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阿爸的花儿谢了


故事:阿爸的花儿谢了

风紧了,叶落了,秋尽了,冬来了。

小雪过后的日子,大白菜就上市了。张师母挨家挨户地登记大白菜的数量,我们家定了200斤。这登记的数量不是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一般都要打个折扣,还得按照家庭人口分配。我们家登记200斤,最多只能150斤,有时候只能100斤。

要是外婆还在,我们可以多腌几斤,可是外婆走了一年多了。这几年日子每况愈下,先是阿爸中风病倒了,然后是外婆也病了,拖了一段时间也走了。墙门里的人越来越少了,金子家搬走了,陈奶奶早外婆一年先走了。井水也时常发混,日头灰蒙蒙的,唯独过年才能给大家带点喜气。冬来了,就是过年也快到了,腌白菜日子最开心,白菜腌得好,这冬天的下饭菜就有了。

往年冬天,家家户户都要腌上一缸白菜的,那是过冬的主菜。考究点的人家,也会做点酱肉,鱼干,风腿之类的,挂在屋檐下,可见得主人的殷实,路过的人会羡慕得直咽口水的。这样的人家很少的,只有像蒋先生这样的三代富商才有的,可是他不腌大白菜,他说,有啥盐,不健康。我们墙门里的人,除了张师母家的儿子从农村带点野味来,大多数也和我们一样的,最多只能腌些猪头肉之类的下脚货。

一个星期后,张师母把白菜票发到每户人家,果真,我们家只分到100斤。有了白菜票,就可以去菜场买大白菜。排队购买大白菜是我们这些小萝卜头的事,天黑糊糊的,我就和许家的娟儿还有莲妹等三三两两地去青春路的大菜场等着,天亮的时候,大人们来换我们,队伍大概有几百米了。

白菜要到下午才能运到,最好的是红梗白菜。买来的白菜并不搬进屋里,各自划地为界,在自己的屋檐下,弄堂口,巷子里,整齐地铺成一排排。这是冬日里的极佳风景,挤挤挨挨的白菜军团给萧条的初冬增添了绿色。

白菜要晒上两到三天,原来饱满的翠绿干瘪得像一个老太婆似的,水分就这样被无情的风吹干了,这样的白菜还要再阴凉处堆上两三天,才可以下缸踏了。

踏腌菜是力气活,一般有家里的男人来做。当然也有力气大的女人,据说女人踏的菜韧性好,有嚼头,力气小嘛,又匀称,外墙门的玲玲姐家就是这样的。

踏腌菜要选一个有太阳的日子,没什么讲究,暖和嘛。在缸里一层层地码上一批菜,撒上盐,踏菜的人赤着脚在菜上踏着,等他认为差不多的时候,再铺上一批菜。十天半月后,腌菜就可以吃了,杭州人是说取的。第一场的雪也下了,不管屋外水缸里结多厚的冰,腌菜缸是不冻的。取出几株腌菜,或抄,或蒸,或放汤,或凉拌全是好下饭的。

入冬了,西北风吹了两遍,胖胖的绿绿的大白菜挤挤挨挨参差堆在瓦上,矮墙上,篱笆上,窗沿上,所有能晒的地方,一层或者两层,三层。远远望去,仿佛排列整齐的白菜军团,煞是好看。等到邻居家的白菜都腌着的时候,我们还无心去收,在低低的瓦上,孤儿般地哆嗦在风中。

噩耗是第四节课传来的,不知道是饿了,还是衣服穿少了,我一直冷得打颤,课也听不下去了。敲门声很轻,我还是听到了,是邻居玲玲姐和阿萍姐,我的血液一下子凝固了。她们已经毕业很久了,不会到学校来,上一次到学校来,还是在一年前,那是外婆离我而去。

前年冬天,身体一直很好的外婆突然说胸闷,心痛,终于在冬至前的一天,倒下了。幸亏送了医院及时,医生说是心梗前兆,要注意。后来有个以前给外婆看过病,现在在扫地的好心大夫说,有个老中医能治这病,可到他家里去看,悄悄给了地址。

在一天夜里,妈带着外婆总算找到了老中医的家,老中医给开了药,说吃一段时间,外婆吃了一段时间药,又加上开春了,病也就一天天好起来了。我们都以为外婆过了这一关,很开心,就这样,安然过了一年。

再一次发病,外婆没这么好运气,老中医去了五七干校,外婆黯然离逝。那也是冬日,北风呼呼叫,快要放学了,玲玲姐和阿萍来到了教室门口。

现在,当她们两个又站在门口的时候,我像见了世上最恐怖的东西一样惊恐万分,她们是我最喜欢的姐姐,可是我宁愿我没见过她们。老师和她们交谈后,走到了我身边,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说:“回去吗,家里出了点事。”然后,他又加了一句:“别怕,老师和同学都会帮你的。”我一直很怕这严肃的数学老师,可他温暖的手给我足够的勇气让我整理完书包,可以和她们一块回家。路上,玲玲姐和我说,你阿爸中风了,在医院。她们没说实话,我的阿爸中风过一次,长病假在家,再一次的中风终于没能留住他。

红色的太师椅孤零零地在边上,屋子当中搭了门板,阿爸在上面。以前他总是威严地坐在椅子上,喝着酒,吃着特别为他做的下酒菜,他每餐必喝。一开始家境还好的时候,他就从老家买土制的米酒,后来他长病假了,我就给他去跛脚老板的酱园店打米酒。他一边喝一边骂,淡的像马尿,黑心的跛脚,下辈子也得跛。

等他喝完了,我们才可以说说笑笑的,一开始我们都是默不作声地扒饭,稍不留神,阿爸就要发脾气。自从他长病假后,他脾气就差了不少,有时又要说厂子里的事情,说现在的人都不开工,他10多岁就在这厂里做学徒,后来一直干到他中风,长病假在家。

他很想回到厂里上班,一方面可以多点收入,不至于拿打折扣的长病假工资,另一方面,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墙门里的人都上班去了,他一个人跺来跺去,和年老的人又谈不来,他本来就是沉默的人。

以前阿爸上班的时候,我们去过他的厂子。他的厂离我们家不远,下雨的时候,我就会和姐姐给阿爸送伞去。我们家只有三把伞,外婆就让我们把三把伞都带去。她说,你阿爸总会把伞借人的,自己淋雨回来。我和姐撑着一把伞,在厂子的后门敲门。

传达室的师傅都认识我们,把我们带进去。阿爸的工友们,对我们很好,说送伞的白娘子来了,我们听不懂,但是想应该是好话。如果,这天食堂有馒头卖,他们就会分我们一个吃吃。馒头是阿姨们要带回去给孩子们吃的,阿爸总是想不到给我们买。哪怕带了三把雨伞,阿爸有时也会淋雨回来,用一块花毛巾包在头上,看样子很滑稽。妈老说他是老好人,人家一说就把伞借了,有时候还回来还破了。我们家一共三把伞。

工厂不景气的时候,阿爸就去学校当工宣队员。妈有点不闷,说,现在厂里空了,你倒反而更忙了。爸宽厚地笑笑说:“领导说我是老工人,觉悟高。”有次,他带学生去学农的时候,一个学生的饭盒掉进河里去了,他就跳进河里去捞起来,还把自己的那份饭分了给学生吃。那时候,铝制的饭盒还是很贵,一般人家也就一个,兄弟姐妹多,只能轮流用。这事情,在同学中都传开了,我也沾了一点爸的光。

阿爸中风后脾气差了好多,他是个闲不住的人。他喜欢看书,认得字不多,有时他要问我们的时候,我们总是很不耐烦。我很享受阿爸来问我字的时候,我看到他似乎有点讨好的样子特别开心,我觉得他这时候才有了柔软的一面。可惜我认的字也不多,他大多时候都是问哥的。

中风后的阿爸右手不好使,有次我让他签字。他抖索着手,写了两遍也没写好。我看着划得糊涂的字,就说不要写了,老师要骂的。我去找同学的爸爸去签字了,回来的时候看到阿爸还在原地,拿着钢笔在报纸上一笔一划地练着签字。看到我突然笑了说这样可以吗?我说:“好多了,可是还是看不清,老师要骂的。”然后,他继续练着。

守孝整整三天,好多人都来了,我以前觉得爸有点严肃,有点凶,还有点怕他。现在来的人很多,都是我没见过的人,他们说爸是个好人。三天过去了,我的头陡不牢了,不知是累了,饿了,冷了,我一直在哭。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哭了,不会有人来骂我了,也不会有人把我搂在怀里。不到三年,我的外婆,阿爸相继离我而去,外婆,她是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幸福实在太短暂了。

白菜在邻居的帮助下收了,可只收了一半。阿爸不在了,阿爸的花儿谢了,只有哥去踏腌菜,小小的半缸,干瘪得像抽干了血。张师母又送给了我们一点,勉强可以过冬了。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妈把这太师椅劈了,虽然我曾经偷偷地爬上去,临摹过那儿的画。我常想,我和阿爸在一起的时间是那么少,虽然他一直在家,原来要回避一个人是很容易的,哪怕在同一屋檐下。

莲妹天天来陪我,虎儿兄弟把最好的连环画送给我。一周后,我上学去了,马上要期末考了,各科老师都来帮我补课,其实我不需要补课,但是我想这样有理由在学校多待会儿,我不想回家。

好多年后,哥说:“爸还是爱我们的,只是不知道表达罢了,爸从小是孤儿。”可我是个孩子啊,如此深沉的爱我体会不了。

(作品名:《阿爸的花儿谢了》,作者:白条鱼。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点击【关注】按钮,第一时间看更多精彩故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