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不是你太忙,是你在假装


故事:不是你太忙,是你在假装

1

你身边有没有这样的人?痞气起来,出口的脏话好比浇了米田共,秽不可闻;狷介起来,就使小性,认准了的理八匹马也拉不回。

怎么会没有?老钱就是这样的人!

那你有没有见过这种人哭?

见过,还是两次。一次葬礼,一次婚礼。

葬礼是老钱朋友姥奶的葬礼。

湖南兴厚葬,白事置办得跟春节联欢晚会似的,怎么聒噪怎么来,怎么闹腾怎么来。

老钱那时挺文青,没有太多烟火气,背着把吉他跟一名叫“昭阳乐团”的草班子到处跑红白喜事的场子。

那会儿跑场子叫抢场子,县城小,班子多,讨生活蛮难,十天半个月不开锣是常有的事。

就在草班团长准备遣散大家时,可巧碰上了老钱朋友姥奶的白事。

我那时正从新疆回来,每天闲得蛋疼。一听说老钱要去跑场子,立马屁颠屁颠地上了他们乐团租的班车。

到目的地后,天已擦黑。十几个团员挤在一个桌子跟前,饱餐了一顿“豆腐饭”。然后男团员开始搭舞台,调音响、乐器。我混在几个女团员中,看她们抖腿抽烟。

准备事项完毕,看热闹的人也多了。一番劲歌热舞过后,到了催泪的“吊孝哭娘”环节。吊孝用不着吉他配音,老钱借口尿遁。

老钱撒尿撒得有点久,孝快吊完了他还没回来,蔡姓团长骂骂咧咧地喊我去找他。

我挤出观众的包围圈,逮人问了下厕所的位置。快走到灵堂时,只见一汉子正坐在灵堂外的走廊上捶地痛哭。

嘿,那汉子不是老钱吗?

2

老钱哭得很崩溃,站在旁边不断安慰他的老钱朋友也挺崩溃——老太太的亲曾孙都没怎么地呢,老钱你一个外人怎么哭得跟死了亲娘一样?

我跟老钱朋友连哄带骗地把老钱拖到了清纸房。老钱朋友看老钱情绪平定了一些,拍了拍他的肩:“乐团散工后别忙着回去,我喊了军子他们一起打牌,封完棺我就来陪你……”

吃完“豆腐饭”,相熟的朋友一起玩牌,这几乎是白喜事上一个俗成的节目。老钱朋友这会儿提这事多半有点想让老钱开心开心的意思。但不知怎地,他还没说完,老钱就炸了。

炸得毫无征兆,炸得毫无道理,炸得好比出殡时的土铳……

老钱是退伍兵出身,打人那叫一个快狠准,把他朋友压制得毫无还击能力。

老钱的铁拳密且结实地砸在他朋友身上,边砸边咬牙大吼:“打牌打你姥姥!姥奶百年,做子孙的不在灵前尽孝,尽想着胡混玩乐。你要去打牌,我先把你打残再说!”

老钱朋友被揍得七荤八素,除了鬼哭狼嚎,连求饶都不会了。我担心老钱失去理智,下手没个轻重把人给交代了,于是忙去劝架。

没想到老钱正气得红眼,一呼撸就把我抡到了墙角……

接下来情势直转急下,老钱朋友的亲戚被他的嚎叫声吸引过来,老钱从揍人变成了被揍。

得亏他一身铜皮铁骨才没被打散架,后来他瞅着一个空档拖着我逃了出来。

3

我俩一路狂奔,跑到几乎断气。最后实在撑不住了,便躲到了一户人家的猪圈顶上。

猪圈上方钉着一排木梁,用来堆些杂物和干稻草。我躺到稻草堆里才发现我的高跟鞋不知什么时候跑丢了,光脚被石头子儿硌了一路,现在才晓得疼。

老钱比我好不到哪儿去,他身子一沾稻草就不动弹了。我以为他嗝屁了,又急又怕地爬过去捶他,捶得他压低声音一阵猛咳:“轻点,轻点……老子没被那帮孙子打死,倒要被你捶死了。”

我松了口气,默默倒在一边。倒下之前默默捶了他一记狠的,叫你装死,吓死老娘了好吗?

猪圈里的味道实在销魂,我俩被熏得睡不着,也不敢睡,生怕他们杀过来。但就这样坐着干瞪眼也不是事,于是我带着三分怒气七分傻气地问老钱今晚吃错了什么药。

老钱继续装死,半晌没声。等到我快睡着了,老钱才翻了个身,絮絮叨叨说了开来:“胖头(老钱朋友)他姥奶对我有恩……”

我一下来了兴致,脚不疼了,也不犯困了。

有恩?什么恩?是救命之恩,还是施饭之恩?

老钱摇头:“是烤火之恩。”

4

湖南的冬天特别冷,尤其是十几年前。整天不是阴雨绵绵就是小雪纷纷,能把人整崩溃。

那时候老钱还是个流着两行清鼻涕的半大娃娃,每天天不亮就要背着书包到四里地外的乡小学上学。

农村里的人多半不富裕,没有几个闲钱给小孩买人造皮鞋。别说皮鞋,连橡胶雨鞋那也是大人才有的福利。

小小的老钱便穿着他妈给他做的土布鞋在烂泥地里来回趟,脚很快就被冻坏了,十个脚趾头上长满了冻疮,肿得跟胡萝卜似得。

后来有一天,老钱被冻得实在受不住了,吸溜着鼻涕躲到了人家屋檐下跺脚回暖。

房子里烧着碳火,红红一团。炭炉边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小老太太,正戴着老花镜一针一针纳着鞋底。

好暖和哦,我要是能进去烤烤火就好了。

老钱边跺脚边小心翼翼地往里张望。然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他看到老太太朝他招了招手。

幸福来得太突然,他一下愣怔住了,不知如何反应。那老太太看老钱半天没动作,于是放下手中的活计,小脚一颠一颠地跨过门槛,走到老钱面前。

老太太极瘦,皮肤干瘪,佝偻着身子竟比十来岁的老钱高不了多少。她用她干枯如柴的手抚了抚老钱的头:“进来烤烤哟,伢儿……”

这一烤,就是三年。

5

三年的烤火之恩,换来今夜的涌泪相报。仔细想想,还是老钱赚了。

我默了一默,问:“那后来呢?”

后来老钱烤火烤烦了,因为老太太每天都会问:“伢儿,你成绩咋个样?要好好读书懂伐?好好读书才有出息……”

老钱每次听到这话都会迅速地穿好烤得半干的鞋袜,边跑边撒谎:“我回家帮我妈割猪草去了哈……”

搞得跟个大忙人似的,其实他哪有什么可忙的,不过是假装自己很忙罢了。这样既规避了老太太的关心,也规避了自己的自责。

老钱的成绩惨不忍睹,每次都徘徊在留级与退学的边缘。

初二没念完老钱就主动退学了,为了这事他爸打他打断了一根扁担。没过多久,老钱他爸去世。到现在他村里的人还在嚼舌根,说老钱他爸是被老钱活活气死的……

实在是冤枉……

辍学之后的少年老钱受够了湖南的湿冷,于是南下广东——广东没有冬天。

老钱抹了一把脸,声音嘶哑:“广东的冬天再暖和,也暖和不过老太太的那盆碳火哟……”

这世上冷漠太多,温情太少。暖和的从来不是什么碳火,只是人心而已。

6

我问老钱:“你觉得胖头在你恩人葬礼上玩牌很混账,所以就混账地把你恩人的亲曾孙揍了?然后反被跪在灵堂守灵的那帮恩人子孙揍……你这报恩的方式还蛮特别……”

老钱红了脸,半天憋出一句:“少扯淡,老子是想到我妈了。”

“你妈,你妈咋了?你妈不是天天和一群老头老太太打字牌、玩麻将呢么?”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老钱他妈在两个月前过世了,还傻逼兮兮地不住追问。

老钱他妈死于肝癌,从确诊到去世不过三个月时间。

老钱从小叛逆,没少挨他妈的揍,所以跟他妈并不亲。

他妈住院的那几个月,老钱总共只去过四次医院,每次待不过半个小时就嚷嚷着要走。

他妈拉着他的手问他干嘛急着走?他含含糊糊地说:“太忙了,团里有演出,我得挣钱给您老做化疗啊。等您好起来了,有的是时间陪您。”

老钱并不忙。事实上昭阳乐团那时候已经穷途末路了,老钱整天抱着他那把破吉他窝在乐团租的院子里发呆。

他不敢去医院——为人子的却没有能力延长老母的生命,他觉得自己很没脸,很失败,也很混账。

老钱说:“我妈去世后,我从没梦到过她。有时候我总想,她是不是怪我当时没在她床前多陪陪她,多尽尽孝,所以她连我的梦也不愿意进……

“今晚我揍胖头那混账东西,是因为那老太太,同时也因为我想到了我妈。老太太留我烤火时我总嫌她啰嗦,在医院陪我妈时,我也嫌我妈啰嗦。

“她总是喋喋不休:‘别跟着乐团混日子了,都三十啷当岁的人了,该找份正经营生成个家咯……’我现在心里那个悔啊,难受啊,没人能懂……”

我懂的,老钱,我都懂。

你不是嫌弃她们的那份啰嗦,只是觉得没有颜面承受这份爱意和关心。

你成绩烂,又赚不到钱,成为不了她们期待的样子,所以只好逃。

逃跑时还不忘为自己找一个冠冕堂皇、心安理得的借口。

瞧,不是我不陪你,实在是我太忙了。我要回家割猪草、我要赶场子赚钱……等我忙完了就来陪你。

但是现在要到哪儿去陪呢?需要陪伴的人已经变成了两包矮矮的坟堆,唯清明、中元一杯薄酒祭奠而已。

老钱抹了一把眼泪,问我:“老子现在改还来不来得及?老子就不信老子混不出个人样!”

老钱很振奋,“嚯”地一下站起,“嘭”的一声撞到了头……

声音好响,我都替他疼……

7

回到团里后,老钱砸了他那把破吉他,再次南下。从守工地的小弟做起,到后来慢慢承包工地上的废旧钢筋回收,到最后终于变成了暴发户。

暴发户老钱为了完成他妈的遗愿,终日奔波在相亲会上。他对女方的要求只有两个:独生女和父母健在。

我对这两个奇葩理由存过疑问,老钱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给我解惑:只有老婆是独生女,我才能把老丈人、丈母娘接到我家里来好好尽孝啊。

我调侃:“到时候不假装自己很忙了?”

他作了个要打我的动作:“再嘴欠老子抽死你……”

我赶紧闭嘴。

老钱在相了无数场亲后,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新娘父母健在,不是独生女。

婚礼很中式,也很隆重。老钱循了老礼,跟新娘一起跪着给双亲奉茶。

奉完茶后,老钱攀着席上一中年男子的肩,眼里包了两包泪,跟男子打商量:“大舅哥,咱爸咱妈能住在我家么?一年两个月你家,十个月我家……啊,不成啊?那你四我八也行啊……要不你六我六?哎,哥,我亲哥,你别走啊……”

(作品名:《不是你太忙,是你在假装》,作者:木白。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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