川夢》、《冬青樹》，合稱《藏園九種曲》或稱《紅雪樓九種曲》。作品數量不少，題材也不單調，但有積極意義的作品不多。思想上較為積極而風格上頗多慷慨悲歌之氣的作品，當首推《冬青樹》。
蔣士銓乘舟
明代曲家ト世臣曾作《冬青記》，衍宋末遺事，但它主要描寫唐鈺拾宋陵骸骨、楊璉真伽遭誅及義士哭祭宋陵遺骸故事。因為唐鈺、林景熙所埋諸陵骨殖上植有冬青樹，所以作者以“冬青記”題名。蔣士銓的作品題目相仿，其中也穿插了“發陵”、“收骨”、“私葬”等情節，可能受到ト世臣的影響。但是，蔣士銓卻不以唐鈺為主要人物，而以文天祥、謝枋得為主要人物不以個別人物的活動為中心，而是展開了較為廣闊的社會背景。作品自德祐二年（1276）文天祥受命出使之軍著筆，寫他與元朝元帥的抗爭，對降臣的斥責，寫他鎮江智離元營，遭疑幾及於難，至福州朝見端宗。戰於五坡，天祥被執張弘範脅迫歸降，文天祥誓死捐軀；土室中拘禁三年，文天祥作《正氣歌》以明志。柴市就義，文天祥視死如歸，高唱〔醉花陰〕“三載淹留事才了，展愁眉仰天而笑……，”〔尾煞〕“幸不到灰囊撲面排牆倒，須知俺萬苦千辛才領這一刀。休笑俺個送頭顱的文少保 。”顯示了民族英雄的性格。
戲曲中的文天祥人物劇照
其他線索，如唐鈺、林景熙的收骨與私葬，王炎午之草生祭文，張千載之小樓餉飯，陳宜中的出逃，蹇材望之跪道納降，趙孟頫之燕雀隨唱，都從不同側面反映了國破家亡時不同人物的思想面貌。而謝枋得絕粒殉死，其〔滾繡球〕“俺不肯覓盤餐度日來，又何用服參苓延壽者。聽飢腸雷霆激烈，爭粒食雞鶩陣……”包含著激昂慷慨、悽切決絕的情緒，這些都是頗為感人或引人深思的。《冬青樹》也有一些缺點。結構上，頭緒繁多，人物描寫不夠集中，形象不夠飽滿。思想上，作者顧忌之處甚多，凡可能引起清政府猜疑的事實和語言都儘量加以迴避。最後，作者企圖闡發的根本思想，並非對異族侵略暴行的反抗，而是強調他們的忠閫情懷，一片孤忠，仍納入蔣士銓“談忠說孝”的軌道。《四弦秋》是普遍得到好評的作品，很多評論者都以為，蔣氏戲曲，以此劇為“最佳”。
《四弦秋》
它的特點，在於去前人同題材作品之庸劣，寄作者之牢騷，抒情性較強，詩劇的色彩濃厚。以白居易《琵琶行》為題材的戲曲，元人以馬致遠的《青衫淚》為代表。《青衫淚》不是馬致遠最好的作品，它的優點，是與居易一起表現了失意的情緒。曲辭凝練清新，多見本色。但是，他把白居易與琵琶女“同是天涯淪落人”的關係，改編成情人的關係。後面寫裴興奴被騙，改嫁茶商；最後憲宗皇帝斷婚，二人得為夫婦。這種改編不僅結構上有蛇足之病，而且落入了才子佳人的俗套。到明代顧大典的《青衫記》傳奇，這種傾向不僅沒有改變，反而更為強化。它不僅寫白居易冶遊，而且寫白居易宿娼不僅以“青衫”貫穿他與興奴的愛情，而且又生出興奴與小蠻、樊素大小婦間的糾葛。白居易原詩的本意被沖淡，原詩的美被世俗的情調所代替。蔣士銓對此甚為不滿。
《琵琶行》
他說：向有《青衫記》院本，以香山素狎此妓，乃於江州送客時，仍歸於司馬踐成前約。命意敷衍，庸劣可鄙他的《四弦秋》，則多依照《琵琶行》的本義，並參照《唐書》元和九年、十年政事和白居易自己提供的材料，分篇列目，洗滌了前人的陋習，展現出“青衫之淚”所以難以抑制的原因。作品第一齣寫歌妓花退紅，只表現原詩“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樑買茶去”的場面，絲毫不涉及與白居易的瓜葛。以後三折，也清除了上述兩種戲曲作品那類庸俗情趣的描寫。第二折《改官》，作者既從側面由院子上場說明白居易改貶司馬的委屈，又由主人公正面說明權貴者、執政者、握兵權者對他切齒以至訕謗的原因，讓觀眾看出主人公的正直，看到朝延上狐鼠之輩“喧譁。白日磨齒牙，守天門，猙獰可怕。”
琵琶行白居易
這才是白居易所以淚溼青衫而蔣士銓抱有深切同感的本意。至最後一折，主人公從琵琶聲中，才聽出“同一樣天涯愁”之感，才激起流落遷謫之恨。於情於理，都較為真實可信。作品的結尾，主人公唱：“看江山不改人相代，嘆兒女收場一樣哀……教那普天下不得意的人兒淚同灑！”這樣的結尾無疑比大團圓高明得多。在封建社會，它將激起更多人的同聲感嘆，而具有較普遍的意義。應該說明，蔣士銓並不對一切不得志的逐臣都表示同情。他之所以為白居易一掬同情之淚，是因為他看重白居易忠而見疑、信而被謗的一面。《四弦秋》寫白居易“報君直得死，何須怕。報恩無可做，應須罷”，就是這種看法的反映。
白居易和琵琶行
與白居易相仿，柳宗元、劉禹錫、元稹先後也遭到貶斥，但是，柳宗元、劉禹錫因為是王叔文改革派的成員，傳統記載上常把他們看作朋黨蔣士銓也囿於成見，竟以為他們受到的處分是“戾由自取，豈得與江州貶謫同日而語哉”這就反映出，蔣士銓重視的仍然是忠孝倫理，因而不能觸及封建社會很多歷史人物受到迫害的社會本質。在思想上較有價值的劇作還有《臨川夢》。這部傳奇，以湯顯祖的生平梗概為主要線索，以俞二孃、“四夢”中的人物為穿插，真實處確鑿有據，幻想處無中生有，造成了現實感和浪漫主義幻想之間奇特的結合。這部傳奇思想上的積極意義在於：作者以戲曲的形式，充分肯定了湯顯祖甘於困窮、不願攀附權貴以及不畏奸臣、抗疏犯顏的氣節，表現了湯顯祖《牡丹亭》的積極意義和影響。
湯顯祖《牡丹亭》
作者對文人的無恥行為作了較深刻的揭露，對社會現實的弊端，表現了無窮的感慨。在《拒弋》中，作者描寫湯顯祖拒絕張居正的羅致，《改夢》寫顯祖拒為吏部郎，《抗疏》寫他對輔臣科臣的彈劾，都較真實地表現了湯顯祖的氣節。《夢》寫湯顯祖譜寫《牡丹亭》的情致，《想夢》寫俞二孃的情思，《殉夢》寫二孃的情殉，可以看出《牡丹亭》的思想意義，聽到封建制度壓迫下青年婦女心底的呼聲。
《牡丹亭》
《說夢》一出，蔣士銓譜出一支長篇〔混江龍〕曲詞，對功名富貴、世事人情痛快淋漓地作了嘲弄如，它之嘲笑功名富貴：
“甚來由兩朵宮花，十年間，嚐遍了那些兒甜酸苦辣。沒出息一枝班管，半生來，弄不清這幾個者也乎哉。不過是小聰明，刻鵠雕蟲，被幾個活窮鬼，弄得你喪氣垂頭休怨命；果然有大本領，安邦定國，這一位醜魁星，雖然是張牙舞爪，也肯憐才。主考試，少什麼蘇玉局，領著那心士衡文且無三隻眼；坐衙門，縱有那包鐵面，難保他窮人告狀不破一分財。沒相干壞墨卷，考得上，便算他文星透露；有憑據定例本，捐得出，也就是官鬼詼諧。光閃閃雪砌冰山，炙手後終會逐天消；硬邦邦紙糊紗帽，下場時未可連頭賣。假慈悲，越勾踐，漢劉邦，用人時妝出些豁達真誠；善逢迎，韓退之，杜子美，應制日藏過了悲歌慷慨。”
曲詞意境
它之嘲笑守財奴和官吏：“苦守定幾所田園，生不多死不少，真個是褌中蟣蝨；緊藏著一包敕印，降便愁，升便喜，也不過櫪下駑駘。聽著他打就行，喝就止，黑洞洞驢兒推磨看定人喜就笑，怒就哭，明顯顯花子排街。”真是尖刻、潑辣，揭露了官吏們的醜態。蔣士銓對青史也表現了鄙夷的態度。曲辭繼續唱道：“青史也是夢。訂幾本大賬簿，記載些好本紀，窮世家，混列傳，輪流著邪正君臣填註腳；打一回長算盤，扣除了壞心腸，劣皮毛，醜嘴臉，准折出聖賢忠孝細分腮。”正史引起他的懷疑，聖賢忠孝也不可靠。閻羅忘了拘牌，神明差了果報。猙獰鬼、邋鬼、鑽鬼、俊俏鬼在陽世固會掉舌搖頭；狼毒人、善良人、伶俐人、古怪人在陰間仍然打恭作揖。最後作者不由不感嘆說，天地設下的大圈套，真是“急攘攘弄不盡的糊塗世界”。
古怪人
這裡有多少牢騷，多少憤懣！儘管，由作者假託的這位“自在天王”的長篇說辭，意在打破痴人的迷夢，使一切都歸於虛無，但是，作者哭一聲，笑一聲，罵一聲，發的都是現實的不平，是數十年遭際中辛酸而透切的感受所以，長歌當哭，寫來激盪回還，淋漓痛快。這大約是作者在牢騷之外爆發出的思想閃光吧。蔣士銓十六種戲曲作品，在思想意義上稍可稱道者，僅此三種而已。可是，蔣士銓在藝術上卻有一定的特色。它的主要之處是：作者較多地發揮了詩的才能。他不僅寫出了一些優美的曲辭，而且發揮了多種風格的特長；他不僅注意了曲的格律，而且注意提高曲詞的意境。他很少注意戲曲的表演特點，而著意於寫他的詩劇。
戲曲作品
蔣士銓長於詩。他先後學過杜甫、李賀、韓愈、蘇軾和黃庭堅，受到他們詩風的明顯影響。他寫過出色的五、七言古體詩，近體詩也很有功力，雄渾者如《十八灘》、《落葉二首之二》、《詠老將》之類，清新者如《蕭公渡覆舟》、《大姑塘》、《康郎山》《、烏江竹枝》之類。《李家寨曉發》如李賀之孤墳鬼唱，《藏園二十四詠》中很多作品又如江西詩派之以議論為詩。奇偉有“地湧天垂一朵山，巨靈揮斧穴孱顏。並將虎豹黿窟，刻露煙雲窈窕鬟”之句，而“青山無數過額上，我臥讀書船自流”，“晚來銜尾驚飛去，晴雪濃拖墨數痕”，“村抱寒山小，門低葉紅”，“山中故人酒，畫裡讀書樓”，這類句子則又以清麗見長。這樣廣泛的詩學的基礎和風格的多樣性，為寫出不同風格的曲詞準備了條件。
村抱寒山小
蔣士銓戲曲中的不少曲詞，寫得清新靈透，善於表達人物的內心情感。細膩風光，纏綿悽惋，給讀者以豐富的想象餘地。如《四弦秋》寫琵琶女的哀怨：〔北水仙子〕嘆嘆嘆幽意除，枉枉枉，枉了俺一片柔情難襯貼。恨恨恨，恨採茶人拍斷春芽，把把把，把一縷茶煙吹折。即事遣詞，想象新奇。清豔絕倫，絕非俗情陳詞可比。它寫“血色羅裙翻酒汙”時琵琶女的心情：〔五般宜〕……不妨，你看這一點半點暈痕原有。天長地久，鸞交鳳友，但只願洗不淡的濃情，沁奴心都似酒。《空谷香》寫女子的薄命：〔金絡索〕人一點名，簿上三分命。百歲匆，打合窮愁病……想起心兒異樣疼，何堪聽，霸鍾月一聲聲。〔梧桐五更〕痴留一段情，弱常三分病。慕色憐才，醞釀傷心症。東風短了桃花命，紫燕黃鸝恨一聲，流芳漫與幽蘭並。
《四弦秋》琵琶女的哀怨
結撰新奇，遣詞精美。它們不僅把心情描寫得具體形象，而且似乎能聽到聲音，看到色彩。意境幽深，餘意不盡。這正是蔣士銓曲詞獨特之處。類似的語言，所在多有，形成了清豔的風格。與他詩歌風格的多樣性相似，蔣士銓的曲詞除清豔者外，另一些曲詞又有雄渾、蒼茫、沉鬱、酣暢的特點前面提到《臨川夢》，《說夢》一出的〔混江龍〕是一個典型，其他如《冬青樹》中的《餓殉》、《香祖樓》的《錄功》、《雪中人》的一些曲詞，都蒼蒼莽莽，雄健淋漓。有的曲詞，如《臨川夢》中的《抗疏》，甚至以文為曲它寫的是奏章，發的是議論，卻也能自由傾瀉，驅遣自如。這些都說明，他有深厚的文學素養，有填曲的藝術才能。就某些曲詞的本身來說，它們還有較高的文學性。後人以為他追隨湯顯祖，在乾隆劇壇佔有一定地位。其主要根據似應該在這些方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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