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高端賭石場:各有所圖的豪客、明星與看客|真實故事

京城高端賭石場:各有所圖的豪客、明星與看客|真實故事

2019年底,楚一凡路過北京一家高檔購物中心的翡翠專賣店櫥窗。一塊塊美玉在明暗有度的燈影下散發著溫潤的光芒。8年了,曾經的職業習慣尚未從身上完全褪去,他忍不住走進專賣店瞭解行情。一看,現在翡翠的價格,比8年前大概翻了四十倍!擠掉實體店的品牌溢價,至少也翻了十幾二十倍。楚一凡暗自幻想,當年在賭石場幫忙時弄到的那十幾塊原石,如果沒有全部棄掉,哪怕少拿幾塊回家,只要能開出一塊好貨來,說不定今天就不必再在京城疲於奔命,甚至還可能過上了一種退休生活呢?想到此處,他唏噓不已。

2011年底,已經從財經大學畢業了小半年的楚一凡依然沒有找到工作,沮喪之際,他接到了來自同寢室鐵哥們兒李昊的邀請,請他“一起幫家裡理點事兒”。楚一凡又驚又喜。李昊是個典型的“貴人型”朋友,不僅家中有煤礦有地產,還特別講義氣。讀書時,李昊的錢就一捆一捆地扔在寢室的抽屜裡,讓誰缺錢了都可以去自取,身上自帶一股豪氣。楚一凡連忙打聽具體細節,但一經細問,他心裡禁不住打起鼓來。原來李昊讓他一起去參與幫忙的地方,是一個叫“美玉堂”的賭石場。

所謂賭石,就是翡翠剛開採出來時是被一層風化皮包裹的原石,俗稱“暗料”。只有切開後變成了“明料”,才知道里面的“肉”究竟價值高低,或者僅僅只是一塊一文不值的礦石。在這一明一暗之間,就生出了賭性,生出了花原石的錢買翡翠的暴富機會。

見楚一凡有些猶豫,李昊說:

“我先帶你去轉一圈吧。”

過了長安街又開了二十來分鐘,楚一凡跟著李昊從車上下來,穿過路邊一片不起眼的竹林,到了一傢俬密會所的門口,徑直上到五層。出了電梯,楚一凡一眼就被美玉堂門口一尊巨大的翡翠彌勒驚呆了,盯著挪不動腳。

“半噸重,鎮宅的。”李昊輕描淡寫地給他介紹。

進了門,是一個大約500平米的翡翠展廳。明亮的燈光下陳列著各類雕刻擺件。正中央的位置,是一尊大約兩本書高的翡翠觀音,看上去水汪汪的,像是剛剛穿過晨霧而來,指尖和腰帶還沾著露水,熠熠生輝。

“玻璃種純品,頂級收藏版,200萬。”李昊朝觀音抬了抬下巴。

見楚一凡目瞪口呆,李昊又把翡翠鑑賞的三種標準“種”、“水”、“色”繼續介紹了一番:

“所謂種,是行家關注的首要標準。最頂級的玻璃種,冰種,糯種,顧名思義就是內部結構像玻璃,像冰,或者軟糯得起膠質感的那種。水指的是透密度感,越透明越上乘。一般種水結合起來看。色是外行們最喜歡用的標準,以陽綠色為上,類似於翠綠。”

繞到展廳背後,就是賭石的地方了。大大小小的石頭擺了一地,有的泛黃,有的泛青,看上去跟路邊最普通的石頭沒什麼區別。只不過它們身上都負擔著一種想象,就是一刀下去,開出個價值連城的極品來。

“這些原石每天換一批。倉庫裡常年保持10噸左右的備貨。新貨每週運一皮卡。叔叔是個石痴,我也帶你去見見。”

敲開展廳對面最靠裡那間辦公室的門,楚一凡見到了李昊的叔叔,嚇一大跳。這個40出頭的中年男人,滿眼佈滿了濃濃的血絲,看上去血淋淋的,在背後一隻強光手電筒打出來的背景下,顯得格外恐怖。

“不好意思。昨天夜裡看石頭又看到3點,今天有點昏昏沉沉的。自己人不多客氣,讓李昊好好給你介紹介紹,歡迎來我們這裡幫忙啊。”簡單的寒暄過後,叔叔把兩人送出門。閉門繼續看石。

據李昊說這個新開的會所籌備了兩年,是叔叔專門弄來玩玉的。因為做礦起家,習慣了資源型項目的溯源性思維,當初叔叔只帶了兩個助手和100萬現金,就親自穿過混亂的邊境,跑到緬甸礦區尋找源頭,直接與工頭對接,趟出一條路來。

楚一凡同意來賭石場幫忙。在這裡看到聽到的一切,太刷新他的眼界了。他暗自琢磨:

“這裡起點高。只要保持一個局外人的姿態,跟著好好幹,即便混不出名堂,在見識上也能拉昇幾個檔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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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始工作後,楚一凡發現,之前他心裡的那些隱憂,完全怪自己沒見過世面,多慮了。當初一聽賭石場,他腦子裡立刻出現了一個烏煙瘴氣的江湖。裡面的人不三不四,輸紅了眼還可能傾家蕩產打打殺殺要死要活,他甚至擔心自己也可能陷進去變成一個血本無歸的賭徒。但事實證明,這一切都只是他的想象。

首先,來玩的大多都是豪客。無論是叔叔那邊的礦業老闆,地產老闆,還是李昊這邊的影視公司老闆,大小明星,表現出來的體面和規矩還是很到位的。大多數情況下客人們都竊竊私語,各看各的,身上並沒有吆三喝五的賭徒氣。

楚一凡每天的工作簡單不繁,非常明晰。中午1點起,他和另外3個同事,以及一個玉石專家開始篩選,分類,定價當天要上架的原石。標準基本按照體積大小,最小的大約馬克杯那麼大,2公斤,5公斤,8公斤…以此分類。10公斤就算大的了,20公斤的屬於超大,總共也不超過10塊。價格從3000起,貴的12000左右,超大那幾塊從10萬到200萬不等:

“上架的石頭大多數是中不溜的。頂級的那些,專家已經在備石階段就儘量挑出來為叔叔留下了,太次的當然也不能留,以免壞了場子的名聲。但肯定有漏網之魚。畢竟是萬里挑一,專家也有打眼和疲倦的時候。”

原石定價基本由楚一凡和另外3個同事完成,相當隨性。相近體積之間的價格區分,5000還是8000,完全看心情:

“太多了,滿眼都是石頭。哪兒有心情一個一個看,恨不得一堆一堆地看。”

下午三點以後,客人陸陸續續來了,人數在夜間達到峰值,大概每天100來人:

“80%都是小白,什麼也不懂。”

楚一凡和3個同事負責簡單的帶領,引導和答疑的工作。他發現雖然來的大多是豪客,但大家看上去都比較理智:

“最便宜的3000檔的走得最快。12000的一晚上出不了幾個。”

而這幾個最貴的石頭,基本都是被那幾個“什麼都想玩兒”的煤礦老闆包攬。客人輸急眼的情況根本不存在,楚一凡想象中能讓人賭性上腦無法自拔的氛圍也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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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段時間,一個叫Alex的地產老闆特別喜歡來,每次都帶不同的人,一來就把專家叫過去,給他的客人們傳授如何挑選原石:

“我們就是要玩點別人有錢也玩不到,只有在京城才玩得到的。”他透著一點壓制不住的得意語氣對客人們說。

專家拿著個類似雷火HW99那樣超強光的方形專業手電筒,先教客人們“審皮”。

“皮要薄,要光滑細膩,而且透光性好。你會看見一個散射出來的光圈。最重要的是,要相信自己的第六感。”

因為這個“第六感”,大多數人都願意自己拍板,最終結果的好壞,當然也將由“第六感”來承擔。

客人挑完自己看好的石頭,Alex總會帶著他們,親自跑到叔叔辦公室:

“這是我一位特別重要的客人,你看著給打個折…這是一位外地的朋友,來京辦點要事,他中意的這塊你給重新估個價。”

雖然Alex早就知道叔叔懶得周旋,總會把李昊叫過去吩咐:“這個交給我的親侄子親自為你處理”,但他依然要去找叔叔。同樣的過場每次走得有模有樣,就像一場輕車熟路的表演。

實際上,能打8折就能打5折,能打5折就能打3折,打1折,0.1折,原始價格本身就是隨意定的。一旦開了口子傳出去,個個都能打1折,太亂了。何況,重新估價估5000還是估1萬,依照什麼標準呢?說到底,無非只是一個面子上的事兒。

李昊熟練:

“這價格多吉利,反正Alex買單,我再多送您兩塊,天上掉下來的,再賺兩個一刀暴富的機會!”

面子給得足足的,各方順水推舟心花怒放。

大多數時候,Alex付完錢以後會建議客人們不要開石:

“開兩個窗口就夠了。”

所謂“開窗”,其實就是在原石表面找一個約拇指大的地方去掉外皮,從暗料變成“半明料”,以便管中窺豹。窗口開得越多,甚至連成線,不確定性就越少,料越貴。如何選擇窗口的位置,完全是個技術活兒。位置不同,玩家對裡料的判斷有可能完全不同。

Alex再次把專家叫過去親自開窗。通常,專家開出來窗口都綠油油的,強光電筒再往裡一照,彷彿一整塊石頭都是頂級的冰種滿綠:

“哎呀!你看你這第六感。簡直是天才啊!你看這裡面的肉這麼厚,起碼2公斤,做3條鐲子,5塊吊牌都沒問題。翻倍都沒有天花板,起碼值個50萬…”Alex抓準時機在一旁推波助瀾,把一個激動人心的故事在這個充滿想象泡沫的氛圍中渾然天成地推向高潮。

那種時候,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蠢蠢欲動,連楚一凡都動了下手的心:

“好像空手走出門都像吃虧了一樣。”

但最終,楚一凡總是目送Alex和他的客人們,心照不宣地帶著幾塊開了1、2個窗口的石頭從夜色中離去,留下一句懸乎乎的:

“等時機成熟了再開。”

畢竟一刀下去,夢可能就碎了,“第六感”也可能將無地自容,誰願意冒這種傻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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賭石屋旁邊那間又暗又狹小,專門用來開石的小屋子,常年冷冷清清,只有在男藝人X帶著演藝圈的朋友來時,才會顯得熱鬧起來。

那時候,X還屬於跑龍套的十八線,幾乎每天都來,跟朋友們一起選幾塊八千,萬把的就自己買單,再起鬨著去小屋開石。

“基本是開一塊,扔一塊。”

就是有時候從專家手上直接接盤過來的開窗料,也是如此:

“只有開窗的那幾處是綠的。這就是專家專的地方。”楚一凡感概。

但X從不計較:

“願賭服輸!”他說得乾脆磊落。

偶爾一線女星W也會來。楚一凡原本以為,如此鼎鼎大名的紅人,連帶來的朋友都是圈內數一數二的製片人,大導演,必定出手闊綽,言行灑脫。但出乎預料的是,事實情況完全相反。W只選5000以內的原石,選完也不開,連開窗也控制在1、2個,有時候甚至會謹慎地接盤別人轉過幾手的半明料。楚一凡後來琢磨:

“她有錢是有錢,但越是有錢越丟不起臉啊。當著這麼多牛人的面,要是揭開謎底是塊石頭,豈不是妥妥地讓自己看上去真的像只花瓶嗎?其實,人家就是來捧個場,給面子的。”

有時候,W買的不如轉手的多。通常這種時候,場子裡的人都樂意接盤效勞,氣氛熱烈,就像在上演一場夜間大秀。X和李昊更是看都不看,直接翻倍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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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一個每天準時來打卡報到的中年男人,叫Richard。一開始,他只圍著專家一個人轉。半月之後,他也拿著一根方形強光手電,戴上塑膠手套,像模像樣地幫人“審皮”了。專家不在場的時候,Richard甚至能取代專家的位置,在有人需要參謀的時候提出建議,頗受歡迎。有幾次,連W這樣的女明星都進門就問Richard來了沒有。

這讓楚一凡覺得,石頭這點事,彷彿是可以摸出一條道來的,而且摸出道來以後是很有價值的。打那以後,每天中午備石的時候,楚一凡也開始留心,碰見自己覺得不錯的,就跟李昊開口:

“這幾塊給我吧,你看多少錢合適?”

“什麼錢不錢的,喜歡就拿走。”李昊放話。

“那怎麼行,又不是不花成本。”

“這東西進了那屋的門才是寶。在這裡統統都是礦。拿走。”

於是楚一凡前前後後拿了十幾塊原石,放在辦工桌的抽屜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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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年底,經濟危機來了,美玉堂受到了明顯的影響。這一點楚一凡覺察出來了。

平日裡風光熱鬧的場子依然熱鬧,不同的是,來的人多,玩的人少了:

“有時候一晚上10塊石頭都出不了。”

而這10塊石頭中的大部分,基本是由雲南和河南來的幾個玉雕師傅收走,他們眼睛毒敢下手。即使偶爾打眼,也自帶渠道能自行消化。普通玩家越來越少。

堆放原石的倉庫開始塞得滿滿當當。叔叔甚至租用鄰近的一間空房充當臨時倉庫。每週運一次原石來的皮卡車也開始拖延,一開始十天半月,後來甚至兩、三個月,終於不再出現了。李昊親自出面接盤的概率明顯增加,標準也更加模糊,統統以3、5倍以上的價格接盤,彷彿在告訴客人們放心下注,有人會接盤。

這一切,都太反常了。

2014年初,李昊終於證實了楚一凡的揣測:

“叔叔愛石如命,做石頭不計得失,就像吸毒上癮。倉庫裡壓著上億的貨,完全不符合商業邏輯。之前這塊窟窿全靠他別的業務來補,現在那些業務的現金流出了問題,補不上了。”

這叫河溝裡翻船嗎?楚一凡暗想。他覺得叔叔有點可惜。一個在礦產地產領域都打下過江山的人,會不精通商業邏輯?

“他明明可以不這樣的。”楚一凡心裡浮現出那個滿眼紅血絲的男人。

美玉堂展廳裡的陳列精品開始打折變賣。那尊李昊說值200萬的翡翠觀音,喊價80萬。好幾個人說了第二天來付款,但一去之後便了無音訊:

“現金換玉石容易,但玉石想換現金,就難了啊!”楚一凡感概。他突然想起了叔叔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在這個時候特別應景:

“在石頭面前,石頭說了算。”

“值多少”,都是人說的,是人參雜了各色想象,慾望和故事之後給出的定義,但這不算。客觀的流通標準在翡翠行業沒有建立起來過。種有種的標準,水有水的標準,色有色的標準。綜合在一起再加上雕工,100家店有100個出價,100個專家也有100個看法。“值多少”,很大程度上只是一個讓人心情愉悅的故事,跟讓人掏出真金白銀來兌現之間,還差得遠。

“花多少錢都會覺得自己買虧了,總覺得降了還能再降。黃金鉑金有市場價。但翡翠,只有一家之言,聽誰的?。”

除了缺乏公認的判斷價值的標準,個人消費觀裡也找不到玉石文化的影子,玉石流通性很差:

“你看人結婚必須買個鑽石,沒有必須買塊翡翠的吧?”

而作為資源型品種,玉石的大批量供求關係往往也是一個完整閉環,這個閉環的形成,全靠長期積累:

“上下家基本都是固定的。你見有人回收黃金鑽石,你見過有人回收玉嗎?原石就更別提了。”李昊一語道破其中道理。

倉庫裡的原石漸漸蒙了灰塵。本來,叔叔是有野心的,想通過砸巨資快速打開局面,做成全國最大的玉石交易所,使玉石融入日常生活場景形成文化,掌握話語權建立標準的。但因長期源源不斷地燒錢,玉石本身又缺乏流通價值流通性差,終以失敗告終。

離開美玉堂時,原先看中的那一抽屜原石,楚一凡一塊都沒帶:

“太重了。就是幾塊石頭而已。”

2014年春天,美玉堂正式關門。

它曾像一個老上海的歌舞廳,煙聲嫋嫋,供各色人等各取所需。三年時間,它見證了地產老闆Alex通過他的貴客們新拿下兩個幾十億的重頭項目;十八線男藝人X參演了大牛導演的喜劇片,成功晉升為前線男明星;Richard從一個現學現賣的玉石“專家”,搖身一變成了一個專門對接高端人脈,身價暴漲的資深掮客;而真正的玉石專家,也通過精準“開窗”後的轉手,賺得盆滿缽滿。只有那個滿眼佈滿紅血絲的石痴叔叔,從這場落幕的舞臺劇中黯然離場,留下一則:

“成也玉石,敗也玉石。”

策劃 Editor|羅蓓蓓

排版 Layout|王健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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