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對我影響最大的十本書

季羨林:對我影響最大的十本書

古今中外都有一些愛書如命的人,我願意加入這一行列。

書能給人以知識,給人以智慧,給人以快樂,給人以希望。但也能給人帶來麻煩,帶來災難。在“大革文化命”的年代裡,我就以收藏封資修大洋古書籍的罪名捱過批鬥。1976年地震的時候,也有人警告我,我坐擁書城,夜裡萬一有什麼情況,書城將會封鎖我的出路。

批鬥對我已成過眼雲煙,那種萬一的情況也沒有發生,我“死不改悔”,愛書如故,至今藏書已經發展到填滿了幾間房子。除自己購買以外,贈送的書籍越來越多。我究竟有多少書,自己也說不清楚。比較起來,大概是相當多的。搞抗震加固的一位工人師傅就曾多次對我說:這樣多的書,他過去沒有見過。學校領導對我額外加以照顧,我如今已經有了幾間真正的書窩,那種臥室、書齋、會客室三位一體的情況,那種“初極狹,才通人”的桃花源的情況,已經成為歷史陳跡了。

有的年輕人看到我的書,瞪大了吃驚的眼睛問我:“這些書你都看過嗎?”我坦白承認,我只看過極少極少的一點。“那麼,你要這麼多書幹嗎呢?”這確實是難以回答的問題。我沒有研究過藏書心理學,三言兩語,我說不清楚。我相信,古今中外愛書如命者也不一定都能說清楚,即使說出原因來,恐怕也是五花八門的吧。

真正進行科學研究,我自己的書是遠遠不夠的。也許我搞的這一行有點怪。我還沒有發現全國任何圖書館能滿足,哪怕是最低限度地滿足我的需要。有的題目有時候由於缺書,進行不下去,只好讓它擱淺。我抽屜裡面就積壓著不少這樣的擱淺的稿子。我有時候對朋友們開玩笑說:“搞我們這一行,要想有一個滿意的圖書室簡直比搞四化還要難。全國國民收入翻兩番的時候,我們也未必真能翻身。”這絕非聳人聽聞之談,事實正是這樣。同我搞的這一行有類似困難的,全國還有不少。這都怪我們過去底子太薄,解放後雖然做了不少工作,但是一時積重難返。我現在只有寄希望於未來,發呼籲於同行。我們大家共同努力,日積月累,將來總有一天會徹底改變目前情況的。古人說:“前人種樹,後人乘涼。”讓我們大家都來當種樹人吧。

最近身體不太好。內外夾攻,頭緒紛繁,我這已屆耄耋之年的神經有點吃不消了。於是下定決心,暫且封筆。喬福山同志打來電話,約我寫點什麼。我遵照自己的決心,婉轉拒絕。但一聽這題目是“我的書齋”,於我心有慼慼焉,立即精神振奮,暫停決心,拿起筆來。

我確實有個書齋,我十分喜愛我的書齋。這個書齋是相當大的,大小房間,加上過廳、廚房,還有封了頂的陽臺,大大小小,共有八個單元。藏書冊數從來沒有統計過,總有幾萬冊吧。在北大教授中,“藏書狀元”我恐怕是當之無愧的。而且在梵文和西文書籍中,有一些堪稱海內孤本。我從來不以藏書家自命,然而坐擁如此大的書城,心裡能不沾沾自喜嗎?

我的藏書都像是我的朋友,而且是密友。我雖然對它們並不是每一本都認識,它們中的每一本卻都認識我。我每走進我的書齋,書籍們立即活躍起來,我彷彿能聽到它們向我問好的聲音,我彷彿看到它們向我招手的情景。倘若有人問我,書籍的嘴在什麼地方?而手又在什麼地方呢?我只能說:“你的根器太淺,努力修持吧。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

我兀坐在書城中,忘記了塵世的一切不愉快的事情,怡然自得。以世界之廣,宇宙之大,此時卻彷彿只有我和我的書友存在。窗外粼粼碧水,絲絲垂柳,陽光照在玉蘭花的肥大的綠葉子上,這都是我平常最喜愛的東西,現在也都視而不見了。連平常我喜歡聽的鳥鳴聲“光棍兒好過”,也聽而不聞了。

我的書友每一本都蘊涵著無量的智慧。我只讀過其中的一小部分。這智慧我是能深深體會到的。沒有讀過的那一些,好像也不甘落後,它們不知道是施展一種什麼神秘的力量,把自己的智慧放了出來,像波浪似的湧向我來。可惜我還沒有修煉到能有“天眼通”和“天耳通”的水平,我還無法接受這些智慧之流。如果能接受的話,我將成為世界上古往今來最聰明的人。我自己也去努力修持吧。

我的書友有時候也讓我窘態畢露。我並不是一個不愛清潔和秩序的人,但是,因為事情頭緒太多,腦袋裡考慮的學術問題和寫作問題也不少,而且每天都收到大量寄來的書籍和報刊雜誌以及信件,轉瞬之間就摞成一摞。在這樣的情況下,如果我需要一本書,往往是遍尋不得。“只在此屋中,書深不知處”,急得滿頭大汗,也是枉然。只好到圖書館去借,等我把文章寫好,把書送還圖書館後,無意之間,在一摞書中,竟找到了我原來要找的書,“得來全不費工夫”,然而晚了,工夫早已費過了。我啼笑皆非,無可奈何。等到用另一本書時,再重演一次這出喜劇。我知道,我要尋找的書友,看到我急得那般模樣,會大聲給我打招呼的,但是喊破了嗓子,也無濟於事。我還沒有修持到能聽懂書的語言的水平。我還要加倍努力去修持。我有信心,將來一定能獲得真正的“天眼通”和“天耳通”,只要我想要哪一本書,那一本書就會自己報出所在之處,我一伸手,便可拿到,如探囊取物。這樣一來,文思就會像泉水般地噴湧,我的筆變成了生花妙筆,寫出來的文章會成為天下之至文。到了那時,我的書齋裡會充滿了沒有聲音的聲音,佈滿了沒有形象的形象。我同我的書友們能夠自由地互通思想,交流感情。我的書齋會成為宇宙間第一神奇的書齋。豈不猗歟休哉!

我盼望有這樣一個書齋。

我是一個最枯燥乏味的人,枯燥到什麼嗜好都沒有。我自比是一棵只有枝幹並無綠葉更無花朵的樹。

如果讀書也能算是一個嗜好的話,我的唯一嗜好就是讀書。

我讀的書可謂多而雜,經、史、子、集都涉獵過一點,但極膚淺,小學中學階段,最愛讀的是“閒書”(沒有用的書),比如《彭公案》、《施公案》、《洪公傳》、《三俠五義》、《小五義》、《東周列國志》、《說岳》、《說唐》等等,讀得如醉似痴。《紅樓夢》等古典小說是以後才讀的。讀這樣的書是好是壞呢?從我叔父眼中來看,是壞。但是,我卻認為是好,至少在寫作方面是有幫助的。

至於哪幾部書對我影響最大,幾十年來我一貫認為是兩位大師的著作:在德國是亨利希·呂德斯(HeinrichLüders),我老師的老師;在中國是陳寅恪先生。兩個人都是考據大師,方法縝密到神奇的程度。從中也可以看出我個人興趣之所在。我稟性板滯,不喜歡玄之又玄的哲學。我喜歡能摸得著看得見的東西,而考據正合吾意。

呂德斯是世界公認的梵學大師。研究範圍頗廣,對印度的古代碑銘有獨到深入的研究。印度每有新碑銘發現而又無法讀通時,大家就說:“到德國去找呂德斯去!”可見呂德斯權威之高。印度兩大史詩之一的《摩訶婆羅多》從核心部分起,滾雪球似的一直滾到後來成型的大書,其間共經歷了七八百年。誰都知道其中有不少層次,但沒有一個人說得清楚。弄清層次問題的又是呂德斯。在佛教研究方面,他主張有一個“原始佛典”(Mrkanm),是用古代半摩揭陀語寫成的,我個人認為這是千真萬確的事;歐美一些學者不同意,卻又拿不出半點可信的證據。呂德斯著作極多。中短篇論文集為一書《古代印度語文論叢》,這是我一生受影響最大的著作之一。這書對別人來說,可能是極為枯燥的,但是,對我來說卻是一本極為有味、極有靈感的書,讀之如飲醍醐。

在中國,影響我最大的書是陳寅恪先生的著作,特別是《寒柳堂集》、《金明館叢稿》。寅恪先生的考據方法同呂德斯先生基本上是一致的,不說空話,無證不信。二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我常想,寅恪先生從一個不大的切入口切入,如剝春筍,每剝一層,都是信而有徵,讓你非跟著他走不行,剝到最後,露出核心,也就是得到結論,讓你恍然大悟:原來如此,你沒有法子不信服。寅恪先生考證不避瑣細,但絕不是為考證而考證,小中見大,其中往往含著極大的問題。比如,他考證楊玉環是否以處女入宮。這個問題確極猥瑣,不登大雅之堂。無怪一個學者說:這太Trivial(微不足道)了。焉知寅恪先先是想研究李唐皇族的家風。在這個問題上,漢族與少數民族看法是不一樣的。寅恪先生是從看似細微的問題入手探討民族問題和文化問題,由小及大,使自己的立論堅實可靠。看來這位說那樣話的學者是根本不懂歷史的。

在一次閒談時,寅恪先生問我:《梁高僧傳》卷二《佛圖澄傳》中載有鈴鐺的聲音:“秀支替戾周,僕谷劬禿當”是哪一種語言?原文說是羯語,不知何所指?我到今天也回答不出來。由此可見寅恪先生讀書之細心,注意之廣泛。他學風謹嚴,在他的著作中到處可以給人以啟發。讀他的文章,簡直是一種最高的享受。讀到興會淋漓時,真想“浮一大白”浮,違反酒令被罰飲酒;白,罰酒用的酒杯。原指罰飲一大杯酒,後指滿飲一大杯酒。語出劉向《說苑·善說》:“魏文侯與大夫飲酒,使公乘不仁為觴政,曰:‘飲不者,浮以大白。’”《孽海花》第二十四回有“浮一大白”。

中德這兩位大師有師徒關係,寅恪先生曾受學於呂德斯先生。這兩位大師又同受戰爭之害,呂德斯生平致力於Molānavarga之研究,幾十年來批註不斷。二戰時手稿被毀。寅恪師生平致力於讀《世說新語》,幾十年來眉注累累。日寇入侵,逃往雲南,此書丟失於越南。假如這兩部書能流傳下來,對梵學國學將是無比重要之貢獻。然而先後毀失,為之奈何!

我在下面介紹的只限於中國文學作品。外國文學作品不在其中。我的專業書籍也不包括在裡面,因為太冷僻。

一、司馬遷的《史記》

《史記》這一部書,很多人都認為它既是一部偉大的史籍,又是一部偉大的文學作品。我個人同意這個看法。平常所稱的《二十四史》中,儘管水平參差不齊,但是哪一部也不能望《史記》之項背。

《史記》之所以能達到這個水平,司馬遷的天才當然是重要原因;但是他的遭遇起的作用似乎更大。他無端受了宮刑,以致鬱悶激憤之情溢滿胸中,發而為文,句句皆帶悲憤。他在《報任少卿書》中已有充分的表露。

二、《世說新語》

這不是一部史書,也不是某一個文學家和詩人的總集,而只是一部由許多頗短的小故事編纂而成的奇書。有些篇只有短短几句話,連小故事也算不上。每一篇幾乎都有幾句或一句雋語,表面簡單淳樸,內容卻深奧異常,令人回味無窮。六朝和稍前的一個時期內,社會動亂,出了許多看來脾氣相當古怪的人物,外似放誕,內實懷憂。他們的舉動與常人不同。此書記錄了他們的言行,短短几句話,而栩栩如生,令人難忘。

三、陶淵明的詩

有人稱陶淵明為“田園詩人”。籠統言之,這個稱號是恰當的。他的詩確實與田園有關。“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這樣的名句幾乎是家喻戶曉的。從思想內容上來看,陶淵明頗近道家,中心是純任自然。從文體上來看,他的詩簡易淳樸,毫無雕飾,與當時流行的鏤金錯彩的駢文迥異其趣。因此,在當時以及以後的一段時間內,對他的詩的評價並不高,在《詩品》中,僅列為中品。但是,時間越後,評價越高,最終成為中國偉大詩人之一。

四、李白的詩

李白是中國文學史上最偉大的天才之一,這一點是誰都承認的。杜甫對他的詩給予了最高的評價:“白也詩無敵,飄然思不群。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李白的詩風飄逸豪放。根據我個人的感受,讀他的詩,只要一開始,你就很難停住,必須讀下去。原因我認為是,李白的詩一氣流轉,這一股“氣”不可抗禦,讓你非把詩讀完不行。這在別的詩人作品中,是很難遇到的現象。在唐代,以及以後的一千多年中,對李白的詩幾乎只有讚譽,而無批評。

五、杜甫的詩

杜甫也是一個偉大的詩人,千餘年來,李杜並稱。但是二人的創作風格卻迥乎不同:李是飄逸豪放,而杜則是沉鬱頓挫。從使用的格律上,也可以看出二人的不同。七律在李白集中比較少見,而在杜甫集中則頗多。擺脫七律的束縛,李白是沒有枷鎖跳舞;杜甫善於使用七律,則是帶著枷鎖跳舞,二人的舞都達到了極高的水平。在文學批評史上,杜甫頗受到一些人的指摘,而對李白則絕無僅有。

六、南唐後主李煜的詞

南唐後主李煜的詞傳留下來的僅有三十多首,可分為前後兩期:前期仍在江南當小皇帝,後期則已降宋。後期詞不多,但是篇篇都是傑作,純用白描,不作雕飾,一個典故也不用,話幾乎都是平常的白話,老嫗能解;然而意境卻哀婉淒涼,千百年來打動了千百萬人的心。在詞史上巍然成一大家,受到了文藝批評家的讚賞。但是,對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讚美後主有佛祖的胸懷,我卻至今尚不能解。

七、蘇軾的詩文詞

中國古代讚譽文人有三絕之說。三絕者,詩、書、畫三個方畫皆能達到極高水平之謂也,蘇軾至少可以說已達到了五絕:詩、書、畫、文、詞。因此,我們可以說,蘇軾是中國文學史和藝術史上最全面的偉大天才。論詩,他為宋代一大家。論文,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筆墨凝重,大氣磅礴。論書,他是宋代蘇、黃、米、蔡四大家之首。論詞,他擺脫了婉約派的傳統,創豪放派,與辛棄疾並稱。

八、納蘭性德的詞

宋代以後,中國詞的創作到了清代又掀起了一個新的高潮。名家輩出,風格不同,又都能各極其妙,實屬難能可貴。在這群燦若列星的詞家中,我獨獨喜愛納蘭性德。他是大學士明珠的兒子,生長於榮華富貴中,然而卻胸懷愁思,流溢於楮墨之間。這一點我至今還難以得到滿意的解釋。從藝術性方面來看,他的詞可以說是已經達到了完美的境界。

九、吳敬梓的《儒林外史》

胡適之先生給予《儒林外史》極高的評價。詩人馮至也酷愛此書。我自己也是極為喜愛《儒林外史》的。

此書的思想內容是反科舉制度,昭然可見,用不著細說,它的特點在藝術性上。吳敬梓惜墨如金,從不作冗長的描述。書中人物眾多,各有特性,作者只講一個小故事,或用短短几句話,活脫脫一個人就彷彿站在我們眼前,栩栩如生。這種特技極為罕見。

十、曹雪芹的《紅樓夢》

在古今中外眾多的長篇小說中,《紅樓夢》是一顆璀璨的明珠,是狀元。中國其他長篇小說都沒能成為“學”,而“紅學”則是顯學。《紅樓夢》描述的是一個大家族的衰微的過程。本書特異之處也在它的藝術性上。書中人物眾多,男女老幼,主子奴才,五行八作,應有盡有。作者有時只用寥寥數語而人物就活靈活現,讓讀者永遠難忘。讀這樣一部書,主要是欣賞它的高超的藝術手法。那些把它政治化的無稽之談,都是不可取的。

德國E.Sieg(西克)、W.Siegling(西克靈)和W.Schulze(舒爾茨)的TocharischeGrammatik(《吐火羅語法》)

吐火羅語是一種前所未知的新疆古代民族語言。考古學家發掘出來了一些殘卷,字母基本上是能認識的,但是語言結構,則毫無所知。三位德國學者通力協作,經過了二三十年的日日夜夜,終於讀通,而且用德國學者有名的“徹底性”寫出了一部長達518頁的皇皇鉅著,成了世界學壇奇蹟。

七十多年的生命像一場春夢似的逝去了。這樣的夢並不總是像“春宵一刻值千金”那樣輕靈美妙。有時候也難免有驚濤駭浪,龍蛇競舞的場面。不管怎樣,我的生命像夢一般地逝去了。

對於這些夢有沒有留戀之感呢?應該說是有的。人到了老年,往往喜愛回憶往事。古今中外,概莫能外。我當然也不能成為例外。英國人常說什麼“往日的可愛的時光”,實有會於我心。往日的時光,回憶起來,確實感到美妙可愛。“當時只道是尋常”,然而一經回憶,卻往往覺得美妙無比,回味無窮。我現在就經常陷入往事的回憶中。

但是,我從來也沒有想到,把這些輕夢或者噩夢從回憶中移到紙上來。我從來沒有感到,有這樣的需要。我只是一個人在夜深人靜時,伏在枕上,讓逝去的生命一幕一幕地斷斷續續地在我眼前重演一遍,自己彷彿成了一個旁觀者,顧而樂之。逝去的生命不能復歸,也用不著復歸。但是,回憶這樣的生命,意識到自己是這樣活過來的,陽關大道、獨木小橋,都走過來了,風風雨雨都經過了,一直到今天,自己還能活在世上,還能回憶往事,這難道還不能算是莫大的幸福嗎?

只是到了最近一兩年,比我年輕的一些朋友,多次向我建議寫一點自傳之類的東西。他們認為,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經活到了將近耄耋之年,古稀之年早已甩在背後了,而且經歷了幾個時代;在中國歷史上,也是一個難能可貴的機會;我這樣的經歷,過去知識分子經歷者恐怕不是太多。我對世事滄桑的閱歷,人情世態的體會,恐怕有很多值得別人借鑑的地方。今天年輕的知識分子,甚至許多中年知識分子,大都不能體會。有時候同他們談一點過去的情況,他們往往瞪大了眼睛,像是在聽“天方夜譚”。因此,他們的意見是,我應當把這些經歷寫出來,不要過於“自私自利”,只留在自己腦海中,供自己品味玩賞。這應該說是我這一輩人的責任,不容推卸。

我考慮他們的意見,覺得是正確的。就我個人來說,我生於辛亥革命那一年的夏秋之交,距離十月十日,只有一個月多一點。在這一段時間內,我當過大清皇帝的臣民,我大概也算是一個“遺少”吧。我在極小的時候,就聽到“朝廷”這個詞兒,意思是大清皇帝。在我的幻想中,“朝廷”是一個非人非神非龍非蛇,然而又是人是神是龍是蛇的東西。最後一個“朝廷”一退位,立刻來了袁世凱,緊跟著是軍閥混戰。赤縣神州,群魔亂舞。我三歲的時候,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我對此毫無所知。對於五四運動,所知也不多,只對文言改白話覺得新鮮而已。在小學和初中時期,跟著大孩子游行示威,焚燒日貨和英貨,情緒如瘋如狂。高中時期,國民黨統治開始,是另一種群魔亂舞,是國民黨內部的群魔。大學時期,日本軍國主義者蠢蠢欲動。九一八事變以後,我曾隨清華同學臥軌絕食,赴南京請願。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蔣介石。留學時期,七七事變發生,半壁河山,淪入外寇鐵蹄之下。我的家鄉更是早為外寇佔領,讓我無法回國。“等是有家歸未得,杜鵑休向耳邊啼”。我漂泊異鄉,無從聽到杜鵑鳴聲,我聽到的是天空中轟炸機的鳴聲,伴隨著肚中的飢腸轆轆聲。有時候聽到廣播中希特勒瘋狗似的狂吠聲。如此度過了八年。“烽火連八歲,家書抵億金”。抵億金的家書一封也沒能收到。大戰終於結束。我在瑞士呆了將近半年,費了千辛萬苦,經法國、越南迴到祖國。在狂歡之餘,災星未退,又在通貨瘋狂膨脹中度過了三年,終於迎來了解放。在更大的狂歡之餘,知道道路並不是總有玫瑰花鋪地,有時難免也有狂風惡浪。就這樣,風風雨雨,坎坎坷坷,一直活到了今天,垂垂老矣。

如此豐富複雜的經歷,並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有的。而且從某種意義上來看,這些經歷也是十分可寶貴的。經驗和教訓,從中都可以吸取,對人對己都會有點好處的。我自己如果秘而不宣,確有“自私自利”之嫌。因此,我決心聽從別人的建議,改變以前的想法,把自己一生的經歷實事求是地寫出來。我特別強調“實事求是”四字,因為寫自傳不是搞文學創作,讓自己的幻想縱橫馳騁。我寫自傳,只寫事實。這是否也能寫成文學作品,我在這裡存而不論。古今中外頗有大文學家把自傳寫成文學創作的。德國最偉大的詩人歌德就是其中之一。他的DichtungundWahrheit(《創作與真理》)可以為證。我個人認為,大文學家可以,我則不可。我這裡只有Wahrheit,而無Dichtung。

摘自:季羨林《風風雨雨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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