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咏雨》赏析

《清平乐·咏雨》(王夫之)

归禽响暝,隔断南枝径。不管垂杨珠泪迸,滴碎荷声千顷。

随波赚杀鱼儿,浮萍乍满清池。谁信碧云深处,夕阳仍在天涯。

这首词读起来很费解,作者究竟给我们传达了一个什么形象呢?

读解一首诗词,我们首先要明确诗歌写作的主体对象——题目“咏雨”,很明确地告诉了读者,“雨”就是这首词的主人公,据此,这首词可以是很明显的咏物类作品。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在正文中具体展开对主体对象的叙写,可以直接展示事物的形象,也可以利用其它事物、情景间接展示事物的特征。作为一首咏物诗词,其形象特征无外乎两类——①“物”的天然属性,如《咏鹅》、《风》。②“物”的社会意义:借物喻人、托物言志、因事说理,作者利用比喻、象征等方法,通过“物”的形象揭示人事主题,如《石灰吟》、《卜算子·咏梅》、《观书有感》、《题西林壁》等,这类诗词必须以“物”的某些天然属性为依托,同时将其“社会属性”寓于其中,做到实虚相生,表里合一,言在此而意在彼。

除此之外,有的咏物诗词可能会出现由此而及彼的主体推移,进一步揭示相关事物的形象主题,如《咏柳》。但这一类诗词较少,因为如果咏某物的成分减少了,则题目对象范围也必须有所改变;或者如果咏物的成分减少了,其咏物诗的属性也就不存在了。

纵观咏物诗词的主体特性,这首《咏雨》王夫之会做怎样的构思安排呢?是实写“雨”,还是借“雨”来说事儿?

作为实写,我们可以看到写雨的境况,如“归禽响暝”、“隔断南枝”侧面暗写雨势,“垂杨珠泪”、“滴碎荷声”、“赚杀鱼儿”、“浮萍乍满”等直接或间接写雨落的声、势、景。通过这些不同侧面的渲染,大雨滂沱的情景已宛然在目。这些描写与其它写雨诗词毫无二致。如“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唐·杜甫《春夜喜雨》);“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北宋·苏轼《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风乱万畴青锦褥,云摩千嶂翠瑶屏”、“行人隔水遥相语,立鹭摧枝忽自惊”(南宋·杨万里《喜雨》);“前江后岭通云气,万壑千林送雨声”、“海(注:暴雨)压竹枝低复举,风吹山角晦还明”(南宋·陈与义《观雨》);(南宋)张孝祥《隐净山中大雨》更是周到地描述了山中风起云涌云龙唤雨的全景:“青峰度云气,幽壑舞回风。山神助我奇观,唤起碧霄(注:隐净山有碧霄泉)龙。电掣金蛇千丈,霆震灵鼍万叠,汹汹欲崩空。谁泻银河水,倾入宝莲宫。坐中客,凌积翠,看奔洪……”

就此而论,前面写景,从上而下,满目雨珠雨幕雨流雨池,充耳哗然,雨意十足,完全说得过去。后面两句采用由此及彼联想的方式宕开,叠加一个主体“碧云深处仍在天涯的夕阳”形成对比,一边是云下之雨,一边是云上之日,事物在不同的层面表现出截然不同的景观,多么具有哲理意味的景象。这种情景在古人来说一般不容易体验到,但是学过地理知识和坐过飞机的现代人一点也不难理解,而凭着作者思想家、哲学家的身份,他完全可以达到这样的认知境界,写成一篇因事说理的哲理小品。这也跟苏轼的《题西林壁》差不多异曲同工的。因此,这种理解似乎显得合情合理。

但是,作为一件文学作品,我们在分析理解的时候不能够只看到其中的某些部分就断章取义妄下结论。诗词这种内容和形式高度精简的文学作品是一个完备自足的生命体,其中的每一个对象、环节甚至遣词的存在和改变都会影响到整体的形象、思想情感内涵和艺术品味,这也就是诗词创作中常有推敲炼字佳话的缘由。

因此,现在我们重新来审视这首词,发现还有这样一些因素被忽略或被表面带过了:归、暝、南枝、径、不管、泪、碎、随波、清、谁信、夕阳。

“归”只是归巢吗?有没有归家园归故国的暗示?“暝”是日暗黄昏,会不会暗示国家没落?“南枝”原意为向南的树枝,后引申为温暖的地方,再引申为故土和故国。比如《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中的“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这个事物的意味就特别明显了。如果因为雨大,使暮禽无法归巢,大可写“老树”、“枯枝”或“香巢”,如“枯藤老树昏鸦”、“鸟宿池边树”,没必要就用“南枝”。而“南枝”、“径”组合在一起,从常规看也明显不合语法,“南边的树枝小路”,这是啥?而整句解释成“隔断了回故土故国的路径”就通了。此处的关系疏通,其它各个环节的关系就四通八达浑然一体了。

整首词里,“雨”不再是一个特定刻画的对象,作者借“雨”这一常见自然景象,赋予各种事物以象征意义,暗示国家败亡之际各种复杂的社会现状及自己内心痛苦伤悼、思归家国之情和对现实的不满。

“隔断”是复国归家之路受阻,愿望难以实现。暗写雨大,暗示国家风雨飘摇或沦丧 ,蕴蓄无限伤痛之情。“归禽”之响、“垂杨”之泪、“荷声”滴碎这些内容便都有了着落。

“不管”写谁?应该是高层,他们看不到、无心管人民的伤痛,听不到人民的心声。

“鱼儿”随波、“浮萍”满池,这是自然雨中之景,也是现实社会之景,“赚煞”是赚到了、得到了。风雨飘摇之中,随波逐流的鱼儿们、浮萍们都汇聚到了“清”的池子里。关于“清”、“明”,在有清一代,因为文字狱,这种词汇已经成为某种事物的标配了。

这样的情景,已经让人无比的痛苦和懊丧烦闷,但谁能相信、谁能想象,一片碧云之上,却是远在天涯的夕照呢?这没落的太阳,碧云之上的些微晴明,再也照不透淋漓一片的凄苦了。作者不禁对无力回天的统治者高层充满了深深的失望。

这种复杂的情感,对处于风雨飘摇的末代王朝中的遗民们来说是再自然不过的了。他们已经难得有吟咏风花雪月的闲情逸致。恶劣的自然环境、气象,往往是国家社会现状的写照,借此伤时挽世盼望收复决意振兴,实虚相应,言此意彼,寄寓深远。如(南宋)陈与义《观雨》结句写到:“不嫌屋漏无干处,正要群龙洗甲兵。”(南宋)陆游《十一月四日风雨大作》“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风吹雨声,无不是铁马冰河的激烈战场。(南宋)张孝祥《隐净山中大雨》借雨“洗尽从来尘垢,润及无边焦槁”,给处于战争烟尘荒芜焦灼中的大地一片清爽滋润,并且能“天宇忽开霁,日在五云东”,让世界重归朗朗乾坤。

所以,这首词哪里是在咏雨,分明是倾泻词人抚世伤心的热泪!

王夫之(1619—1692),字而农,号姜斋,湖南衡阳人。崇祯十五年(1642)举乡试。曾依桂王,奔走反清复明。失败后隐衡阳石船山,筑土室曰“观生居”,学者称其“船山先生”。晚年贫困,拒绝清廷官员赐予的财物,题联“清风有意难留我,明月无心自照人”明志。著作《船山遗书》三百二十四卷,至道光、同治年间始传于世。王夫之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思想家、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之一,为湖湘文化的精神源头,与黑格尔并称东西方哲学双子星座、中国朴素唯物主义思想的集大成者、启蒙主义思想的先导者,与黄宗羲、顾炎武并称明末清初三大思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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