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出租屋往事

2004年寒冬,注定难忘。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天气变得出奇冷。烧完百日纸的当天夜里,又突降一场大雪。天亮后,新搬进半年的房子前后窗户周围,结着一层白霜,靠近炕头的大铁炉子,炉膛内的火早已熄灭,像个侍卫,冷森森地陪着我和母亲。

和母亲商量好的,等父亲烧完百日纸,我就去打工。

一场雪,延缓了我的行程。

我离开的那天清晨,是大雪后的第三天。母亲早早起来,为我做了一顿洋芋面。迷糊中,被母亲唤醒,吃罢饭,我又睡了个把钟头,才听到村外由远及近的中巴鸣笛声,一路嘀嘀鸣叫着闯进未醒的村庄。这顿早饭,是我吃过最早的早饭。母亲为一顿早饭,操心一夜,本就不轻松的心情,一路上沉甸甸的。

中巴停在村巷,我扛着铺盖卷上车。车要向西行驶300米,再调头,向东去。车再次驶过我上车的巷子口,我看见母亲筒着双手,仍然站在清晨的冷风里,为我送行。因为车上旅客不断增多,车玻璃上哈上一层白茫茫的雾气,等我用衣袖揩去雾气,母亲已被车抛出很远,但我依然能看见,巷子口有个黑点,一动不动……

几经倒车,我到达目的地时,已是黄昏。因为这是个工业小城,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工业气息。我站在十字街头,一阵茫然。突然想起孙少平初到大亚湾煤矿时的情景,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仿佛我一扭头,就能看见母亲,她还独自站在村口,望着远去的列车。


散文:出租屋往事


沿着朋友事先交代好的路线,我一路打听来到朋友的出租屋。

走进市场对面的村庄,拐进一个不足百米的巷子,从靠右手的最中间的院子进去,绕过一个门口堆放蜂窝煤的屋子,一眼就看见朋友交代的两扇窗户大开的房子,一扇纱窗是完整的,一扇上面钉的钉子掉了,使得纱网的一角耷拉下来,形成一个空缺的三角形。窗台上有一双劳保鞋,一只是立起的,一只跌倒了倒扣着。窗台下码放着一堆蜂窝煤,有两个从上面掉下来,摔碎了,留下两团黑煤沫子。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搭着几件迷彩工作服和一条牛仔劳动裤,虽然是洗过的,但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下班逛街穿的,油渍斑驳,一坨黑,一坨黄。冻的硬邦邦,让我想起小时候大叔家冬天死了羊挂在院里的羊皮。

朋友上的中班,知道我要来,门没锁。逼仄的平房里,已为我另支了一张床板,床板上铺着几块拼凑的硬纸板。两张床铺中间的地上放着一个蜂窝煤炉子,炉盘上的细缝里正冒出丝丝白汽。炉筒子成"L"字型,靠近炉盘的一节严重氧化,正往出漏白汽,L的一头从门框上的玻璃豁口延伸出去,微弱的烟气悠悠从里面冒出,显示了这间屋子的生活气息。

这就是我来到一个陌生城市的落脚点。看着冒气的炉子,倍感温暖,尤其对一个初来乍到的人来说。

这座院子的老主人是一位退休大叔。大叔有两个儿子,均已成家,二儿子小两口在农贸市场对面的商业房里做生意,主要以买光碟为主,另一个货架上摆放着几堆落满积灰的旧书。没想到,就是这些旧书,陪我度过了好多寂寥时光,不至于让我下班后无所事事。

大叔的大儿子和媳妇在附近的一家砖厂当工人。看着两个儿子成家立业,大叔把院子从中间一分为二,两个儿子一人一半,谁也不偏袒,谁也不吃亏。

我所在的这道院就是大儿子的。他在院子里又盖了四间逼仄的平房,以租给像我一样来此打工的外来人员。

散文:出租屋往事

初到的那个冬天,小院里只有我和朋友两个人租住,年一过完,春回大地。没几天功夫,小院里的其余三间房相继有了租客。

一天下班,工作服还没换下,黑眉土眼的脸还没来及洗,就被对面新来的租客拉过去喝酒。这顿酒说什么也要喝,不容我辩解。他说工作服不换没关系,脸不洗也没关系,甚至开玩笑说他曾经在铁合金当工人时有三天不洗脸的经历,更甚者有十天半个月不洗漱的。他还说,下苦人嘛,洗那么干净给谁看,钱挣到手,比啥都强!

邀我喝酒的人叫家军,我听成了家驹。酒过三巡,他说朋友们都叫他家驹,但是他没那本事,更别提唱歌啦,五音不全,唱歌能吓死人。

家军比我大,当过兵,退伍后分配到离这不远的一个铁合金厂当保安,每月五百块钱的工资。用他本人的话说,还不够塞牙缝,不到月底就得跑到厂子外面的饭馆赊账吃饭,也就是在混饭吃的日子里,认识了在饭馆端碟子抹碗的秀丽,后来成了他媳妇。那天喝酒炒菜的,正是秀丽,洋葱炒肉,洋芋炒鸡块,味道都不错。

当保安的家军看到炉前工挣的工资高,决然放弃在门房里混天数的工作,当了一名炉前工。

挣了几个月高工资后,和秀丽私奔去了内蒙。

我和家军认识的那一年,他的儿子已经三岁了。他和秀丽认为过了安全期,娘家人不会再找麻烦,才回到熟悉的老地方,找份工作,重新开始。

秀丽娘家人找上门的那天,是炎热的夏天。那天,我午睡起来,光着膀子,穿着半裤去拎水。看见家军门口狗蹲坐着一男一女。原来是秀丽爸妈找来,向家军要彩礼。再怎么说,也不能白领一媳妇儿啊,谁家女子不是父母的心头肉,彩礼没多得有个少,最起码二尺离娘布是少不了的。但家军不曾给过秀丽的父母一针一线……

散文:出租屋往事

秀丽父亲瘦高个子,把叼在嘴里的香烟一会儿嚅动到左,一会儿嚅动到右。给五万元,是最后通牒,否则今天就把秀丽和娃娃全领走!

秀丽坐在床沿抹眼泪,家军在抽闷烟。

家军回了一趟老家,其父亲卖了耕牛、粜了粮食,向邻居借,向银行贷款,凑足五万……

我和家军在同一家冶炼厂上班,工种相同,只是不同车间。做为炉前工的我们,总是忙忙碌碌,不分昼夜在还原炉前忙碌。冶炼行业,特别是金属镁行业,炉前工干的活最累最苦。不论工作多么繁忙、劳累,下班后,叼空也要一起喝酒撒风。

忙碌紧张中,一年很快过去。家军的儿子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他为了早日还清烂账,建议秀丽把儿子送到丈人家所在的镇子,并答应老丈人,每月给孩子一定数额的生活费和二老的辛苦费。

腾出身的秀丽,经人介绍,成了冶炼厂的一名天车工。

家军手头是宽裕了,但没多久,二人感情出现裂痕。一天晚上,家军刚上班,眼睛溅进去一粒火星,要知道,那是上千度的镁火。受伤的家军提前回到出租屋,撞见秀丽和她的车间主任在床上……

从此,两口子的感情分分合合、时好时坏,断断续续坚持了三年。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我们所在的小城面临转型——资源型城市向旅游型城市转变。冶炼厂属于高污染企业,显然不符合这座未来的旅游城市。

散文:出租屋往事

金属镁炉前工

于是,冶炼厂时停时开,效益大不如前。迫于生活压力,家军决定远赴陕北榆林,在那里继续干老本行。秀丽呢,也从原来的工厂出来,去了另一个厂子上班,依旧是天车工。

家军人在陕北,心系媳妇和孩子,但仅限于心系,三个月才能回来一趟。冶炼厂什么都好,就是不好请假,一个萝卜一个坑,车间没有多余人手。工人请假如同抽领导的筋,所以家军三个月回趟家。两年过去,回家看秀丽和孩子的次数寥寥无几。

在家军回不来的日子,秀丽没闲着,她和车间主任打的火热。主任是内蒙人,兄弟两个在外打工。半年前,他弟弟在一次车间检修途中不幸触电身亡。主任得到弟弟的50万补偿款,对秀丽紧追不舍。他一方面追逐秀丽,一方面对秀丽老爸用糖衣炮弹进行轰炸,爱喝好酒抽好烟的秀丽老爸,没多久被主任拿下。

有一次,秀丽回家看儿子,老爸建议她和家军离婚。

处在犹豫中的秀丽,受老爸怂恿,抱定离婚的决心。

千里之外的家军,早就听到有关秀丽和主任的风言风语。为了得到证实,心怀不安地回来,找到秀丽,进一步证实了秀丽的想法。

结果是家军得到儿子的抚养权。秀丽迫不及待投入到主任的怀抱。

这时候,我已经与工厂的一名化验员结婚,并有了自己心爱的女儿。连向朋友借带向银行贷款,凑足首付,买了房子。家军呢,受离婚影响,把儿子送回老家让父亲抓养,自己在外面过起了吊儿郎当的生活。光我见过或晓得的女人,他交往过不下四个。

他的第二任妻子也是二婚,有个上初中的女儿。家军曾对我说过,这个女人和他一起干过保安,他们的关系早已超出了一般同事的关系,借用他本人的话来说,这个女人为他打掉的孩子不止两个。两人兜兜转转,重新走在一起,可以说是"如愿以偿"。

家军和秀丽离婚两年后,和曾经的同事结了婚。

整整三年时间,家军所有工资,一分不少上缴老婆,零花钱每月按计划定时定量分配。女儿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上了一所本地的职业学校。两年后,女儿毕业。

一次,家军下中班回家,在小区外发现老婆和她老板在车里拥吻。

从此,家军再没有走进那个家门,一直到两年后办理离婚手续。

散文:出租屋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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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候,我和媳妇在当时的小镇开了一家超市,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可以让一家三口衣食无忧。家军呢,还在陕北打工,我们彼此留有电话,但很少联系。

有一年五一过后,酷暑即将到来之际,我接到以前领导打来的电话,他请求我回来支援他。今非昔比,他如今是一家冶炼厂的厂长。酷暑来临,冶炼厂面临着用工慌,他让我来还原车间当几天主任,帮他度过这个夏天。

领导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不能做不义之事。便答应下来。

三年后,我重返工厂。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让我更加相信母亲曾经常说的一句话:

"前头的路迷着呢,谁知道会遇到啥。"

这是一家集团企业,工厂大,车间多,工人也多。回到新工厂不久,再一次中午吃饭途中,在餐厅迎面碰上家军。两兄弟相见,一见如故。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到熟悉的兄弟,真是妙哉快哉!

下班之余,家军常出入工厂附近的餐厅、酒吧,认识了诸多陪酒女郎,常常过着灯红酒绿的生活。此时的家军,是精炼车间的大班长,月工资7000以上,还不够花,常常入不敷出。

好多次,醉酒之余,他向我倾倒生活苦水,骂生活如何残酷,骂女人如何无情,骂儿子如何不争气。有一次醉酒,我陪他在马路牙子上坐了一下午。七月的太阳如火如荼,他流流嘿嘿哭的像个孩子,怎么也不肯随我回厂区。

在此之间,他正和一个有夫之妇在一起,二人如胶似漆。男的开蹦蹦车出了车祸,下肢瘫痪,女的迫于无奈在酒吧做陪酒女。她的计划是等丈夫身体和精神好转后就离婚,已经和家军谋划好了结婚的相关事宜。每月三天假期,家军都带她去外地游玩。看见他们天天在朋友圈秀恩爱的图片,我只有默默祝福的份。

他告诉我,他爱过的女人微信他都有,发圈的目的就是要让抛弃背叛他的那些女人,看看他现在的生活,他大声说:

"我柳家军这辈子不缺女人!"

第二年,我的领导被调去另外一个工厂,我再无心干下去,就辞职了。辞职后,有大把时间挥霍,曾答应和家军有机会一定陪他不醉不归,这次终于有机会了。

散文:出租屋往事

家军保持他一贯的作风,酒醉后哭的眼泪一把鼻涕一把。我知道他放不下秀丽,对第二任老婆的欺骗怀恨在心。但做为好兄弟、好哥们儿,我只能陪他饮下一杯又一杯苦酒,但我总归替代不了他,去走他未完的人生路、尝他未尝的生活滋味。

临别前,我再三提醒,别再玩了,找个合适的女人,赶紧成个家。他嫌我说话啰嗦,笑着骂催促我快上车。

我回到了我们当初租房住的那座小城。他仍旧流浪在别处。

自打分别,两年时间匆匆而过。两年之中,加上最近的一次,我们拢共深聊过四次,一次在快手上,一次在电话中,一次在QQ上,一次在微信上。

我辞职半年,他也辞职了,回到老家,和老父亲、儿子一起生活。他说厌倦了城市生活,想回到最初的地方,守二亩薄田,教育好儿子,至于女人或成家,不想了!

我才知道,他和那个伤了男人的女人,又结束了。

2020年的春节,对国人来说是个坎。家军被隔离在县城的家里,独自过年,儿子和父亲在乡下过年。也许是孤独,也许是想念,他发来视频聊天。他的发际线又高了,隔着屏幕,我能闻到他哈出的酒气。

聊着聊着,他泪眼朦胧。本想调侃他一番,但我忍住了。

听他东拉西扯闲聊,竟然聊出我的眼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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